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海边的樱花红过了十八回,筱原君陪明子路过海边却有无数次了,他很想亲眼看到每一朵樱花的到来与离去。
这一年,筱原君又亲眼看见那第一枝樱花开放了,是那样娇美,鲜丽,弱不经风,不过一个礼拜,它们便会纷纷扬扬,随风飘落,回归土壤,溶入水泉,等到下一次轮回转世,才能重现芳华,不由得让人想到生命的美好与短暂,也因为如此,樱花才显得更加美丽与珍贵。
“哥哥,我看见红色了,我看见红色了!”明子的声音,把筱原君从美妙的樱花梦幻中惊醒。她挥着手,感受眼前的光影,很快又把手收回胸口,她想红色应该在自己身体内,在自己心里才对。
筱原君感受到十几年来从未有过的惊喜:“什么,妹妹,你说看见了!你能看见了!让我看看你的眼睛——你看见那朵樱花了吗?”
“不 ,不,我是说,我看见了樱花的红色,像蜂蜜,像花香,像春天的暖风,像妈妈吻在我脸上时那种甜甜的感觉……”明子摇摇头,仿佛在向一个从未见过世面的人讲述她孰知的故事。她的声音充满了幸福,越来越轻,越来越远,像四月底的落樱,被风吹的无影无踪。
筱原君转到明子的轮椅前面,蹲下身来,看她的脸,这是十多年来天天看见的那张脸,它时而欢乐,时而悲伤,时而乖巧,时而淘气。他差点儿叫出声来,又一朵樱花,好红好美的樱花啊。
“妹妹,你刚才是不是说你能看见阳光,看见绿树和粉红色的樱花了?你能看见前面那个礁石岛吗?”
明子摇了摇头,沉默不语,她的脸像樱花一样,雪白的底色被红色晕染开来,鼻子和嘴唇精巧而玲珑,她的眼睛也像湖水一样明净,恬然,但谁愿意相信,那湖水里面所有的不过是一个被漫长的时间和沉寂的黑色垄断了的世界,没有阳光,没有红色,没有樱花。
筱原君以为明子又开始自卑,沮丧起来,便直起身来望着远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对她发誓:“我一定要找到世界上最好的医生,请他们治好你的眼睛。相信我,我会让你看见真正的樱花的,还有富士山,还有大海。”
“哥哥……”明子拉住筱原君,到口的话又咽了下去,她知道哥哥误会了她说的话。。
海风轻轻地吹过,散发着海藻生腥的气味。海鸟无所事事地在海上盘旋,或在礁石上稍着停留,又扑楞着翅膀,凌空飞去。
“哥哥,我是说,我看见了红色,樱花的红色。”明子陶醉在春天幸福的阳光里。
筱原君失望地笑了笑:“你连光线都看不见,你怎么能看见红色呢?你生来从未见过这个世界呀!”
明子着急地红了脸,争辩道:“我怎么不知道呢。樱花的红色,他就像蜜一样甜,像花一样香,像春风一样柔和而温暖。你和妈妈每次都这样对我说的。”
望着天真执着的明子,筱原君半开玩笑地说:“我竟不知我还有一个超能力的妹妹呢。我和妈妈说的是比喻。就是用你熟悉的事物比拟你从未见过的东西。”
“不,哥哥,这不是什么特异功能,真的,你看着我。你看看我的脸,你就会知道红色是什么味道,什么气味的。”明子轻轻的抬起睫毛,眼睛直直地对着筱原君。
谁都会被那一张脸打动,就算筱原君是明子的亲哥哥,他也会说这是世界上最美的脸。
“不,不会的,这怎么可能呢?”筱原君有意回避,他走到明子身后,推着轮椅向前走,但明子的脸似乎无处不在。他活过了十多年,到现在才发觉妹妹的脸变得越来越好看了,就像刚开放的粉红色的樱花,令人喜爱,但他却不敢多看一眼。
明子真想看看相伴自己多年的哥哥,但他只能用自己的双耳去看,用自己的手去看,用自己的心去看。她侧着身子,摸索着碰到了筱原君的手,一下子紧紧抓住:“哥哥,你不是说青春是绿色的,爱情是红色的吗?”
筱原君如逢雷击,心里一颤,迅速挣脱被明子抓住的那只手:“爱情?不,不,你不会懂得爱情的。爱情是另一个世界的事。”
筱原君心想天生失明的人是最不幸的,他们生来就没见过世界本来的样子,他们没见过天地四时晨昏的景色,也没见过人们欢乐悲伤的面容,只是生活在无边的黑幕中,应该是不会懂得爱情的。
他比明子更不幸的是他永远不知道自己和明子并非亲兄妹。十多年前,老妈妈从街头樱花树下捡回被丢弃的明子,跟两岁的他一起生活,一直到去世从未告诉他们这个秘密。
“你是我妹妹,我是你哥哥,懂吗?你不能爱上你的亲哥哥。你的爱情是盲目的。”筱原君从来没用如此重的语气同明子说话。
泪水沿着明子的脸颊往下滑落,流到嘴角,像海水一样咸。明子想用手滚动轮椅,却怎么都动不了。
“明子,原谅我!我不应该这样说。你打我的脸,你打我,你打我吧!”筱原君紧紧把住轮椅。他感到深深的愧疚与自责,无论是因为天性的善良还是父母的教育,他从未在任何人面前提起妹妹天生的缺陷。 他想这一次妹妹心里一定会非常的难过 。他宁可说妹妹是小傻瓜,也不应该说她盲目。
“爱情也许是盲目的,正因为这样,我跟别人才是平等的,只有用心感受到的爱情才是真实的。”明子的声音被潮声淹没,不安的海水带着咸咸的味道朝他们涌过来,没过了脚跟。
一只空海螺被海水冲到轮椅旁,筱原君把它拾起,看着那漩涡状的螺纹,仿佛整个世界就是一个无尽的漩涡,人类在荒谬的命运的指引下永远在里面打转,从没有过的苍凉与酸楚涌上心头。
“去你的。”筱原君心里发出一声叹息。
那只空空的海螺,沿着长长的曲线向无边的大海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