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来讲,我们认为一个人是理性的,往往是指他平时那种冷静的处事风格。理性的人善于克制,不受一时的情感冲动支配。他更加喜欢为了长远的目标而制定出一系列清晰的计划,并有条不紊地执行。对,理性的人热爱条理分明,也更加注重事实与真相,并且善于用自己的理智去分析这些事实。对于一个十足理性的人,如果有什么东西是他的头脑无法解释的,他会认为要么是自己能力不够,要么认为这个东西是混乱而虚假的。
这样一个人当然与浪漫无缘。浪漫作为一种性格特质,更加倾向于幻想和一时的情感表达。为了这样的目的,他可能不惜以恶劣的后果作为代价。这在崇尚理性的人看来是无法理解甚至是愚蠢的。不过,世上少有极端的理性者,也少有始终完全沉溺与幻想与激情的人。前者可能是偏执狂,后者可能是关在精神病院的疯子。
理性和浪漫仅仅只是人的两类性格特质,它们或许都不同程度的组成人格的一部分。然而,如果在更原本的意义上去考察它们,也就是把它们放在哲学语境内去看待,理性和浪漫或许就成了两种争锋相对的不同观念。
约翰·穆勒,英国的自由主义哲学家,从小便受到他父亲严格的教育。他父亲对他的教育是极度理性的,年幼的约翰·穆勒从小被教育要崇尚理性,追求科学。他父亲甚至不允许他阅读诗歌以及宗教和形而上学方面的著作,这些在他父亲看来相当于人类精神的毒瘤,只会造成混乱和愚蠢。于是,这位自由主义思想家终于继承了父亲的衣钵,成为了理性主义的拥戴者。然而,他在后来读到了一些同时代诗人的诗歌,却能受到巨大的震动,说明他并非一个十足理性的人物。在那个时代,这并不奇怪。西方18世纪的早期正是理性主义的时代。科学空前发展,宗教权力式微,启蒙运动带来了西方精神的解放,同时也带来了一幅思想家们都向往的世界图景。自然世界在科学体系的精密描绘下,已经在人类面前显露无疑。我们终于掌握了自然的本质和规律。人类理性的努力得到的前所未有的馈赠。
在科学如此辉煌的成就面前,哲学家们没有理由不认为,这个世界存在的其他问题同样应该由理性的途径寻找答案。就像科学家们利用数学和物理去寻找自然的谜底一样,我们也应该用同样严谨、逻辑性的方法去寻找关于人类生活的谜底。人类社会应该如何运转,道德内容应该如何界定,我们应该如何生活……这些问题都应该通过几何式的语言得到严格的回答。伦理学、心理学、社会学,包括哲学,都应当像自然科学那样,成为真正严密清晰的学说体系。这便是启蒙运动时期的终极向往,一个理性王国的乌托邦。
这样一个乌托邦里,没有无法解答的问题。只要我们运用理性,就能得到一个正确答案。这就是说,关于世界的客观真理是存在的,而达到真理的途径就是理性。自然世界可以交给物理学,人类个体交给生物学和心理学,人类社会则交给政治学和经济学;至于艺术,同样可以得到一个像几何学那样严密的解决方案,这是美学的努力方向。利用这些知识,人得以摆脱蒙昧状态,得到真正崇高的生活。人类社会的所有问题都能得以解决。“知识即美德”,这一源自苏格拉底的古老信条,一直影响着哲学家们的信念。于是,可以看到,这个时期的西方社会已经完全浸淫在理性主义观念的海洋中。逻辑性、必然性、精确性,是大家都寻求的东西,混乱则代表谬误,是对理性的不正确运用。即便是艺术家,他们的作品也必须讲究古典式那种高贵、雅致和匀称。作家们的笔下的人物都是正义英雄和谦谦君子,画家的画板上都是明亮的色彩,这些都反映了那个时代的伟大人物对和平与秩序的热烈追求。
但是,这种高贵的理想并非完全没有问题。在启蒙运动中起重要作用的几位人物恰恰直接导致了这一运动的反叛——浪漫主义。休谟已经指出,我们关于自然世界推导出的必然性结论并非是绝对成立的金科玉律,因果律并非是统治这个世界的自在真理,它只是我们内心的一种“习惯性期待”。
休谟的经验主义让自然科学的必然性受到怀疑,那种认为世界本身存在着必然性规律的信念开始有了减弱的迹象。然而,休谟哲学的气质依然是理性主义的,他只是怀疑必然,但并没有否认它对我们的用处。在这里,理性利用它自己的特点进行考察,却发现了自身的局限。理性是人精神的一部分,精神是内在的,而世界是外在的,二者只是通过所谓的理性找到了沟通的桥梁。但是,通过这个桥梁,我们真的能穷尽整个世界并发现关于世界的真理吗?这个时候,康德出现了,有着古典气质的康德依然是一位理性主义的拥趸。但是,他却开始用自己的哲学给理性划界:理性认识到的是现象,并且只能是现象。理性认识,就像是我们带上的一副有色眼镜;所以,我们认识到的事物,已经不再是事物本身。“自在之物”,是理性认识永远不能达到的彼端。
“人为自然立法”,这是康德的一个信念。不存在什么关于世界本身的运行法则,这样的规则不是本来就在那儿等着我们发现。规则由人创造。自然,这样的一个概念甚至也可以说是人的理性对外在世界的构建。这是人本能的需求,人需要生存在一个规则的世界,一个明晰的世界,一个可以被分门别类,可以通过各类知识去解释的世界。所以,这个外在于我们的世界终于被我们所规定,世界在我们创造的规则中运行。
可以看到,康德同先前的理性主义者的主张已经有很大不同。康德根本不认为人是所谓自然的一部分,人的身体部分,或许属于自然,受物理学、生物学支配,人的感觉、情绪受心理学支配,但人的精神、最本质的先验部分,却是自然之外的某种东西。否则,人同动物毫无区别。自然之物完全受到规则支配,但人是自由的。这样的看法是革命性的的,它直接为浪漫主义思潮的兴起埋下了种子。所以,以赛亚·柏林称康德是一个“拘谨的浪漫主义者”。
另一个对浪漫主义产生影响的卢梭,依然是启蒙运动中的主要人物。他认为人的本性是单纯而善良的,可以文明让人变得丑恶,科学和艺术的发展使得人类社会愈加糟糕,这样的观点与同时代的其他思想家们被盗而驰。某种程度上,卢梭是反叛的,而反叛是浪漫主义的一个重要特质。卢梭的行文也是情感迸发的,甚至是非理性的,这使得他被后人称为“浪漫主义之父”。但是,以赛亚·柏林指出,卢梭的“浪漫主义”更多的是指他个人性情方面的东西,在深层次上,卢梭仍然是理性派。他同样向往真理,只是这个真理与别人不同。他向往的社会乃是一种原始自然的社会,而并非现代的文明社会。他不是进步主义者,不认为历史的发展一定是趋于完满的,20世纪的社会相比于19世纪的社会,并不会有什么优越之处。在这个方面来讲,卢梭也有浪漫主义的影子。
浪漫主义实际是启蒙运动自然而然的产物。在康德、费希特直到叔本华、尼采这样的哲学发展脉络中,可以看到理性在某种程度上将必然证明自己的局限。理性无法穷尽世界,无法完全规定人自身。人是一个有机的个体,并非机器,甚至我们身处的世界也像一条奔流不息的河流,所谓的逻辑和规则无法触及本质。甚至不应该存在本质这样的东西,妄图去寻找事物本质并且一劳永逸的按照这所谓的本质行事是愚蠢的。
而生命,也并非一系列科学规则下的产物。生命是神秘的,并且具有无法捉摸的意志力,生命的价值在于创造,而并非遵循所谓的一系列规则去生活。诚如费希特认为:一个不再创造的人,一个只是单纯接受生活和自然所赐之人,其实已经死了。在本体论层面上,浪漫主义和理性主义已经水火不容,并且后者开始受到越来越多的攻击。约翰·哈曼,这个被以赛亚·柏林认为是首个攻击启蒙运动的人,在他认为,那些奉理性为圭臬的思想者们不过是被概念驯化的囚徒。“巴黎那些圆滑的哲学家,柏林那些试图协调宗教和理性的神职人员,他们简直贬低和羞辱了人类所珍视的事物,和他们相比,盗贼、娼妓、罪犯、酒店老板离上帝更近”。哈曼是一名虔诚的宗教徒,显然在他看来,上帝必定是诗人,而不是数学家、物理学家。这是浪漫主义和理性主义的关键分歧。
浪漫主义思潮对整个西方现代社会的影响如此深远,某种程度上已经改变了西方人的生活观念。当然,浪漫主义本身作为一种思想倾向,必定存在于所有时代的一些少为认知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