傍晚,日已落尽,天尚未黑,天空一片阴森的惨白。
轩泽市第一小学的校门外拉起了警戒线,两名门卫直愣愣地立在校门口,面色凝重。现在是北京时间18:35,距离学生放学已经过去了近两个小时。
一对夫妇越过警戒线,急冲冲地就要往学校里赶。门卫上前刚欲问话,女人便焦躁地喝到:“我们是学生的家长!”听罢,门卫立刻识相地退开,夫妇俩小跑着冲了进去。
天色渐暗,学校第一运动场上围着一伙人,救护车和警车停在一旁,警示灯机械地闪动,红色和蓝色的光不断交织,人群中不时传来哽咽。女人受了那场景的刺激,不再顾虑脚下的高跟鞋,疯了一般冲向人群。一名警察将其拦下,“我孩子呢?!”女人面无人色,眼里满是泪水。警察没有回答,只指向救护车的方向。女人立即奔了过去,那踩着高跟鞋的背影显得有些笨拙。
急救舱里,担架上躺着一个人,血迹斑斑,医务人员正在忙碌。
“医生,我的孩子怎么样?”看到那幅画面时,女人险些神经错乱,但她还是尽力压制住了情绪,以免影响到工作人员。
“太太您放心,您的孩子并无大碍,只是伤势有些严重。”
“这边请放心交给我们,您还是去看看另一个孩子吧……唉。”见到女人还定在原地,一名医务人员说道。
女人心中的石头落下,她这才想起方才人群中的哽咽声,于是又快速奔了回去。其实她脚是有些疼的,穿着高跟鞋跑动,不必亲身体验都能想象到其中的艰难,但是听到医生说“另一个孩子”的时候,可能是出于母性的本能,她便顾不了那么多了。
天色更暗了。有人打开了辅助照明灯,人群里,间断的哽咽声还在继续,女人挤着人群来到前排。一条警戒线拉成圆形挡住了所有人,圆形的中央盖着一块白布,白布上凸起的轮廓隐约是一个人形,鲜红的液体不断从白布下渗出,伴着阵阵刺鼻的腥味。
女人双目空洞,不必说,她猜到了一切,一条年轻的生命正从那圆形里缓缓消逝!哽咽声和血腥味掺杂在一起,不断灼烧着女人的神经,莫名的感同身受让她也忍不住要抽泣。她循声找到了那个哽咽着的女人,那个女人瘫坐在左手边的人群堆里,蹲在身旁的男人紧紧搂着她。女人想,这应该就是死者的父母了。
她挤着人群走到那个女人面前,俯下身子刚想说些安慰的话,谁知那个女人在盯她看了一眼之后,便揪住她歇斯底里地发作,大吼道:“都怪你家的死小子!都是你的错!凭什么死的不是你家的孩子?!凭什么!我到底亏欠了你们家什么?!你还我女儿!还我女儿!”这时,警察冲了上来,赶紧把她俩分开,而她的男人也及时将她从人群里拉了出来,“我们走吧,现在我们不适合出现在他们面前。”男人拉着她的手,边走边说。
女人听从男人的建议离开了人群,她边走边回望,天全黑了,照明灯的光束直射在警戒圈的中央,仿佛在向周围的人强调地上的那抹红白色。女人只觉得世界变得黯淡了,就像褪色一般,每个活着的人都面目模糊,悲剧降下了帷幕,舞台上的灯光尽灭,唯独一盏强调死亡的聚光灯,在赤裸裸地拷问每位观众的灵魂,而那间断的哽咽,就是这幕剧的片尾曲。
6个月后。
男孩躺卧在病床上,睡得很安详,那恬静的睡容就像春日暖阳里初绽的山茶花,让人感受不到任何世事无常的异样。
女人坐在一旁的椅子上静静看着男孩,她显得有些疲惫,脸上多了几分沧桑,但眸子里却写满了欣喜。自从那件事发生之后,她便推掉一切工作,住进医院里,每天陪伴、照顾着男孩,180多天如一日。期间,男孩的病情恶化时她心惊胆战;男孩的病情好转时她喜笑颜开,两种极端的情绪左右着她,那种煎熬,没有为人父母是难以体会的。但是,阴暗的日子总会过去的,只要你肯坚持。今天是男孩出院的日子,经过她的悉心照料,他完全康复了。
“老婆,我给你们买了早点。”病房的门被人轻轻推开,一个男人走了进来。
“谢谢,辛苦你啦。”女人压低声音,做出一个“嘘”的手势。
“阿源怎么样了?昨晚我听你说今天可以出院了,就立刻跟公司那边请了假。”男人说着,把吸管插进了一杯玉米汁,递给女人。
“应该是没什么问题了,昨晚医生来做了最后一次复查,说今天早上会把结果反馈给我们,如果一切正常,那么就可以出院了,阿源这两天睡得可好了。”女人把头微微靠向男人的肩膀,一脸的如释重负。
“这半年来真是多亏你了。”男人紧紧攥着女人的手。
走廊外一串脚步声由远而近,随即病房的门被再次轻轻推开,医生探进半个身子,看到男孩正在熟睡,便又退了出去,然后向着一旁的夫妻二人招了招手,示意他们出来。
医生一边在报告上比划一边说道:“你们的孩子各项生理指标都很正常,已经达到了出院的要求,只是……”医生忽然顿住了,转头看了看熟睡着的男孩。
“只是怎么了?”女人有些紧张,她很害怕再次听到什么噩耗。
医生又转头看了看男孩,似乎在确认他有没有醒,然后把二人带到离病房稍远的地方,才低声说道:“你们家的孩子……似乎失忆了。”
“啊?!”女人显然有些吃惊。
“这……医生您是认真的吗?可是昨天我跟他交流的时候,他分明还记得以前的事情呀,他甚至还问我出院了是不是要补回所有的学校作业呢!”过了一会儿,女人似乎想起了什么,又问道。
“对啊医生,你们会不会搞错了。我也忽然想起来几天前阿源给我打电话时,还询问我几个月前的工作项目呢。”女人的疑惑让男人也受了启发。
“确实有点奇怪,我们给他做过脑部CT扫描,没发现任何异常,但是在进行某些专业的心理测试时,他的诊断结果就是失忆症。”
“但是,照目前的情况看来,他应该只是局部性失忆。因为在进一步的测试中,我们发现他似乎只是忘记了跟那件事有关的细节。”
“那……这该怎么办呢?”女人愈发着急。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他极有可能是选择性地忘记了那件事,意味着那件事于他而言过于痛苦,我们能做的就是配合他,不要让他想起,这样对他兴许是最好的。”
“另外,我们专家组下午还要对他进行一些测试,得出结果后会立即通知校方,让那边也做好相应的保密工作。其他的就没什么大问题了,哦对了,这边有一些信息需要你们填写。”医生说着,把夫妻二人领向了办公室。
病房里,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户斜洒进来,隐隐可见四下飞舞的尘埃。
男孩还在熟睡,睡容依旧祥和,只是,他的床边多了一个女孩。女孩生得很精致,小脸红润白皙,有点肉嘟嘟的,柔软的刘海齐刷刷地落在眉毛上方;乌黑的头发富有光泽,自然地披散着;圆润而秀挺的鼻子拿捏得恰到好处,而最令人一眼难忘的,是她那双双炯炯有神的聪慧的大眼睛。她身穿一套蓝白相间的短袖校服,整个人浸泡在晨光里,看上去有些透明缥缈。
女孩伏在床沿,静静观赏着男孩,她嘴角挂着一丝淡淡的笑,而眼神却有些复杂。这时,男孩忽然翻了个身,正面对着女孩,女孩微微一怔,那双聪慧的大眼睁得圆圆的,她以为自己惊扰到他了,然而男孩的睡容依旧犹如山茶花般,没有丝毫波澜,身子随着呼吸均匀地起伏,她这才放下心来,又恢复到邻家乖乖女般的神情。
女孩忽然伸出手抚了抚男孩的面颊,眸子里满是遥远的眷恋,她的手很温柔,白皙透亮,阳光仿佛可以轻易地穿透。
“恺源……”女孩喃喃自语,那只抚摸男孩面颊的手,拇指款款地揉搓着男孩的泪沟。不知何时,男孩竟落下了眼泪。
病房的门又被人轻轻推开,那夫妻二人走了进来,然而他们却似乎意识不到女孩的存在,自顾自地小声对话。
“咦?这孩子怎么哭了?”女人察觉到了男孩的异样,说着便快步走了上来。
“我们一定会再见的,一定会的……”此时,女孩的眼眶也淌满了泪水,说完了最后的这句话,赶在女人走近之前,她凭空消失在了原地。
男孩迷迷糊糊醒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略显沧桑的女人的脸。“妈……妈妈?”男孩似乎还没完全清醒过来,话语含糊,满是睡意。
“源源你怎么了?怎么就哭了呀?”女人很关切地问。
男孩思索了片刻,然后很伤心地回答:“我好像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难过的梦,细节我记不清了,总之梦中我好像是……失去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是什么呢……啊!!我头好疼!!”男孩说着说着,忽然猛地抱头蜷缩起来,整个人弓得像只虾米。
看到这一幕,男人也慌了神,赶紧也冲了上来,夫妻二人围在男孩身边,急得团团转,硬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想不起来!妈……我想不起来!头好疼!头好疼!”男孩哀嚎着,那张山茶花般宁静温和的脸此刻皱成了核桃。
“那不想了不想了!咱们不想了!不想了!一个梦而已,不想了!”女人急哭了,这半年来她受到的打击实在是太多了。
女人不断地安慰着男孩,男人又不断地安慰着女人。过了好一会儿,男孩才终于平复下来,瘫坐在床上,大口喘着粗气,豆大的汗珠沿着额角滑落,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拔河比赛。
女人则像是个泄了气的皮球,怀抱着男孩,双眼空洞,完全没有神采,嘴里还在念叨着“不想了不想了,我们不想了,我们这就回家去,这就回家去。”她真的累了,身体也是,心里也是。她很害怕怀里的人儿再次遭遇什么意外,生活给予她的波折,真的够了。
男孩最终重返校园,回归到了正常的生活。然而,他却总觉得世界变得有些陌生,有些奇怪了,至于哪里奇怪,他也说不清楚。总之,他有时候会突然想到班里是不是少了一个同学;坐在教室里的时候,他常常会错觉只要他站起身来,瞄向前方,一定能看到前排的位置上,一只纤细白皙的手在白纸上写写画画。但是,每次他付诸实践,结果总是令他大失所望。
其实他也怀疑过自己是不是失忆了,然后努力地去回想往事,但最终都不了了之,过去的岁月就像流水账一样,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他也问过身边的同学,可同学们一致的回答是:“哥儿们,你穿越小说是不是看多了?”最后,他也就不再去想这件事了。
时间真的是一味良药,就像大海的潮汐,无论沙滩上重叠过多少脚印、记载过多少回忆,潮起潮落,一切都终将被抹去;云卷云舒,新的事物又会在上面重新叠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