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一望无际的庄稼地,正是青黄时节,黄绿相间的颜色煞是好看。等着再有一场大雨过后,庄稼就成熟了。到那时整整热闹一天,大批人马蜂拥而上,不等天黑,田野上的庄稼就收完了,剩下半米长的庄稼杆将要和他对视,悲壮地伫立在田野里。
对面的小山坡上,坐着三个人。中间是个六十多岁的老者,身材瘦弱。左边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乱糟糟的头发随着微风摆动。右边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大概有点受了风寒,不住地吸着鼻子。
“嘶儿……张爷爷,那两个人在干嘛?”孩子一边吸着鼻子,一边指着坡下一条土路上的两个人说。
张老汉没有吭声,那少年却斜了孩子一眼,不屑地说:“他们在下粘网,准备捉鸟。切!连这个都不知道!”说完看了张老汉一眼。
“走!我们过去跟他们谈谈!”张老汉边说边起身,摸了摸口袋,大步向前走去,由于是下坡,走的又急,带起来一股尘土,飞扬在他的身后。少年和孩子愣了愣,赶紧追着尘土往坡下走。三股黄色的尘土,从山坡上一路飘扬着。远远望去,三条黄线像三条巨龙飞舞,特别壮观。
“这一带不让下网,你们不知道吗?”张老汉走得急,到了跟前喘了半天,对着等着他们说话的两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终于说了出来。
“大路朝天各走半边,谁说这里不让下网粘鸟的?老张叔,你就只管把自己家的菜园子照顾好就行了,瞎操什么心啊!”头顶被太阳晒的油光锃亮的“秃瓢”,认识张老汉。他认为老汉在吓唬他们,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看着另一个长头发的同伴要冲上来说话,伸出胳膊挡住“长毛”,意思是有他一个就足够对付这三个“老弱残兵”了,不需要他帮忙。
少年和孩子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直看着张老汉。张老汉也不管“长毛”的凶悍和“秃瓢”的蔑视,走到粘网跟前,伸手摸了摸网线,点了点头。回过身来拍着上衣口袋说:“你俩一天也弄不了三块钱,这条网值二十五块钱。怎么样?给你俩二百块钱,答应我两个条件?”张老汉说着就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叠钞票,都是十元钱的票子,在手里摇了摇,票子哗啦哗啦地响,美妙动听的声音一下子就把所有的眼神勾了过来。
“啊!钱——”
“哪?哪两个,条——件——”“秃瓢”的眼睛都红了,咽了口吐沫,伸着头问。
张老汉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把目光转向了“长毛”,手里的票子依然在哗啦哗啦地响着。“啪!啪啪!”张老汉不摇钞票了,却把一叠钞票拍在了另一只手的掌心,看着“长毛”。这啪啪的声音,让所有人心旌摇荡,足以说明问题。
“说,张,张老……张叔,你说是哪两个条件!”“长毛”的脸上渗出了小汗珠,眼睛直勾勾地随着张老汉手里的钱上下移动着。
张老汉看了看“秃瓢”和“长毛”,又左右看了看少年和孩子,再回头看着他俩,不紧不慢地说:“第一,把网子给我留下,从今以后再也不许粘鸟了。第二,去城里园林所了找我儿子,让他安排你们上班。就说我让你们去的,临时工在城里也很牛的。懂了吗?”
“张叔,我知道你儿子在城里管着园林所,我们这样去就可以?怎么也得有个证明什么的吧?”
“不用,有我的名字就够了。你们就说是你张叔让来的,他会安排的。”说完伸过手,把二十张十元钞票递了过去。
“长毛”刚要伸手去接,被“秃瓢”挡住了。他推了“长毛”一下,双手合十,点头哈腰地说:“谢谢张叔,钱我们万万是不敢要的,能去城里上班,还是园林局,我们的祖坟都冒青烟了,哪里还敢收您老的钱啊!这样,您想粘鸟,有时间我们帮您!”说完一手挡着“长毛”,一边慢慢往后退。
“好吧!不要钱也可以,以后让我儿子多照顾你们点!”
“谢谢您啦!”“秃瓢”满脸堆笑!
“谢谢张叔!”“长毛”低头,头发下来把脸遮住了半边。
02
“嘶儿……张爷爷,为什么要他们的粘网,您是要粘鸟吗?”小孩实在不理解张老汉的行为,又是掏钱又是给他们介绍工作,多麻烦啊!如果想粘鸟,为什么不自己弄条网,自己粘鸟呢?
“别废话了,张叔,你说现在怎么办?”少年已经看懂了张老汉的行动,一副下定决心跟着干的样子。
“看见东面那两棵油柴树了吗?每天你俩只要来了,先到我这里领干粮和水,然后就去那里看着,不能让人把粘网破坏了,也不许去那边小树林里轰鸟,就老老实实地看着,有鸟被粘上了,不许动,等着我。懂了吗?”
“现在呢?就开始吗?”
张老汉不再说话,看了一眼粘网,背着手,哼着不知名的小曲,摇摇晃晃地朝着小山坡走去。少年看看张老汉的背影,转过头朝着东边扭了两下,示意孩子跟着他去那两棵油柴树下。
油柴树是灌木,最高也就一米六七,但是能遮阳,下面全是黄沙土。五六十米距离,两个人走过去就躺到在阴凉下了。一个多小时后,少年拍了拍孩子,指了指从东边飞过来的一群麻雀。当麻雀飞过去后,少年和孩子快速站起来,冲着下粘网的地方跑了过去。
“太少了,才粘住两只!”孩子有些失望地说。
“都别动——”老远传来张老汉的声音,吓得孩子伸向粘网的手赶紧缩了回来,抬头看着气喘吁吁的张老汉正往过跑着。说是跑,其实就是比小碎步快了一些。
“别动!看着我怎么做,好好学!”到了跟前,张老汉看了看那两只张着翅膀拼命挣扎的麻雀,轻轻地把他们取出来,然后仔细检查了一番。慢慢一抬手,两只麻雀扑棱棱地飞走了。
“啊?张爷爷?你?”小孩傻眼了,那少年也懵了,不知道张老汉为什么把到手的麻雀放了,这粘网不就是为了捉麻雀的吗?怎么回事啊?
看着两个孩子疑惑的表情,张老汉哈哈大笑起来,然后挥挥手,重新整理一下粘网。一边整理一边说:“有时间告诉你们,反正以后你俩跟着我,不能伤粘到的麻雀一根毫毛,这些小家伙胆子小,大声说话都能惊着,更不能追赶,否则,它们会被吓死的。放心吧!不会让你俩白帮忙的。哈哈!”
一直到了太阳快要落山时,又粘到了几只。张老汉还是一如既往地仔细检查麻雀伤了没有,看到没有受伤又抬手放飞了。开始张老汉放飞麻雀的前后还是挺开心的,后来慢慢地就有些失落起来。在三个人收网回家时,少年和孩子清楚地听到张老汉的一声长叹。一连几个周末都是如此,少年和孩子还特别好奇,也不知道老汉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后来在张老汉不断重复放飞麻雀的这件事上,两个孩子渐渐地习以为常了。
转眼就到了秋收时节,庄稼都变成了金黄色,在太阳下闪着金光,在微风吹拂下,不停地朝着这三个奇怪的人或者点头,或者起舞。收割庄稼的队伍来的那天,张老汉没有下网,只是坐在山坡上看着这壮观的场面。到了太阳下山后,张老汉轻轻地又叹了口气,回到山坡的背阴处自己的菜园,侍弄了一会儿长势喜人的蔬菜,摘了许多成熟的,先是分出来几份,然后把它们都装在一个袋子里,扛在肩上,晃晃悠悠地回家了。
自从老伴走了以后,他就在小菜园搭了个小房子,一般没事就在小房子里睡觉。城里管着园林所的儿子回来好多次了,让他去城里住,可张老汉根本不听,说自己的身体好着呢,最起码要等个十年八年才能轮到儿子孝顺儿媳妇伺候。气得儿子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让街坊四邻帮忙搭照。张老汉的菜就是给邻居们带回来的,邻居们也都差不多,孩子们去城里上学的上学,在城里工作的工作,这里迟早都要搬迁到城里的。许多老人们有故土难离的情结,怕到了城里住不惯,都不愿意走,能住几天是几天。
03
天阴沉沉的,北边已经远远地传来了雷声。一大早三个人就把粘网下好,回到小山坡上看着。现在不用“分兵把守”了,以后也不需要看着了。东边的那块庄稼地,比张老汉小三岁的“赵麻子”,跟着儿子儿媳妇去城里享福去了。庄稼一收完,就来了一帮建筑工人,在“赵麻子”的地里建起了厂房。推土机把土推成了山,正好挡在了路上,堵死了这条土路。
当稀稀拉拉的雨点落下来的时候,张老汉叫着少年和孩子一起收了粘网,跑到他小菜园的小房子里避雨。望着外面的倾盆大雨,张老汉又是一声叹息,嘴里嘟囔着:“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它。”
小孩的耳朵灵,外面哗哗的下着雨,他居然听清了张老汉的嘀咕。小孩的好奇心又上来了,他偏斜着头,闪着灵动的大眼睛,问道:“张爷爷,咱们粘到麻雀就放了,又粘又放的,你到底在找什么呢?”
少年看了张老汉一眼,嗔怪小孩说:“就你多嘴,能告诉你不早就告诉你了吗?问!问!问也不告诉你!”
“唉!算了,你俩辛苦那么长时间了,今天反正外面下着大雨,我就告诉你们吧!”
“快说!快说!”小孩往张老汉身边凑了凑,直愣愣地瞪着,他早就想知道为什么了。
“我在找红头麻雀,头顶血红血红的,就像顶着一小团火焰的红头麻雀!”
“红头麻雀?”少年和孩子几乎同时发出了疑问。
“是的,就是红头麻雀。你们没有见过吧?我已经二十多年没有见着它了。我小时候,在这里经常能看到各种各样的鸟类。我最喜欢的就是红头麻雀,小时候曾经想养一对,可父亲告诉我,它们性子特别烈,是养不活的,无论多么高明的养鸟人,都拿它没有办法。所以我就更喜欢它了,只要能看见它,就会开心好多天。”
“那,现在这里还有红头麻雀吗?”
“不知道,所以我才想出这个办法,就是想见到它。”
“我明白了,粘网粘住的麻雀都不是红头麻雀,所以爷爷就把它们全放了。可是,可是,咱们这么长时间了,为什么没有它的影子呢?”
“唉!这里的麻雀经历了两次浩劫啊!若不是有人想办法从北边进口麻雀,真不知道还有没有麻雀了!”张老汉这时候突然悲伤起来,眼睛里闪动着晶莹透亮的东西。他赶紧扭过身,假装找香烟,顺手抹了一把眼睛。
“两次浩……浩……”
“就是危难、灾难,这也不懂!”少年白了孩子一眼,似乎在埋怨他打断了张老汉的诉说。
“第一次,人们说它们偷吃了粮食,当时大家都在挨饿,怎么可能让它们‘虎口夺食’呢?于是,一场消灭它们的战斗铺天盖地的展开了,每天都有成千上万只麻雀被追赶、被捕杀。麻雀少了,第二年的粮食产量却减少了许多。这是粮食作物遭受了虫害了啊!后来有科研人员抓住麻雀,发现它的肚子里根本没有几粒粮食,都是虫子和草籽,它们被冤枉了。当人们反应过来已经晚了,麻雀大量减少,有的地方一只都没有了。咱们这里还算可以,当时人少,所以还有许多麻雀得以生存。而我最喜欢的红头麻雀,也还活着。”
“现在为什么看不见了呢?”孩子这时候已经趴在了张老汉的腿上,屁股下的小凳子发出了吱吱呀呀的声音。少年还是一副讨厌的模样白了孩子一眼,他在等着张老汉把事情全部讲完。
“后来,这里的人越来越多,许多人卖了粘网和气枪,几年以后,这里居然看不见一只麻雀,别说红头麻雀了,连普通的麻雀也很少见了。二十年前,我亲眼看着一个比我小十来岁的年轻人,枪法了得,其中就射杀了一只红头麻雀。我冲过去给了他两脚,捡起可怜的红头麻雀,再也忍不住了,伤心地大哭起来!”张老汉这时候想起了当时的情景,想起了可怜的红头麻雀,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小屋里静静地,半天没有声音。突然,那孩子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边哭边说:“为什么要杀死红头麻雀?为什么?呜呜!”
少年把嘴唇都快咬破了,始终一言不发,紧紧攥着的拳头松开了,走过去一只胳膊搂住孩子,一只手给他擦眼泪。
“好了!别哭!我相信它们一定还活着,只要我们有耐心一定能见到它。”张老汉往外看了看,大声说:“走!雨停了,我们下网去,一定会等到红头的!”张老汉突然直起身,信心十足地大喊了一声。
04
寒风料峭,山坡上三个人都穿上了棉衣。一阵北风吹过来,三个人步调一致地紧了紧棉袄,然后一起吸了吸鼻子。现在这老老小小,不但配合默契,而且信心十足。张老汉先从怀里掏出三个咸菜疙瘩,又掏出一个大纸包,把一张厚厚的发面饼掰成三半,分给少年和孩子,三个人就着咸菜疙瘩,吃得特别香。张老汉从后面转过来一个军用水壶,摘下套,拧开盖,先把它伸向孩子,孩子使劲地摇了摇头。张老汉又把水壶伸向少年,少年却一脸厌恶地往后躲了躲。张老汉把军用水壶嘴对着自己的嘴,特别小口地咗了一口,然后叭嗒叭嗒嘴,发出一声满足的声音。看看少年和孩子,开心地笑了。
军用水壶里装的是烈酒,开始少年和孩子不知道,试图品尝一下,被张老汉一人给了一个小脑壳。现在少年和孩子都熟悉张老汉了,他俩可不会再上当的。
突然,孩子朝着下网的地方一指,大声喊道:“快看,有麻雀!”说完不等张老汉和少年起身,自己一个健步就蹿了出去,像一个下山的小老虎,夹着风带着土地冲了下去,没有系扣子的棉袄敞开着,嘴里却没有发出声音。因为张老汉告诉过他,麻雀最怕喊声,听见喊声会吓破肝胆的。
少年搀扶着张老汉,紧紧地跟着往下走。孩子比他俩快了五六步。孩子到了粘网跟前,正要弯腰把麻雀解放了。突然,他像中了魔一样,弯着腰,伸着手,一动不动地定在了那里。
“张叔!这,这,这就是红头麻雀?”少年激动了,搀扶着张老汉的双手居然颤抖起来。
“先,先把,其他麻雀放了!慢,点,别伤着它们!”这句话张老汉已经说了不知多少次了,可这次却激动的有些哆嗦。
孩子和少年蹲在粘网跟前,小心翼翼地拆解着,摘下来一只,仔细看看,然后轻轻往天空中一扔,麻雀们就飞走了。张老汉哆哆嗦嗦地伸出双手,安慰着抚摸着被缠着一只脚,瞪着两只惊恐的小眼睛,展开翅膀扑棱着的红头麻雀。麻雀头顶上的一团小火焰,是那么的鲜艳,让张老汉使劲挤了挤眼睛,摇了摇头,这才慢慢摘来网线,双手就像捧着一个宝贝似的,跪在了粘网上。
“红头,我终于看见你了,我终于看见你了,看见你了……”张老汉喃喃着,不断重复着看见你了这一句话。他的泪水早就倾泻而出,人几乎趴在了粘网和黄土地上。泪水流到了鼻子尖停下,尽管不断地吸着鼻子,但是天气太冷了,在他的嘴边和鼻子上形成了小小的冰溜子。
许久许久,张老汉捧着红头麻雀慢慢地站了起来,特别神圣地两只手向上一送,红头麻雀飞向了天空,盘旋了小半圈,朝西边飞去,转眼就不见了!
三个人粘网也不要了,少年和孩子搀扶着张老汉一步一回头地回到了菜园小屋。
“你也去城里吧!去找你大哥,上回他回来我就提起过。到了园林局,一定要想着红头,知道了吗?”
“知道了!张叔!”
张老汉又指着孩子说:“你!过了年就该上学了。好好学习,将来长大了,多学一些本事,好好保护红头,知道吗?”
“知道了,爷爷!那你怎么办啊?”
“爷爷放不下红头,我要在这里守着,一直守着,多会儿看见小红头了,多会儿就能闭上眼喽!”说完,张老汉往小屋外面看了看。
少年和孩子顺着张老汉的眼光,都看向了小菜园对面的一道石墙。冬日的暖阳照在石墙上面,几只欢欢乐乐的麻雀,来来回回地蹦哒着,叽叽喳喳欢叫着,突然,它们似乎发现了什么,一下子都朝着耀眼夺目的太阳光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