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永恒

我呱呱坠地的时候,父亲气得指着母亲破口大骂:“又TMD是个丫头片子!你生你妈多少个赔钱货了?”母亲精疲力竭得紧紧抱着我,害怕我像前几个姐姐一样被父亲送走,可我最终还是被父亲抱走了,在我母亲睡着的时候。母亲后来告诉我,我能活着是因为我姐姐,我姐姐大我10岁,在我父亲把我扔在山上的那天夜里,姐姐偷偷把我捡了回来。父亲打了姐姐一顿以后我就留在了家里,姐姐照顾着我。


我2岁,姐姐12岁的时候,母亲不负众望的终于生了弟弟。姐姐休了学,在家照顾着我们两个,一直到她18岁时离开了家,去了城里的工厂干活。从那以后,照顾弟弟就成了我的全部。我们早上一起上学,他总有蛋炒饭吃,而我总是就着白米饭泡开水,每次他都会偷偷把蛋炒饭分半碗给我,我们两个蹲在地上一起分享一碗蛋炒饭,那时候我觉得蛋炒饭是最好吃的食物。


弟弟生得瘦弱,学校里的大孩子总是欺负他,就为了我弟弟每天早上5毛的零花钱。他哭着跑到我班上找我,而我则带着他去抢回那5毛钱,拿着凳子、竹竿甚至鞋子书包和欺负弟弟的人打架,有时候我会被揍得很惨,但大多数时候他们更惨。而那5毛钱,弟弟总是会拿去买包方便面,我们在放学回家路上一边走一边吃。


我9岁弟弟7岁的时候,放学回家的路上,一只大黑狗向我们冲了过来,我把弟弟护在身后,自己像和大孩子打架一样轮着书包和大黑狗打,可大黑狗比大孩子厉害些,一口咬在我手臂上,弟弟来救我,大黑狗转头就在他左眼下咬了一条口子,鲜血顺着脸颊直流,染红了他半边衣裳。


爸爸背着弟弟,我跟在后面,走到镇上的诊所去给弟弟逢针和打狂犬疫苗,爸爸很生气,一直不说话,也不理会我。直到到了诊所,弟弟在里面输液,爸爸则带着我走到街上,顺手抄起一根棍子便是拳打脚踢。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愧疚,觉得自己没保护好弟弟。我害怕爸爸再打我,只能远远的蹲在街角上,擦干了伤口上的血痕,我明白爸爸为什么打我,却不明白爸爸为什么不爱我。


我10岁,弟弟8岁的时候,爸爸妈妈带着弟弟走了,听姐姐说是去了成都。留下我和姐姐相依为命,姐姐待我很好,那是我最快乐的一年,这一年我再也没有打过架,再也没有和弟弟分享过泡面,我觉得生活很空。姐姐从来不打我,不骂我,不让我干农活;每次她发了工资都会买肉,买蛋糕给我吃,有时候钱多还会给我买裙子;而我总会在深夜去工厂门口接她下班,在每个下雨天去给她送伞。一年以后一切都变了,一个大哥哥代替了我的位置,我再也不用去给姐姐送伞,而姐姐再也没有时间带我出去玩。


我12岁,姐姐22岁,弟弟10岁的时候,姐姐嫁人了,嫁给了给她送伞的大哥哥。从此我便是一个人住,一个睡,一个人吃饭上学,生活更空了。姐姐会在每个月缴电费的时候来看我,会给我带好多好多的面条,有时也会给我零花钱。可我觉得姐姐变了,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很暴躁,总是会念叨着说:“为什么要有你?爸妈为什么要让你来拖累我?”我听不懂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大概是怪我不懂事吧?可是我已经努力做到最好了,我没有打架,我努力读书,可就算是我拿着100分的卷子给姐姐看,姐姐也不开心。我再也没有和弟弟联系,再也没有见姐姐对我笑过,我也很不开心,总觉得面条是没有味道的。三八节那天,老师教我们做手工玫瑰花,我觉得姐姐一定很喜欢,于是拿着它走了一个小时路到姐姐家,想送给她。我喜滋滋走到门口,却听到姐姐和姐夫的对话,姐夫说:“你看看你妹妹,这个月又缴了几十的电费,还不算她读书吃饭的钱,每个月都得多花好几百在她那个拖油瓶身上,你就不能别管她吗?”


姐姐说:“她也用不了多少,我也每个月在挣钱,她那么小,我不管她谁管她呢?难道要让她饿死吗?”


姐夫说:“你爸妈都不要她了,你还管她干嘛?饿死了也不关你的事……”


后面的话我没有再继续听,我终于知道姐姐为什么变了。回家的路上,有个小孩来抢我的玫瑰花,我都没有揍他,我觉得我好累,心好疼。天渐渐黑下来,下起了瓢泼大雨,我好想念弟弟。


我13岁的那年,升初一。那是了不得的一年。我遇到了我最好的朋友洪艳,洪艳帮我介绍了个工作,在她叔叔家开的烧烤摊上帮忙。下午放学我就去串烤串,晚上帮忙上菜,帮忙推销啤酒,忙到夜里很晚再走路回家,就这样我每天能挣10块钱,还能偷偷吃点烤肉,不过我始终觉得洪艳叔叔是知道我偷吃的。我每天都去,一个月下来终于足够缴电费,足够买面条了。从此再没有让姐姐帮我缴过电费和买面条,只是她偶尔还是会给我几十块钱零花,我始终没有再接过。


这一年暑假,爸爸妈妈和弟弟回来了,我久别多年的弟弟啊!他长得比我高了,比我壮了,左眼下的伤疤也已经淡了。我好担心他在成都被坏小孩欺负,缠着问他有没有人欺负你?姐姐去揍他!!弟弟笑着说没有,然后拿出他的存钱罐,里面一张一张的叠了厚厚一摞5毛的零花钱,他说: 二姐,我想给你买件衣服。


后来还是没买成,爸爸发现了,爸爸拿着弟弟的零花钱出去了一趟,回来带回箱纯牛奶,弟弟反抗了半天看没有用,也就喝牛奶去了,我从来没喝过牛奶,只看到同学喝过,于是也拿了一盒,爸爸扇我一巴掌说:“谁让你喝了?这是给你弟补身体的。”弟弟看见爸爸打我,拉过爸爸的手狠狠咬了一口,这是弟弟第一次保护我。而此后的一生,我都是不喝纯牛奶的。


弟弟他们走了,临走时弟弟哭着给我张电话卡,说我以后想他可以给他打电话,我忍住心酸高兴的说好。他走后那天,我躲在被子里哭了很久很久,一直哭到睡着,梦到我们以前分享蛋炒饭的日子。半夜醒来时,眼睛肿得快睁不开,头重脚轻的站不稳,摇摇晃晃打开水龙头灌了口冷水,冰凉的水从心到胃一路凉下去我才觉得清醒些,一摸额头却是滚烫。我知道自己病了,爬回床上闭上眼睛,告诉自己睡着就好。


再次醒来却是饿醒,日上竿头,额头依旧滚烫,我看着堆了满满一柜子的面条突然觉得心如刀绞;身下一热,我觉得我好像尿裤子了,脱下裤子一看,全是血。吓得我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我认为自己要死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拿出弟弟给的电话卡却不知道该去哪里打电话。抱着侥幸心理,我坐在门前台阶上,望着大路,任由血从我身体里流出来,我好希望姐姐今天会来看我,然后告诉她我要死了。我等啊等,等啊等,一直等到月上中天……天地间仿佛就只有我一个人,黑洞洞一片,背后的房子张着黑漆漆的血盆大口好像随时要把我吞下去,我绝望的向着它的走了进去。


我一整天不吃不喝,还发着高烧,已经没有了意识。最后发现我的人,是我的班主任,他发现我无故旷课一整天,特地来看我在干嘛,最后发现晕在家里的我。班主任是个好心的大叔,虽然有时候有点凶;他带我看医生,在医院照顾我,还给我喂饭,一个大男人红着脸教我姨妈巾怎么用,我看着他的脸好想叫他爸爸。


日子就在上学、打工和想念弟弟中慢慢渡过,一直到我16岁那年。姐姐生了她第一个孩子,洪艳辍了学,而我升了高一,九年制义务教育结束。一整个暑假,我都在为高中的学费发愁,白天去餐馆洗碗,晚上去帮忙卖烧烤,希望能攒够高中的学费。快开学的时候,我去洪艳妈妈开的茶楼里找洪艳。她妈妈是个强势的胖女人,没好气地说:“她不在。”我知道她一定在,远远的躲在街角,趁她妈妈跟一个男人调情的时候,我偷偷溜了进去。


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坐在一个黄头发,胳膊上还有纹身的男人的大腿上,看到我也不吃惊,兴高采烈的向我介绍她的男朋友。我以为我了解她,原来我一点也不了解她,想说的话再也说不出口,转身走了。洪艳一路跟着我,我问她:“你妈妈同意?”


她说:“不同意也没办法,我怀孕了。”


我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她平坦的肚子,不敢相信。


“真的。”他说。


“你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为什么不告诉我?”我问。


“初三毕业就在一起了,你整天忙着打工,我懒得跟你说了。”洪艳回答得云淡风轻。


“你别跟着我了,我没有你这样的朋友。”我转身继续走,脑子里像塞了一团乱麻,心里憋着一团火,不知道是愤怒还是难过。多年以后才知道,那叫恨铁不成钢。


太阳晒在身上火辣辣的疼,我一路像游魂一样飘回家里,远远的就看见门口有个熟悉的身影。班主任站在门口,脚下还有个大大的纸箱,从上次我生病住院以后,他总是常来看我,却从来不进屋里,那时我还以为他是嫌弃我屋子脏,后来才明白他那是怕别人说我闲话。我看着他花白的头发,呲了呲牙却笑不出来,他指着脚下的纸箱说:“这些是我女儿的旧衣裳,你别嫌弃。”


我捂着脸,蹲在地上狠狠哭了一场。一只温暖的手掌抚在我头上,轻声说:“你要好好学习。”


班主任走后,我打开纸箱。满满一箱子半新旧的衣裳和裙子,而最显眼的,还是那个1000块钱的红包。


夏天很快过去,洪艳叔叔的烧烤摊渐渐的越来越冷清,最终、我失去了这份工作。这几个月的时间里,我再没有见过洪艳;姐姐偶尔会带着小侄儿来看我,只是我们之间的关系变得越来越僵,姐夫投资了一家家具厂,姐姐的出手变得越来越阔绰,看我的眼神也越来越充满藐视和厌恶,每次来我这里总是会一边教训我一边掏钱说:“看你那破破烂烂的样子,像个叫花子一样,拿着钱去自己买衣裳。”


我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怒火,和姐姐争执了起来:“别以为你有几个钱就了不起,我不用你的施舍,既然你觉得我这里是叫花子窝,那你还来干什么?”


“你以为我想来吗?要不是妈妈老是给我打电话让我照顾你,我才不会管你!”姐姐抱着侄儿转身就走,头也不回的坐上姐夫的白色小汽车扬尘而去。


妈妈?多少年过去了,我早已经已经忘了妈妈的样子。夜里下起了大雨,我点上蜡烛抱着桶,坐在床头上,屋子四处都在漏雨,滴答声此起彼伏。雨水一滴一滴落在桶里,像是房子在哭泣,我觉得心口闷得喘不上气,恐慌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在了寒冷的雨夜里。


每天放学的下午,我都在街上游荡,希望找到一个适合我的工作。小镇很小,我遇到了洪艳,肚子圆滚滚的她正坐在小时候给弟弟打过疫苗的小诊所门口,我走到她面前站定,她沉默的拦腰抱住我,然后嚎啕大哭。她的男朋友进监狱了,因为贩毒,她妈妈逼着让她流产。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只能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她哭了很久很久,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说着,她说她不知道他吸毒、她说他骗她、她说她的母亲觉得丢人所以不陪她来.....直到日头西沉,一个穿着脏兮兮白大褂的大叔出来喊了一声;“哪个是洪艳?搞快点!”她抬起头,眼睛红红的看着我,我把她乱蓬蓬的刘海别到耳后,说:“我在这儿等你。”


夜里风凉,我叫了个三轮车送她回家里,她却执意不肯回去,我只好让她和我一起。她躺在我破旧的小床上,盖着薄薄的被子,蜷缩着颤抖。我拿着仅有的积蓄去小卖部买了几个鸡蛋,给她煮了碗鸡蛋面,她端着碗坐在床头,眼泪顺着脸颊流到碗里“我看到他了,血糊糊的一块,那是我的孩子”她说。


这一年,我17岁。大半年的时间里,姐姐从来没有来看过我,我也没有去找过她;而洪艳就一直跟我挤着住在一起,她在镇上唯一的一个酒店里工作,白天我去上学,她去上班;她妈妈来找过她很多次,她也不回家去。直到这天夜里,我们背对背躺在床上,各自怀揣着心事、辗转难眠;这大半年的生活费一直是洪艳在给,我知道我必须要找到兼职,否则只能休学。


“我要走了,谢谢你照顾我这么久。”寂静的夜里,响起洪艳微有些沙哑的嗓音。


“你说什么?”我一时竟回不过神来。


“我说我要走了,我要去成都。”她转身面对我,眼神清澈又坚定。


我知道我留不住她,却也忍不住担心她“你在成都有亲戚或者朋友吗?”她转身背对着我,不再说话。


第二天我放学回家,洪艳已经走了,桌子上孤零零的放着她留下的200块钱,连一封道别的信也没有。我呆坐在桌前,阳关透过窗子照射在我身上,那么冷那么孤寂;再见不知何时,也许此生都再见不了了。


暑假,我终于在超市找到了兼职。洪艳的母亲来找我闹过一场,她认为是我煽动了她女儿,她说我若不把她女儿还给她,她便让我好看。我一直刻意躲着她,谁知她竟然找到了我工作的超市,她果然让我好看了,先是声泪俱下的哭诉我是如何如何坏的女孩,说是我带着她女儿跟吸毒的男人混,让她女儿怀了孕;是我煽动她女儿流产;是我煽动她女儿离家出走.....总之她家庭的不幸都是因为她女儿交了我这个坏朋友,我被围在人群中央,百口莫辩。接着又扯着我的头发拳打脚踢,从弟弟离开后我已经好久没有打架了,纵使我拼尽全身力气,还是没能伤到她分毫。我看着围观的人群,他们有老有少,冷漠的看着这个胖女人抡圆了胳膊打我,幸灾乐祸的起哄说:“这样有人生没人养的坏女子,该打!!”我期盼着有个英雄来救我,可是没有,这世间只有愚昧的群众,没有正义的英雄。


我被辞退了,狼狈的回到家,站在门口却不想进去。墙上的白灰裸露出大片霉灰的斑驳,墙角的野草已经长得老高,看着瘸了腿总是摇晃的唯一的桌子,和早上吃了面条堆在锅里还没洗的碗,我觉得好累,活着好艰难;再也没有力气支撑这沉重的躯体,跪倒在冰凉的地上,捂着脸,泪水从指缝中滑落,我问: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高二的学费没了着落,我厚着脸皮去找姐姐。走到她家门口,我徘徊着始终不敢敲门,直到姐姐提着一袋垃圾打开了门,她看了我一眼,没说话,打开门让我进去。我努力让自己不要去看她的眼神,跟着她走了进去。我低头坐在沙发上如坐针毡,想着该怎么开口。“你等着爸爸回来收拾你吧!”姐姐先开了口,语气就如同那天围观的群众。我知道她在说什么,这几天在这个小镇上,我已经出名了,流言如同瘟疫般蔓延。


“事情不是这样的,你不要听他们胡说。”我着急的想要解释。


姐姐恨得咬牙切齿说:“你还有脸来我这里狡辩?就因为你,连我都抬不起头!我已经打电话给爸爸说了,你等着他回来收拾你!”


听着姐姐说着这些锥心的话,可我好像一点也不觉得心痛,我已经麻木了。在等待父亲回家的这几天,我一点也不害怕,还有些期待,我期待着再次见到弟弟,他是我悲凉的人生中唯一的慰藉。


我想错了,弟弟没有回来。父亲回来那天见到我就问了我一句话,他说:“你想死吗?”我往他身后看了很久都没有看到弟弟的身影,心已凉了半截,无所谓的回答:“想啊!”父亲气得一巴掌把我煽到了地上,我耳朵嗡嗡作响,只看见他面目狰狞如恶鬼,嘴巴一张一合,却听不清楚他说了什么。


我18岁的时候,辍了学。父亲回来那次,他把我带走了,我在成都如愿见到了弟弟。走时我去与班主任大叔告别,他也听到了关于我的流言,笑着安慰我:“洪艳也是我的学生,她和她妈妈是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我知道你很委屈。当时我去了外地,没有办法照顾你,你别伤心别受影响,好好学习,你将来会是个有出息的孩子。”我哭着问他:“我可不可以抱你一下?”他笑着点头,我伸手环抱着他圆滚滚的啤酒肚,哭出了所有憋在心里的委屈和愧疚;我在心里默默的说着对不起,我骗了他,我骗他说我是转学去成都了。


弟弟16岁了,长得又高又白,见到我的时候他笑话我又黑又瘦又矮,我们终于又在一起。父母都在一所私立学校上班,做后勤,弟弟跟着他们在学校上学,一家三口住在学校分的家庭宿舍里,我来以后就和弟弟挤在一个房间,我睡床上,他睡地上,父母对这样的安排表示不满,可弟弟他真的长大了,他可以无视父母的意见甚至直接顶嘴,父母也无可奈何。弟弟在的时候我真的过得很幸福,他会维护我,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会给我,父母丝毫不敢打骂我,因为弟弟才是家里的“国王”。


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高中他选择在另一所学校就读,因为学校离家远来回不方便,他住校了。而我,也开始工作;母亲说,她们给我找了个好工作,是推销酒水的,工资高,让我好好干。我告诉母亲我想上学,母亲说: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没有用,家里面困难,让我帮衬下家里。她找了条看起来最新的裙子,洗干净给我穿上,晚上父亲带着我去了一个灯火辉煌的大楼,里面的地板都会反光,所有人都光鲜亮丽,我知道这个地方叫KTV,是唱歌的地方,我生活的小镇上也有,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成都的KTV要叫做会所。接待我们的是一个穿着西装带着耳机的男人,我紧张又拘束的看着他和父亲谈工资,谈妥后又问我叫什么名字,多大,问我愿意今天晚上开始工作吗?我点了点头。


我工作后的第一个月母亲待我极好,我再没有吃过面条,再没有洗过碗,再没有自己洗过衣服,白天不上班的时候,母亲还带我去逛街买衣服;我震惊于这座城市的繁华,沉醉在这短暂的母爱里无法自拔。


而我每天的工作就是穿着制服,对每一个客人鞠躬问好,给每个包间的客人送酒水饮料,我的同事们有一些和我差不多一般大,和我一样穿着制服;还有一些同事们,她们不穿制服,每天都穿很高的高跟鞋,穿让我脸红的裙子,化着精致的妆,更厉害的是她们还能和客人做好朋友,一起唱歌喝酒,每个客人都喜欢她们,她们有一个统一的名字,叫公主;但公主们点凶,不爱搭理我们穿制服的人,我觉得她们是看不起我们,因为我们不能和客人做朋友。偶尔她们会笑话我说:看!小土包子!!我的土气在同事中很不受欢迎,这成为了她们鄙视我的理由。而她们鄙视我的理由却阴差阳错成了客人们喜欢我的理由。


来这里消费的大多数都是中年大叔,每次我往他们的包间里送酒水的时候他们总会故意逗我说:“来,陪叔叔喝一个!”或者说:“哎呀,这个小姑娘真可爱,来陪叔叔唱歌!” 久而久之,一些常来的熟客一到店里就开始问:“诶!哪个小土包子呢?”他们喜欢看我脸红,喜欢看我窘迫,有时会在我送酒水的时候当着我的面响亮的亲公主一口,或者在公主屁股上拍一把,看着我落荒而逃的样子他们就会哈哈大笑,他们笑得开心的时候,我也开心,因为多数时候他们会给小费。而每当这个时候,公主们看我眼神就会变得十分凶狠,我知道这让她们不高兴了。惹她们不高兴的下场,就是被冷嘲热讽外加集体排斥,我不在乎这些,我只盼望有一天在街头和洪艳偶遇,我希望她过得好;我只盼望时间过得快些,早点见到弟弟。


那时的我很不喜欢那份工作,身上总有洗不掉的烟味,还有些客人喝多了会在我身上揩油;可领到第一份工资哪天,我还是很高兴,捏着手里那厚厚的一沓钱,高兴得都快飞起来了,我想着再也不用为钱发愁,再也不用吃面条度日,我想着等弟弟回家我要给他买些什么……那时的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一切的欢喜都是一场空,我以为我终于逃脱了噩梦,却不知道自己只是从一个噩梦跳到了另一个噩梦而已。


我下班回到家的时候是已经是深夜,从来没有等过我的父母却端坐在客厅等我。母亲说:“你把钱给我们,我们给你存着,等你以后长大了我们还给你。”父亲说:“你就只会拿钱乱用!给我们保管免得你糟蹋了!”我靠在门上,死死护住手里的钱,心里有个声音告诉我:不能给。纵然我想尽了各种理由,试图说服她们我能自己存钱,可蠢笨如我,哪里看得透这拙劣的借口,她们想要这钱,自然有各种理由。我与她们犟了三天,从一开始的软磨硬泡到中间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的要挟,我都没妥协。直到最后母亲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诉说家里有多穷,她们要给弟弟买房,不然弟弟娶不到媳妇,弟弟要读大学,她们快要供不起弟弟读书了……等等等等……母亲就是母亲,她永远知道我软肋在哪里,轻易就把我拿捏得死死的。从此我依然省吃俭用,年复一年的上交着我微薄的工资,从无怨言。而那一个月的母爱,随着目的达成,也消失干净了。


19岁那年,我依然被人叫土包子,但没了小字。公主们越来讨厌我,不管她们怎么打扮,穿得怎么性感,客人们的目光却总是瞄着我。经理因此找我很多次,劝说我去当公主,他说我当公主会挣得更多;客人们也找过我很多次,一个比一个价格高。弟弟知道以后很担心,那年暑假他风雨无阻的每天都来接我下班,一到晚上10点就拿本书坐在大厅等着,一等就是好几个小时,看会儿书就来找我,看到我没事又去看书。经理赶过几次赶不走,也就算了。他明白自己不能这样长久的守护我,我们商量好了一起跟父母说我要辞职另找工作,这话一说出口,父亲拍案而起:“辞职?你辞职了好在家挺尸?你这个鬼样子去哪里找工资这么高的工作?……”父亲暴躁的谩骂开了,谩骂并没有让他解气,转而抽了皮带打我。弟弟就这样和父亲扭打在了一起,父亲再强悍终究是老了,气踹嘘嘘大骂弟弟是逆子。我哭着拉住弟弟,和父亲说我不辞职,弟弟涨红了脸吼道:“你们这样子不就是为了我读书吗?我不读了!”那几天弟弟没来接我,他整日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门也不吃东西。我一面觉得欣慰一面觉得伤心,欣慰的是弟弟长大了,已经可以保护我了;伤心的是如果他不振作起来好好学习,那就是我毁了他。那天晚上我与弟弟彻夜长谈,我告诉他我以前发生的所有事,告诉他洪艳、告诉他班主任大叔、告诉他保护我的唯一方式就是好好学习,然后替姐姐去上大学;而我会保护自己不受工作环境污染。弟弟什么也没说,走进厕所打开淋浴去洗澡了,只是淋浴的水声也没能掩盖住他的哭声。


19岁寒假,弟弟学习越发紧张的时候,店里却来了个小少爷。他来的第一天就获得了众多关注,公主们都去逗他调戏他,和我一样的服务员们也总是窃窃私语的议论着,说他高挺的的鼻梁和迷人又深邃的眼睛,说他是老板的儿子正宗的富二代......所有人都想和他发生点什么。


和往常一样,我微笑着向客人鞠躬问好,不知什么时候他悄悄走到我旁边跟着我一起鞠躬。这是个熟客,调笑着问道:“耶!土包子姑娘啥子时候找了个这么洋气的男朋友?”相熟的公主一看见金主来了,连忙上前一边说着俏皮话,一边挽着走了。我尴尬的看着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她们为什么都叫你土包子?”他眯眼笑着问,一口整齐的白牙在灯光下晃得我头晕目眩,又心跳如雷。


从那以后我和他就莫名的成了朋友,上班的时候总是形影不离,我去哪儿他就跟到哪儿,总有说不完的话和问不完的问题,我也就成了众矢之的,所有人都不和我说话,领班也总是让我干更多的活,而这却让我们关系更加亲密。我蹲在池边洗酒杯,他蹲在旁边玩儿水。“你有几个异性朋友?”他问。


“弟弟算吗?”我反问。


“不算。”

“那就你一个。”我看着他拿个手指在水里搅啊搅,恨恨的说。


“没人追过你吗?”小水池的水被他搅出了旋涡,我看着他漫不经心的侧脸,仿佛心也随着他的搅动形成了旋涡,只是我看不清楚那旋涡里有什么。


“狗算吗?小时候好大一条黑狗追过我。”我撸起袖子给他看我手臂上的伤口。


他终于捞出了搅水的手指,轻抚我手臂上狰狞的创口,冰凉的手指抚上肌肤让我一阵颤栗。“哈哈哈哈哈哈哈.......”他一阵爆笑。


晚上下班的路上,我插着耳机一边走一边听歌。一群人突然把我围在中央,我第一反应是遇上抢劫的了,直到看到了张熟悉的脸,那是店里的一个公主。她一把夺过我的手机,狠狠的摔在地上,我大声呼喊起来,希望附近有人听见。几个男人围上来七手八脚的抓住我的手脚堵住嘴,我呜咽着盯着那个女人恐慌又绝望。“哟!小婊子眼神倒挺狠的。”她拿出一把弹簧刀,冰凉的刀锋挨在我脸上。“要不要我在你脸上画朵花儿啊?看你TMD还能勾引谁!”我看着她恶毒的脸,奋力挣扎,几个男人更加用力的抓着我,手指抓得我生疼。


其中一个男人把脸埋在我脖子里狠狠嘬了一口说:“别啊,老子都闻着处女香了。你给毁了,还不如让我们哥儿几个爽一把。”另外几个男人也跟着附和,几只脏手随之伸进了我衣服里。


一股寒气头到脚蔓延开来,我一心求死。使尽全身力气挣脱开,直直的向着她手里的刀锋撞过去。


我倒在地上,温热的液体瞬间从我左肩蔓延,却感觉不到疼痛,只看到那个女人尖叫一声落荒而逃,几个男人看了我一眼,说了声“真TM倒霉”也四散走了。刀子插进了我左肩处,我能感觉到并没有多深,左边身体一阵一阵的麻木,我挣扎着向手机爬过去,祈祷它没有摔坏。上天待我不薄,它确实没有坏,只是当小少爷赶来的时候我已经意识有些模糊了。他蹲在地上半抱起我,看着我左肩的刀子和鲜血,全身颤抖。看到他的那一瞬间,我紧绷的神经终于得到放松,恐惧和惊慌瞬间爆发,靠在他怀里紧紧抓着他的衣领嚎啕大哭,他用力的握着我的手,不停安慰道:“没事的,没事的,我来了。


躺在医院的那几天,他一直照顾我,夜里就在我旁边搭个行军床,每天早上醒来就看到他俊俏中略带坚毅的脸;下巴上微青的胡茬,一根根的如同雨后春笋般分明,就是这张脸,笑起来时像一个太阳,明亮得让我不敢直视。


他端着一碗稀饭,一边喂我一边笑话我说: “你刚到医院的时候,惊魂未定,抓着我不放手,我没办法才留下来陪你的。”


我反驳道:“那你现在走啊。”


他低头笑笑说:“走不了了。”一句话让我微有波澜的心瞬间掀起狂风暴雨。我却懦弱的不敢接话,沉默着喝稀饭。


“你为什么不让我给你父母联系?你父母没在你身边吗?”他继续挑起话题。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含糊道:“寒假,他们回老家过年去了。”


“你避重就轻。”他停下手里的活,直直盯着我的眼睛。我心虚的低头不语,那些世间的丑恶,不应该出现在他生命中,他最好不要知道,永远做赤诚的少年。


我在医院住了一周,他也照顾了我一周,甚至住院的钱都是他给的。每次我说到要还给他时,他就漫不经心的说:“你放心,这钱不是我出的。”我揣着一肚子疑惑,他却怎么也不肯多说。出院的时候,经理亲自来接我,还说让我多休息三天再上班,鞍前马后的提东西又送东西,我十分不适应,他却理直气壮享受着经理的服务。


一大早,他提着豆浆油条来问我:“你打过游戏吗?”我摇头


“你去过游乐园吗?”我摇头


“那你总去过电玩城吧?”我接着摇头。


他也摇头:“怪不得人家叫你土包子。”


于是第一天我们去了网吧,他教我在游戏里开车,在游戏里跳舞,在游戏里打仗……我做了一回网瘾少女,玩儿到晚上也不愿意离开,他瞌睡得很了,就直接躺在椅子上枕着我腿睡觉。我看着他的睡颜,心里暖洋洋一片,其实我不是玩游戏上瘾,只是想这样和他多呆些时候,真希望时光就停止在这一刻。


第二天去了欢乐谷,我兴致勃勃拉着他要去坐过山车,他瑶瑶头指着旋转木马说:“你是病号,只能坐哪个。”我撅着嘴,窃喜着坐了一次又一次的旋转木马。


第三天去了电玩城。一百块的币花完以后他想再去兑,我拉着他摇摇头说我累了。走在回去的路上,我鼓起勇气问他:“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因为你也是我第一个异性朋友。”他想也不想的回答。


我心凉了一半,仅仅是朋友吗?他走到我前面蹲下,说:“来,我背你。”我犹豫着不敢上前。


“来啊!”他再次催促道。


我轻轻趴在他背上,把头埋在他的颈脖中,沉醉在他好闻的清香里。“你能一直背我吗?”


“不能,我要走了,我只是在这里待几周,看看这里的情况,然后就要回去上学。”他低沉的声音伴着冷寂的街道,同冷风一起直直钻进我的心窝,比伤口还疼。


“那你还会回来看我吗?”我依然怀揣希望。


“父亲安排我出国,我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回来。”他背着我漫步向前, 我看着昏黄的路灯下被拉得长长的的影子,一切都像是一场梦。


“你要照顾好自己。”“我可以等你。”我们异口同声说着。


我安静地趴在他背上,听着他粗重的呼吸。微凉的晚风、寂静的街道和昏黄的路灯,一切都充满了离别的伤感。他把我放在路边的台阶上,转身沉默的拦腰抱住我,脸埋在我厚厚的羽绒服里,闷声说:“你和我见过的所有女孩都不一样,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莫名的想接近你;你什么也不肯告诉我,但我在你的眼神里发现了悲伤。这个地方不适合你,我走以后你也一定要离开,答应我,一定要离开。”


我伸手抱住他的头,摸着他浅浅的头发郑重的说:“好。”这是我对他的承诺,也是我对自己的承诺,我总会离开的,一定。


“你不要等我,我有我必须要背负的责任。”我不明白他在说的责任是什么,也不想问。


休假结束。上班的第一天,每个人都对我很客气,好像之前的不愉快只是我在做梦。晚上店里团年,他坐在我旁边时不时往我碗里夹些菜,大家纷纷拿我们打趣,我们彼此对望一眼,默契的不解释。席间我睁大眼睛到处找,找不到那天晚上伤害我的那个公主,也没有谁提起她,我觉得有些不对劲,却也不放在心上,大概是开除了吧我想。他走以后很久,我才知道那个公主进了监狱,她私下接客的时候被人举报,警察直接抓了现行;并且还在她的的住处搜到了冰毒。


团年宴上的他喝了不少,经理安排我送他回家去。微醺的他红着脸坐在马路边的花台上,抬头望着我,我看着他的眼睛,如同一汪清澈的泉水,里面蕴藏着无限的温柔和爱意。他轻轻拉过我的手,捧在掌心说:“待会儿会有司机来接我的,明天就走。”薄薄的嘴唇一张一合,说出的话却让我如坠冰窟。我抽出手,沉默着不说话。


“别这么伤感,来抱一下。”他说着,站起来张开双手拥我入怀,头搁在我肩膀上,温热的鼻息呼进脖子里。我紧紧抱住他的腰“我会等你四年的,就四年。”他侧头在我脸颊上轻吻一下,不再说话。


他走以后,我疯狂的收集所有一切他的东西;他喝过的水杯、他穿过的工作服、他的考勤卡;我在所有同事的手机里搜刮他的影像,只要有他出现,哪怕有一个背影或者一个侧脸也行,收集照片时才发现,我们竟然连一张合照也没有,这成了我很久以来的遗憾。有关于他的记忆和物品,我都珍藏着,每次拿出来看时都泪流满面,此后很久我都活在那几周的记忆里。


他走后第一年,我20岁,弟弟高三。这一年弟弟变了些,也许是因为他长大了或者学习压力大吧,不再时常回家看我,不再和我谈心事,需要钱的时候也变得越来越多,他从不找父母要钱,只找我。幸好这几年我的积攒小费还算多,支撑得起他的花销。20岁生日那天,没人记得,我申请休假一天,去了我和他曾经去过的网吧,老板正趴着在玩儿手机,抬头看我一眼:“老位子?”我点点头。从他走后我常去坐会儿,有时会给他发邮件,可一年了,从未收到过回件,今天也是如此。我看着空空的收件箱,心里刺痛着失望,你看到了?还是没看到?他的电话我再也没有打通过,邮件他也没有回,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


这年店里重新装修,放假一个月。我趁着假期回到了我曾经生活的小镇,一切都已经物是人非;洪艳叔叔的烧烤摊已经变成了奶茶店、洪艳妈妈的茶楼变成了餐馆,曾经的学校还是老样子,只是我已经失去了可以进去的资格。和洪艳有交集的所有地方都已经消失,我向可能认识她的老同学打听,可还记得她的人实在太少了。茫茫人海,我该去哪里找她?


曾经住过很久的家,已经腐朽得不能住人。那一个月,我都住在姐姐家;时隔两年,姐姐的眼神温柔了许多,姐夫也和善了些,曾经发生的那些事情我们谁都不再提起。也许是因为我长大了,也许是因为姐姐太孤单了,她开始向我倾诉她的心事,她说姐夫的家具厂生意惨淡、她说自己不知道该怎样教育侄儿、我默默倾听着,时不时接一两句话;直到她说她以前很暴躁,是因为刚生了侄儿不久,带孩子很累,而姐夫对她也不体贴。我很想告诉她:姐,我从来没有怪过你。这些话我知道我不用说出口,她懂的。那段时间我们的感情更胜从前,一起逛街、一起做头发,一起看电视、甚至一起睡觉;某天夜里,将睡未睡时,她悄悄对我说:不要把钱给爸妈,不论如何要自己存着。


离开前,我去看班主任大叔;他已经退休了,穿着大背心大裤衩, 我笑话他变成了大爷,他开心的摸摸我的头说:“姑娘变漂亮了!”晚上师娘做了桌好菜,老师开了瓶酒一边喝一边摇头说:“我那女儿要是有你一半就好了!”言谈中得知她的女儿从大学退学,去了北京,说要当演员,说到此处师娘也是泪眼朦胧。我不知如何安慰,只好倒上一杯茶,以茶代酒敬老师和师娘一杯。不知道这是什么茶,这样的苦,老师啊!我要如何告诉你,我也是这样的不争气?走时,老师已经微醺,不停的叮嘱我好好学习,我满口答应然后落荒而逃。


世人皆苦。


新装修的店华丽胜过从前,大厅正中摆着一架崭新的钢琴。开业剪彩的时候我见到了店里的老板——他的父亲。他父亲消瘦挺拔,有种不怒自威的严肃,花白的头发和得体的西装衬托得他贵气十足。他们五官和身形非常相似,泪眼朦胧中,我仿佛透过他父亲又再见到了他。你在哪里?过得好吗?谁又陪在你的身边?


我每天给那架钢琴擦灰,店里没人能弹奏它,只有客人有时弹奏一两曲,我摸着黑白的琴键,想着如果他回来时我能弹首曲子给他听,他会不会惊喜?于是那一个月工资我没有上交,而是给自己报了钢琴班。父亲接连骂了我几天,母亲拿出惯用伎俩——哭,我狠下心没有理会。


弟弟高考结束,成绩非常好。父母高兴得忘了还要骂我的事情,忙着向亲友炫耀、忙着准备升学宴......那几天家里很热闹,只有弟弟整日沉默不语,他变得越来越深沉,我再也看不透他的内心。大家都以为弟弟会顺利的去之前选好的那所985,而录取通知书下来的那天,家里由火海变成了冰山。弟弟他自己改了志愿,读的免费师范生还有全额奖学金;而那所学校离家很远很远.......父母质问他为什么,他说:“我的大学是免费的,还有奖学金,姐姐可以辞职了。”世界上不会有这么好的事情,免费读书还倒给奖学金,我哽咽着问他代价是什么,他说:“贫困山区支教8年。”8年!意味着他整个青春年华,是我毁了他!父亲气得拿起板凳砸我,我冷眼看着木凳落下,然后额头一阵冰凉,顺着脸颊流下来的,不知道是泪水还是血水。


他走后第二年,21岁的我额头上有了一道浅浅的疤。弟弟去了很远的地方读大学,我们很少有联系,每次我给他打电话,他即使接了也会匆匆挂断,偶尔他给我打电话也只是当他需要钱时,他以为我没有再上交工资了。我的傻弟弟哟,当人们尝到了甜头,哪里还会轻易就放弃呢?我依然上交。


姐姐知道这个事情以后,跟父母说要从我这里借两万块钱做生意用。我告诉父母这是我的钱,我愿意借给姐姐,她们十分不情愿的给了姐姐两万。姐姐确实做了生意,她开起了一家早餐店,只是并没有用我的钱。父母给她后,她转手就给了我,说:“再借多些她们就不会同意了,我只能拿到这么多,你不要傻乎乎告诉她们我给你了,你谁也不要说!这个钱是你以后的退路。”我看着手里沉甸甸的两沓钞票,钱啊钱!你是所有罪恶的开始,也是所有美好的开始。


两万块钱到我手上的第一个月,就花出去了7000;真正的退路从来不会在这两万块钱上,而在知识上,我报了成人自考班。我铭记曾今答应过他和弟弟的:会辞职离开,答应过老师的:会好好学习,我不能让弟弟白白牺牲了那8年时光。自考班的老师说,如果我努力,2年就可以拿到毕业证。两年、我只需要两年,当我拿证书的时候也许他就回来了。


两年时间过得很快、很忙碌。我挤出所有空闲时间学习钢琴、去上自考课、或者去常去的网吧刷题;我还是偶尔给他发邮件,虽然他还是没有回过我,但忙碌又充实的生活让我不再时常想起他,不再时常沉浸在患得患失的猜测里。店里那台钢琴我已经能用它弹奏很多曲子了,但我时常弹起的还是《The truth that you leave》。


23岁生日后两个月,在经历大大小小许多场考试后,我拿到毕业证了。抱着红色的大本本,我亲了又亲,回家的路上我抱着它跳过水坑、扭着屁股绕过路上的汽车、唱着歌奔跑在阳光照耀的大路上........这么高兴的事情,我一定要告诉他!奔向网吧打开邮箱,我收到了4年来他给我的第一封回信。抖着鼠标点了半天才打开的那封珍贵的回信,我多希望那是一封告诉我他回来了的信,可它是空白的。一度怀疑是自己看错,或者电脑坏了,我叫来网吧老板,老板关了又打开,打开又关了,最后说:“这本来就是空白的,是不是你朋友发错了?”我不相信是他发错了,决不相信!他肯定看过我发给他的信,可你为什么回我空白的?你想对我说什么?我还要等你多久?


此后我总是做同样的梦,梦到一片广阔的薰衣草田,他穿着一件纯白色的T桖,微笑着从金色的夕阳余晖里走来,我开心的向他跑去,却在伸手触碰到他的那一瞬间醒来。那封空白邮件之后,他再没有发过其他邮件,我每天一有空闲就去网吧里,在各大招聘网站寻找适合我的工作,翻了又翻、看了又看就是不愿意离开,工作找不到靠谱的,等邮件倒是认真在等:那时的自己是如此的简单、如此的执着。


现实狠狠地给了我一巴掌!自考的学历对我找工作其实并没有什么帮助,用一个面试官的话来说就是:这顶多能证明你是个爱学习的孩子。很多大公司并不承认自考学历,而最要命的是我根本没有工作经历和业务能力,只能做前台或者做销售,但这不是我想要的。找工作的事情陷入瓶颈,我正一筹莫展的时候,经理说他要走了。


四年了,斗转星移。许多一起工作的同事陆续离开,曾经的老员工只剩下经理和几个还算厚道的公主还有我,而现在经理也要走了。他离开的前一天我们几个自发为他践行,公主们都是能喝的,经理被围在中间“敬酒”,我坐在一旁看着经理舌灿莲花的拒酒,却并不伤感,岁月它总是能让人变得无情。散席的时候,经理已经微醺,他主动叫我陪他走一段,公主们调笑着一哄而散,留下我们两对面站着,气氛变得有些微妙。“我有话想对你说。”他双手插兜,转身向前走,我连忙跟上。“从现在起你不要说话,听我说。”


他的语气严肃冰冷,我心一沉:“好。”大概又不是好消息吧,我想。


“我还记得初次见你的时候,你怯生生的不说话,你父亲跟我谈工资你也不上心,独自坐在一旁玩儿手指。你知不知道你父亲他居然要求我把你的工资给他?我当然拒绝。不过我估计你工资还是给你爸了吧?你可真的是傻啊!“他顿了顿,停下来点上只烟,吸了两口继续说:“你只是我手底下众多员工里的一个,比你更傻的姑娘我也不是没见过,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偏偏就对你上了心。真的没见过你这样的人嘿!人家欺负你你还跟着傻乐,叫你土包子那还满口就答应!那群小丫头们成天排挤你,你也闷声不说话!我真的是哀你不幸,怒你不争你知道吗?”他说着说着突然转身狠狠在我脸上揪了一把。我捂着脸还没反应过来,他又继续说了:“不过我真的佩服你,默默无闻的,突然有一天就见你弹起了钢琴,突然有一天就见你拿到了红本本。”


“你怎么知道我........”我震惊的话还未问出口。


“你答应我的。”他打断我的话,无奈的看着我,我只好乖乖闭嘴。


“我想知道的事情,自然有办法知道。”晚风吹过,他好随风摇晃了一下,似乎真的已经醉了。“你坐在钢琴前的样子真迷人。从那时起我才确定我已经爱上你了,不过我跟你说这些并不是要你做我女朋友。”他伸出手,在空中画了个圆圈“我只是想给我这些年的感情画上个圆满的句号!我其实可嫉妒他了,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这些年都在等他回来,他有什么好的?他就是有个好爹,哦不对!现在还多了个当副局长的岳父了哈哈。”


“你说什么?”我冲上前挡在他面前,迫切的想知道他说的那个人是谁。他明白自己失言,沉默不语,看着我的眼神一如他临走时看我样子,哀伤又温柔。


“你以为,上次伤害你的那个贱人是谁把她弄局子里去的?是我!!你隔三差五请假去考试、去上课、你以为你为什么请假这么容易?是我!!要不是我一直偷偷护着你,你以为你能在这笑里藏刀的地方活多久?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视而不见?!”他涨红了脸,抓着我肩膀大吼,我没想到他会突然发怒,愣了半天说了句:“你不是还劝过我当公主吗?”


他笑了笑,凑到我耳边阴恻恻的说:“因为公主都是要先陪我睡的,我那时只想睡你。”温热的鼻息吐在我颈侧,如同毒蛇在吐着信子,一瞬间仿佛又回到多年前的那个晚上,我猛地挣脱他,拔腿就跑,顺着家的方向一路狂奔。


不管这个家有多么冰凉,它依然是我觉得最安全的地方。


惊慌失措的打开家门,却见到了弟弟。他的旁边还依偎着一个长发如瀑的女孩,她连忙起身乖巧的喊了一声:“二姐。”我愣住了,这一切都来得太突然。


“姐,这是我女朋友。”弟弟连忙打圆场。我浑浑噩噩说了句:“你好。”父亲端着果盘从厨房出来,一看到我便沉下脸呵斥道:“不知道跑到哪儿野去了,批头散发的像个疯子。”


“没有叔叔,外面风吹得大。”那个女孩说着便乖巧的接下父亲手里的果盘。父亲很高兴,笑语晏晏的说:“别管她”弟弟看了看我,不说话。我借口回房间梳头发,关上门,耳边久久回荡着那句:“现在多了个当副局长的岳父...”副局长、岳父....他要结婚了吗?我像个笑个笑话一样等他那么久,原来他早就回来了?是啊,原本他就没有说过喜欢我!我仰躺在床上,头脑胀痛,好像整个人都坠入无尽的深渊,就那么一直往下掉啊掉,睁大了眼睛望着天花板,眼角干涩得一滴眼泪也流不下来。


弟弟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靠在书桌上问我怎么了。我并不想理他,事实上这个时候我不想理任何人。“你在怪我吗?”他追问。


我拉过被子蒙着头,闷闷的说:“我祝福你。”


“我刚跟她在一起不久,带她回来只是想让你见见她,你如果觉得她不好,我可以跟她分手....”


我听着他冷漠的说着可以分手,顿时怒火中烧,坐起来狠狠的骂他:“你要跟人家在一起就要对人家负责!玩弄女孩子感情的都是人渣,你就是个人渣!!!不喜欢你就别招惹.....”话未说完,已经是泣不成声。


二十几年来,我第一次在弟弟面前哭,他一直觉得我是个坚强乐观的人,突然见我哭成那样顿时手足无措的跟着我一起哭。我看着他一边哭一边拿着纸给我擦眼泪,突然明白不管我的弟弟他走得有多远、不管我们再怎么生疏,我们依然牵挂彼此、依然是最亲的人啊!那天晚上,我像个小孩子一样,哭着向弟弟说我的委屈和无奈。


弟弟他们第二天早上走的,我眼睛肿得像核桃,躺在床上装睡着,听着父母热情的邀请那个女孩再次来做客。弟弟刚走时就给我发了条信息,大意是让我别难过,勇敢的面对人生的坎坷。因为有弟弟,我虽然心里依然悲伤,却平静了许多。收到弟弟消息的同时也收到了经理的,他说:昨晚吓到了你,对不起!但我并不是什么纯情的人,所有男人都不纯情。我有一个朋友在xxx小学工作,听说他们学校在招代课老师,建议你去看看。我放下手机,想着要不要回复他。外面父亲已经在客厅骂开了,说弟弟好不容易带女朋友回家,我班也不上,老早就跑回家甩脸色给那个姑娘看......骂着骂着可能实在觉得不解气吧,一脚踢开房门,站在门口指着我咬牙切齿的说道:“老子警告你,你如果坏了弟弟的好事,老子要你好看!”说完摔门而去。清晨的阳光透过玻璃照到我脸上,我伸手盖住眼睛,想离开这里的心情如此迫切。


新经理上任第一天,我就请了假。带上所有证件去了那所小学,她们果然在招代课老师,语文、数学、科学、体育和音乐都在招,我犹豫了半天,在申请表里填下了音乐,我想我唯一擅长的就是钢琴了吧。一个和善的女老师带着我去了校长办公室,校长不在,我独自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紧张的等待,害怕他们像其它人一样不承认自考学历。我等啊等,在喝光了一杯水的时候,门外进来一位微胖的中年大叔,我赶紧起身问好,却在看清他的一瞬间愣住了,他也愣了会儿,随后笑着说了句:“哟,土包子都嘛!”我尴尬的笑了笑。


“王老师,你们认识啊?”紧跟着进来一位戴着眼镜拿着文件夹的女老师,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笑着问。


“不认识,初次见面。”我赶紧回答。他也应和了句:“我认错了。她长得像我一个熟人。”


“哦,好的。你是来应聘的哇?”她说着把文件夹放在办公桌上,坐了下来。那位王老师也坐在了旁边。原来这位女士才是校长,我连忙递上了自己的资料,她低头仔细的翻看,时不时扶下眼镜,她的一举一动都在牵动着我的心,让我坐立难安,心跳如雷。


“你这里写着擅长钢琴,你有教学经验吗?”她突然抬头问我。 我摇了摇头。


“那你有教师资格证吗?”她继续问道。我知道多半是不行了,脸上发烫,心却已凉了半截,愣愣的说了句没有。


“虽然是代课老师,但是我们还是希望找有经验的、并且具有资格证书的老师。”这话如同一盆冷水兜头泼下,我稳住自己,客气的说了声:“谢谢。”便伸手拿包准备离开。


“但我们还有个图书管理员的职位,你愿意来试试吗?”她接着说。我停下手里的动作,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你如果愿意试试的话,明天就可以上班了。”坐在一旁的王老师打破这突然的安静,接着校长的话说。现实就是这样,总要先狠狠的打你一巴掌然后再给你一颗糖吃,我开心的接住这颗糖,说:“我愿意!”


原来离别是不会给你时间准备的,它总是像夏天的暴雨一样突然而至。我在大厅最后一次弹起《The truth that you leave》,他离开了,我也离开了,再也不会回来。一曲终了,我大步向着新的人生走去,没有向任何人告别。


24岁这这年,弟弟毕业实习了,我也当上了图书管理员,离开了家。当然这一切并不容易,从会所辞职回家的那天晚上,我站父母面前鼓起勇气对她们说:“6年了,弟弟大学也快毕业,我已经找到了新工作,如果稳定下来了,我就搬出去。”父亲顿时暴跳如雷,母亲开始哭诉,红脸白脸的戏码再次上演,不论她们骂我什么,说什么,我都当成没听见,坐在床上沉默不语。父亲的谩骂一直持续到半夜,直到隔壁邻居敲门,才总算安静下来。我擦干眼泪,筋疲力竭的沉沉睡去。天蒙蒙亮时,母亲把我叫醒,她坐在床头冷静的问我在什么地方工作、什么职位、工资多少、待遇如何.....她很诧异那样的学校为什么会要我,也很诧异她的女儿居然就这样不声不响自考了学历,我也很诧异母亲原来也有这样冷静的一面。


与母亲谈过以后,父亲不再反对我工作的事情,家里消停了两天。第一次接触办公室工作的我,对一切都不熟悉,所有一切都从头学起,常常会因为一点简单的报表和文档而加班到深夜,虽然很多时候都做得不是很好,但好在学校的老师和领导们普遍十分随和,会非常耐心的教我。我喜欢这个工作,非常喜欢!所以不管安排我做什么我都会去做,不会做想办法也做好。渐渐的,我的工作越来越多,领导也越来重视我,很快就签了正式的合同。签合同那天,我向领导申请宿舍,领导爽快的给了我个单间。


宿舍在一楼,虽然有点潮湿阴暗,但总算我有了自己的空间。搬进宿舍那天,是个晴朗的下午,家里又闹了一场,父亲暴跳着质问我要搬出去和那个野男人住,母亲眼泪婆娑不停劝我留下。我决绝的不看不听,闷头一样又一样的一股脑把东西往车上般,临走时我对哭得眼睛红红的母亲说:“我只是搬出去住,不是不回来了。”


晚上收拾东西,有满满一箱子东西,都是关于他的。我坐在地上,一样一样的拿出来仔细的看,这是我曾经爱过的男人,只是他已经不要我了;我狠狠的把它摔进了垃圾桶,我会忘了你,好好地生活下去。


搬进宿舍一周后的某天,父亲来找我了。他黑沉着脸提着工具包什么也不说,这里敲敲哪里看看,最后麻溜的给大门换了把锁,钥匙一丢就走了。临走时还不忘骂我一句逆子,父亲啊父亲!为什么你在对我好的时候也要骂我呢?


工作渐渐上手,整天都在忙忙碌碌中度过,我想起他的时间越来越少,起初还会在想起他的某个深夜里失眠,随着时间流逝,他再也不曾出现在我梦中。偌大的图书室常常只有我一个人,工作的闲暇就一个人看看书,有时候也会去琴房辅导小朋友弹钢琴,每晚入睡时眼前就浮现出那一排排整齐的书架,我觉得人生如此的踏实。


25岁那年,弟弟已经任教,我与父母的关系逐渐缓和,每个周末我都会回去看看,吃顿饭;从我在学校工作后,她们也不再要求我上交工资。学校工资低,可我总算有了些钱,有时也会给她们买买衣服,虽然父亲从不曾穿过。


这一年暑假,我回到小镇上。再次住进姐姐家里,几年不见,姐姐已经变成了中年妇女,侄儿已经开始上学了,看到他仿佛像是看到了小时候的弟弟,不觉中,我们都已经在老了。白天我帮着姐姐卖面,晚上我依然和姐姐睡在一起,听她讲她的故事:姐夫家具厂破产后一蹶不振,时常在外和别人喝酒打麻将,家里的事情一概不管,侄儿的学费、家里的开销全靠姐姐一个人卖面撑起来,而他不帮忙也就算了,反而还要问姐姐要钱去打麻将。姐姐哭着说,这些都不算什么,真正让她踹不过气的,是每个月的贷款利息。我静静的倾听她的心事,看着她泪水打湿半个枕头,心里沉重得发闷,既是心疼也是愧疚,明明知道她的处境然而却帮不了她,能做的只是更卖力的帮她卖面。


在一个凉爽的傍晚,卖完了面。姐姐带着侄儿回家洗澡,我在面馆隔壁买了瓶好酒,又称了点儿卤菜,骑着自行车一路颠颠儿的去了班主任大叔家;许久不见,如今我已经长大,可以陪着他喝点小酒了。


我激动又兴奋的敲着班主任大叔的家门,门一开,首先看到的是师娘那花白又乱糟糟的头发,衣服也穿得皱巴巴、脏兮兮的,红红的眼睛显然是刚哭过,这和我记忆中的整洁优雅的师娘大相径庭,刚想询问,师娘却拉着我的手崩溃的大哭了起来,师娘哭着说:“你总算是回来了,你老师他总念叨着你.......”听师娘说了以后我浑身发抖,顾不上掉在地上的酒菜,跟着师娘直奔医院重症监护室。


见到老师的时候,他沉睡着,原本胖乎乎的他瘦得皮包着骨头,头发已经掉完了,浑身插满了各种管子。师娘在一旁低声抽泣,我再也忍不住的泪水夺眶而出,轻轻拉住他的手,颤着声音呼唤老师。他手指动了动,张开眼睛看到我,扯着嘴角努力微笑,嘴唇一张一合,我两忙凑过耳朵听他说什么,他说:“姑娘又漂亮了,在哪里工作?谈恋爱没有啊?”声音微弱又嘶哑。


“我有男朋友啦,他对我很好!我也在学校当了老师,继承你的衣钵了!”我擦干眼泪,笑着对他讲。只要他能放心,要我撒什么谎我也愿意。


没说几句话,他就精疲力竭,护士连忙让我们出去。师娘说老师是肝癌晚期,已经住院很久很久了,他一直非常记挂我,时常对师娘念叨我这个学生,而他们的女儿去了北京后就没回过家。我问师娘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告诉我老师病重的事情,师娘说:“你老师叫我不要告诉你,他说你是个重情义的,知道后肯定会影响你学习。 我一想也是,你若真是个重情义的,早晚会回来看他,谁知道....."师娘哽咽着说不下去。我蹲在重症监护室门口,狠狠给了自己两个巴掌,我只一味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却忽略了对老师的关心......我早该回来的!早就该回来的!!


从那天以后,我不再帮姐姐卖面了。每天一早就买好鱼炖汤,给师娘一碗再装满保温桶,然后守在重症监护室门口,等着探视时间。我像小时候他照顾我一样,给他喂喂饭,陪他聊聊天,日子就这样过了大半个月,最终,他还是走了。


他的女儿还是没有回家,师娘伤心欲绝,整日昏昏沉沉的念叨说她没有女儿!老师的丧事就由他的弟弟操办,我则代替他女儿的位置同师娘一起跪在灵堂上,吊唁的人很多,闲言碎语也很多,我只装作听不见,一张又一张的烧着纸钱,火焰中仿佛看到了那个盛夏的午后,他站在小屋前对我说:“这是我女儿的旧衣裳.....”老师他对我而言,就如同父亲。


老师火化那天,正好是我假期的最后一天,我请了假陪着师娘过完了头七,师娘已经平静了很多,临走时说要认我做干女儿,我欣然接受,她抱着老师的遗像坐在沙发上,我跪下磕个头叫了声爸妈,师娘泣不成声,说老师的遗愿已了。


斯人已逝,生活却还要向前,我带着哀伤再次回到成都。一晃一年又过去了,我已经26岁。这一年间,只要一有假期我就回到小镇,去看看姐姐和侄儿,陪着师娘说话散步;师娘渐渐回到了整洁优雅的模样,只是已经苍老了许多,她们的女儿已经小有名气,电视上常能看到她,只是每当师娘看到时就会马上关掉电视,渐渐地电视都不看了。这一年姐夫家里拆迁,赔偿的钱刚好能还上他拖欠银行的贷款,姐姐也终于卸下了她沉重的包袱。弟弟已经23岁了,他和那个女孩在国庆节那天举行了婚礼,父母拿出所有积蓄给他们在成都买了一套房子。


婚礼那天热闹非常,新娘一头如瀑的长发披散在洁白的婚纱上,弟弟哭着对她说:“我爱你。”我在弟弟婚礼上哭得一塌糊涂,一路看着他长大,最终有了自己的爱人和家庭,我的弟弟啊!姐姐希望你永远幸福。母亲坐在我旁边,哭得也是泪流满面,我递给她一张纸巾,她对我说:“所有钱都拿去给你弟弟结婚买房了,我们没有钱给你咯。”我点点头,笑着说:“你们不用给我钱。”


吃饭时,弟媳说她早就听弟弟说我会弹钢琴,刚好婚庆有一台伴奏的琴,希望我能为她们弹一曲。我坐到琴前,所有人都望着我,我紧张得抖着手弹起了那首弹过无数次的《The truth that you leave》,我知道在这里弹不太合适,可我只记得这首的谱子。弹到一半时,我下意识向台下瞄了一眼,晃眼的灯光里,我仿佛看到了熟悉的眉眼;再顾不上弹琴,琴声戛然而止,而台下的人大多顾着吃饭,看我弹琴的也不多,慌乱中我匆匆弹完,下台直奔最后一桌。


他背对我坐着,身形有些微胖,弟弟过来敬酒,看我站在一旁杵着,拉着我走过去介绍道:“兄弟们!这是我姐姐!”那一桌坐的都是他的朋友和同事,他们客气的向我问好,我却只直愣愣看着他,他不是他,只是眉眼有点相似而已,原来竟还没有放下他吗?我苦笑。气氛有些尴尬,他竟然被我看得红了脸。几个男生一同哄笑着推他说:“愣着干嘛?快点!加个微信啊...”我们就这样认识了。


他是弟弟的同事,和弟弟一样在遥远的山区任教,只是他比弟弟大些,甚至比我还要大一岁。婚礼上认识以后,他时常托弟弟给我带东西,全是一些干花啊、特产之类的小玩意儿,却从不曾主动跟我联系,我那时候觉得,他真是个有趣的人。一个小长假,弟媳说他要去看弟弟,游说我同她一起,我知道她们打的什么主意,却还是同意了。


我们坐了半天火车又转大巴然后又步行,到时已经是傍晚,弟弟和弟媳去了一边腻歪,剩下我和他尬聊;他带着我围着学校走了一圈又一圈,说着他的父母,说着他的姐姐,他的成长之路...他是个成长在温室里的人,家庭和睦幸福;他一直说一直说,直到天黑的看不见他才带着我去了他的宿舍,一进门他就这里翻哪里找的,一会儿给我张新毛巾,一会儿又不知道从哪里抠出个洗面奶了...一会儿时间,就热得汗水直流,他擦了擦快流到眼睛上的汗,红着脸说;“那我走了?”我点头。


他磨磨蹭蹭走到门口,回头看着我欲言又止,我看着他窘迫的样子,觉得好笑又温暖:“你想说什么?”


“额...你今天听我说这么多,觉得我是怎样的人?”他用手抓着门框,有些不安的看着我。


我想了想回答说:“我觉得你的人生缤纷灿烂。”


后来当我们回忆起这个画面时,他说他琢磨我那句话琢磨了很久。


回成都那天,他特意调课送我。弟媳因为休年假,就在这边陪弟弟,回成都的火车上他一路昏睡,我暗暗觉得好笑,特意送我,还睡成这样!下火车时,我才知道他原来发着烧,却还撑着不想让我知道,我摸着他滚烫的额头一阵心疼。


给他开好房间,又带着他开了退烧药,安顿他休息,想着吃了药睡一觉就好了。 我一直陪着他到很晚,拿湿毛巾一次一次给他敷额头,他时醒时睡,昏昏沉沉的抓着我的手不放,我任由他抓着,趴在床边休息,看着他弯弯的眉毛、紧闭的眼睛和又长又卷的睫毛,心渐渐柔软,想着有这么个男朋友其实还是不错的。半夜时,他突然开始呕吐不止,我吓得心惊胆战,半扶半抗的带着他下楼,打车去医院急诊。医生给他打上点滴,说他只是受凉加有些食物中毒,没有大碍;我彻底放松下来,趴在床边睡了过去。


有什么东西抚在我脸上,痒痒的。我睁开眼睛,看到某人的罪恶之手手正举在半空,尴尬的缓缓的放下去。“昨晚上辛苦你了。”他说。


我伸个大大的懒腰,抱怨道:“你好重啊!”


他低头腼腆的笑了起来,眉眼弯弯的样子真让人喜欢,我拿起他温暖的手掌覆在我脸庞,说:“以后想摸可以光明正大的摸,别偷偷摸摸的。”


27岁生日那年,我身边已经有了他。他对我很好很好,从小到大我从未被人这样放在掌心过,幸福得如梦入幻。我带着他回到小镇,给他看我生活过的那座房子,虽然已经塌了,只能看看遗址;带他去见姐姐、去见干妈,我向他讲起所有那些往事,他总是认真倾听,然后给我一个拥抱,虽然什么都不说,但我却听到了,听到了他心里的誓言。


我父母强烈的反对我们在一起,她们总是说:“他们家只是做小生意的,又不在成都,你嫁那么远,人家打死你我们都不知道!你在成都找一个多好?某人给我介绍的,人家有车有房,工作也好......”我实在听不下去,反问她们:“你们这次打算把我卖多少钱?”父亲气得破口大骂,让我滚,我摔门而去!


那大半年的时间我再没回过家,母亲总是找我闹,甚至找到图书室闹,说来说去就是钱。我筋疲力竭,无力应付,但就是强撑着不松口!那次恰逢他来看我,母亲又刚跟我闹过,我伤心的趴在他怀里哭。


“要不我们分手吧?我不想让你不高兴。”他摸着我的头发轻声说。我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推开他:“你放弃了?”他不说话只是红了眼圈,却不想让我看见,拿出墨镜戴上,我只看到顺着下巴滴落的泪。


中秋,弟弟弟媳还有他和我,一起回了父母家。父母冷着脸不说话,弟弟弟媳不停地打圆场,一顿饭吃的食不知味,可好在那次过后父母没再强烈反对了。他每个节日都厚着脸皮去看我父母,渐渐的,父母开始接受他了。从那以后,我们时常两边跑,他家住几天,我家又住几天。


他的家庭的确温暖,父母感情好得如胶似漆,唯一的遗憾就是他的姐姐虽然嫁了人,但却无法生育。他时常说我是他们家里唯一的希望,以后我们要生两个孩子,要买套房子,他要教孩子们读书和钓鱼,他要和我一起变老,看着孩子长大再生孩子,他在每个临睡前的夜晚亲吻我说:“我8年支教快结束了,等我调回城里,你就嫁给我吧!”


28岁的暑假,是我最快乐的几个月。每天早晨都在他怀里醒来,他父母煮好早饭就去做生意了,我们两个单独在家。中午炎热非常,我在房间吹着空调化妆,听见厨房一阵咚咚咚的声响,赤着脚走到厨房,见他正聚精会神的拿着菜刀剁花生米,他瞄了我一眼,擦擦头上的汗说:“ 你来干嘛?这么热。”


我走到他背后,轻轻环抱住他Q弹的肚子:“你干嘛剁花生?”


“天气热,你又老是溃疡,给你煮点花生稀饭。”他说着继续剁。


我笑了,下巴搁在他肩膀上说:“所以你是故意的咯?知道我不吃花生,还剁碎了往饭里掺。”


他放下刀,转身握着我肩膀“你老是挑食可不行。”说完打横抱起我,颠了颠“嗯,重了点!”我伸手抱住他脖子咯咯笑。他把我抱回房间放在床上,蹲着抓起我的脚用手在掌心使劲拍了拍说:“以后别光脚到处跑!乖乖化妆哈,我去煮饭,待会儿下午带你去买裙子。”说完在我唇上亲一口就出去了。他总是喜欢看我穿裙子,爱好就是给我买裙子,和他在一起一两年,衣柜里塞满了各种裙子。


晚上我洗完澡出来,他却没在房间。我开门出去找他,看见他和他妈妈围坐在茶几旁念叨着什么一万两万,我凑近一看才发现他们拿着小本本在算账。他拉住我的手开心的指着本子上的数字说:“亲爱的你看!我们的首付有了,这一年我再存点钱,给你买戒指哈!我妈说我们结婚的钱她包了!”


我看着他洋溢着幸福的笑脸,说:“那咋们俩得谢谢阿姨!”


他转头嬉皮笑脸的说对他妈妈说:“不用谢,对吧妈?”


暑假我们就四处看房子,最终在离他家不远的地方选定了一套,他说这样他妈妈以后给我们带孩子就方便了;我计划努力考个教师资格证,以后像他和干爹一样做个教师,然后生两个孩子,寒暑假就带孩子一起去旅游,生活不会有多么富裕,也不会有多么清贫,就这样平凡踏实的过一生也不错。


我觉得自己的人生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停靠的港口,终于不再是大海上漂泊的孤舟。


这天下午,他神神秘秘的说要带我去个地方,又在衣柜里选出一条白色的裙子,熨好了让我换上。他哼着歌,开着车一路出了城,开向山里,我问他要去哪儿他却怎么都不说,快到地方时还拿出条丝巾蒙住我的眼睛。脚下踩着松软的泥土,他拉着我向前一直走,走了很久他才停下取下蒙眼的丝巾,眼前是一片紫色的薰衣草花田,还有他得意的笑脸:“漂亮吗?”我愣愣的点头,清风吹过,一阵花香,我总觉得这个地方有些熟悉。


“你站着别动哈,我去给你拍照!”他说着穿过薰衣草田,走到离我稍远的地方举着相机大喊道:“摆个poss!”我微笑着比了个心,接连拍了好几张,我冲他大喊:“你拿过来,我给你也拍!”他微笑着向我走来,夕阳的余晖洒落在他身上,为了跟我穿情侣装,他今天还特地穿了白色的T桖;白色的T桖、薰衣草田、夕阳....眼前的一切渐渐与梦境重合。我伸手摸摸他微笑的脸,感到如此不安。“怎么?”他问。我摇摇头:“没什么,就是越来越爱你了。”


暑假结束,我们各自回到工作岗位。在学校工作了几年,也认识了几个新朋友,我们每天下班都相约一起运动,有时候打羽毛球,有时候我跟着她们学游泳....她们总说些八卦新闻,这天一个同事津津有味的说起某位女老师的八卦:“她结婚好几年了,却没有孩子,听说是某种病诶!所以说啊,女孩子一旦姨妈不正常,就要马上去检查。"


“就是!我一个亲戚家的孩子也是这样.......”另一个同事接话说道。


她们越说越起劲,而我越听她们说到最后越是心惊。


我瞒着他,偷偷去医院挂了号,医生冷漠又职业的接连问我几个问题:结婚了吗?有性生活吗?上次月经什么时候?我接连回答,到最后一个问题的时候,我想了半天回答不上来,我也不知道上次是什么时候了,反正有点久。我拿着一大堆检查单又是抽血又是B超,一直等到下午才拿齐了结果,在医生门口,我徘徊着不敢进去,我的直觉告诉我一旦进去了可能会万劫不复.....我徘徊了又徘徊,直到护士拉开门大吼一声:“67号,来没得?”我才灰溜溜的进去坐下,紧张的递上检查报告,医生皱着眉头看了又看,我心跳如雷,仿佛是等着被宰的羔羊。医生看了半天叹口气,说:“你是卵巢早衰。”


“能治好吗?”我其实有点蒙,卵巢早衰是什么?


“激素治疗加运动,还有希望怀孕。不过最好是试管吧。”


“哦,谢谢。”我浑浑噩噩的从医生办公室走出来,又浑浑噩噩的走出医院,我一直向前走啊走......无所谓要去何方,无所谓身在哪里,只反复念叨着那句卵巢早衰,走累了就捂着肚子蹲在路边,我还没有生宝宝,你怎么能早衰呢???


这样残酷的事实,我不知道该怎样告诉他,也害怕告诉他,他是这么喜欢孩子的人,我不知道告诉他以后,还要怎样面对他。我就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每天和他视频,节假日去看他.....只是每当他向我侃侃而谈,计划着婚礼,计划着装修的时候,我就心如刀绞,总是尽量逃避和他讨论这些问题。他也察觉到了我的反常,几次追问我,我都搪塞过去。直到那次和他一起走牵手走在街上,路过一家卖童装的店,他停下来指着橱窗里的那条小裙子说:“亲爱的你觉得好看吗?要不我们先买了,以后给女儿穿吧。”说着就要往里走,我拉住他,泪流满面。


知道了一切后的他,一路沉默着不说话,回家后就把自己关进了厕所里。我默默收拾好自己的所有东西,打包放在门边,等着他出来与他告别。他是家里独子,姐姐也不孕不育,如果他再这样,那对他父母来说则是致命的打击,他很爱他的父母,也很爱我;这是非常艰难的选择,与其让他为难,倒不如我自己主动离开。我靠着厕所门,强忍心痛轻声说:“亲爱的,对不起!当初跟你在一起时,我并不知道自己的情况,那时我对这些也不上心。”


我顿了顿,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嘶哑:“与父母对抗相争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况且还是最爱你的父母;我知道你们家的情况,你父母如果知道,是一定不会接受我的。我爱你!不想你为我为难.....做试管需要很多很多钱,而我们都没有。你忘了我吧。”


我提起东西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房间,将它深深地刻在脑海中,转身就要离开时,他从厕所里冲出来,一把夺过我的东西拥我入怀:“这不怪你,你小时候整天吃面,肯定没有营养啊,从现在起我天天给你煮好吃的让你补补。而且医生不是说了吗?激素治疗加运动能成功的啊!我们从现在开始造人好吗?你不要放弃我,不要放弃自己,努力配合医生,我们会成功的!我也不会跟我爸妈说这个事情,不让他们知道就好了,你放心,一切有我。”这一夜我们相拥入睡,却各自难眠。


29岁这年,他从支教的地方调回了城里,因为孩子的原因,我们原计划的婚礼只能无限的往后拖延,他顶住父母的催促和怀疑,我则努力治疗;这一年我四处打听好的中医,好的医院,中药西药都吃了个遍...却从没成功过。越往后走经济压力越大,纵然我们各自缩减吃穿,却依然不够。无奈下我只能回家向父母求助,父亲沉默不语,母亲听我说完就进了房间,过了会儿拿出5000块钱说:“我们就这么多了。”


我接过这5000,苦笑说:“妈,你还记得你说的吗?你那时候说:只要我把钱给你存着,我以后需要的时候你会给我的啊!”


“你哪里拿了好多钱给我们?大不了就一万多”母亲一本正经的开始算账。想了想又补充了句:“你要钱的话就去把你弟弟房子拆了吧!”


我不再说话,憋回眼泪,放下那5000块钱,转身走了。


姐姐知道后给了我3万,我知道那差不多是她所有的资产了,毕竟她还要养孩子,还要养姐夫;弟媳也因为这个事情大着肚子要和弟弟离婚,因为弟弟想把房子卖了;父亲给我打电话,说:“算我求你了,不管你怎么样,你别影响你弟弟的家庭。”


我无心工作,整日浑浑噩噩,什么都干得一塌糊涂,领导找我谈过无数次话后说:“你若再这样,学校可就不留你了。”


他的父母最终还是起疑心,整日逼问他。一切都走入了绝境......


30岁那年,我又回到了一个人生活。他最终还是抗不过父母的压力,和我分手了。我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 努力工作、依旧跟着同事们一起运动一起八卦、节假日照常回到小镇去看干妈,她已经住进了疗养院,苍老得认不出任何人了,只是每次看到我时,还会记得追问:“你男朋友怎么没来?”我笑笑说:“他在上课呢!”


我的内心已经腐朽,面上还是笑颜如花。


寝室里堆得比床高的,是空酒瓶。刚失去他的时候,我整夜整夜睡不着,闭眼就是他的脸他的声音。我把和他的照片全部洗出来,按时间顺序做成了一本相册,夜里想他时就翻着相册喝酒,最后抱着相册睡到天明,日复一日的循环,然后喝得越来越多.....我想,当有一天我不喝酒也能睡着的时候,大概就是我放下他的时候了吧。


一晃二十年过去,我五十岁,弟弟四十八岁,姐姐六十岁。父亲在6年前已经离世,母亲住在重症监护室奄奄一息,我们姐妹三个围在她床前,听着她说离世前的遗言,她说:“老二,妈对不起你!”。


曾经工作过的会所,最终在扫黄打毒那年关了门,现在已经变成了一片公园,我再也没见过小少爷。姐姐已经当了奶奶,抱着牙牙学语的孙女;弟弟当了校长,他的女儿正在读大学,他一辈子都觉得对不起我,总是在各种弥补,对我各种照顾;而我依然在那个学校做图书管理员直到退休,闲暇时收些学生教她们弹钢琴,赚取的学费和工资用来资助一个贫困家庭的女孩子,希望再也不会有人像我一样。


我终身没有嫁人,也没再见过他,到死也没能戒酒亦没再见过洪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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