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像其他“迁徙农民工”群体一样,很早就奔波于异乡从事着简单的体力活。小时候,常年与她的祖父母生活,因此,相对于其他兄弟姊妹的境遇,她在生活方面会稍微好很多。很少听母亲去追溯她的童年生活,只是在不经意间,她会念想一下她生活过的那个“坝子”和周围人。
尽管她已然成为了两个孩子的母亲,从而把更多的心思放在了一个她需要用余生经营的“家庭”,但她总是在某个瞬间念到了她自己的母亲,会忍不住三番五次请教我们怎样使用“社交媒体”。
当她学会了诸如“视频对话”功能后,她就尝试着与她的母亲通过视频面对面通话。她们谈论的主题很跳跃,不过也很平常和随意,比如,“娘啊!您身体还好吗?”,“二女子啊!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就这样来回几个回合,她的母亲,或者说我的外婆,就不住地用手揩拭她湿润的眼眶。
母亲,至今已经有很多个年头还没有回过老家,而就在这几个年头之间,一批批老人变得愈发苍老,我的外婆也是其中一个。在我的印象中,我的外婆属于社会最底层且遭受“封建男权”迫害的一族。
她中年丧夫之后,就以一己之力承担起了抚养家里七个小孩的责任。似乎每一个人都觉得她命途多舛,但,外婆她总能够笑着面对第二天。她一直要让自己忙个不停,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勉强把日子过下来,也才有让小孩成长直至成年的可能。
然而,邻里也不见得有多么善良,我总能够听到一些“关于欺负我外婆的言论”在流传,不过她那种从苦难中熬出来的韧劲和乐观从容精神风貌,总能够让她很快从世俗的争执和纷扰中摆脱出来。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外婆,也自然会有属于他们对这个“称谓”的理解、诠释,不过,我的外婆确实是一个“独立”的存在(对我而言)。可能,在将来的某一个时刻,这位“永远活在我心中”的老人也会幻化为一团烟雾随风飘扬。幸福地是,现在每每看到她那“富有气息”的面孔,我依然感觉到生命的顽强和坚韧。
在不久的将来,你我的小孩也会有一个只属于他们的外婆,而不同的是,塑造我完整生命隧道的与你我小孩的那个“她”会相去甚远。尽管在我出生之前,外婆就已经被唯一固定下来了,但真正让我主动选择去认识她的驱动力,却是她对生命方面的诠释魅力。从很小开始,我就一直在挽留一个不可能停留的时光空间,可到最后留下的只是一幕幕“老泪纵横”的画面。
外婆的老伴去逝得相当早,听母亲说,那个有些暴躁的“老爷子”肺部患上了疾病。外婆不得不在中年阶段就挑起家里的担子,里面的个中辛酸落魄自然多得数不胜数,不过,她依然一步步抚养长大了她的七个子女,并且帮助他们都顺利地成家立业了。
外婆是一个在中国传统社会里市场受压迫的那批女性之一,在夫家就时不时地忍受着我们现在较为关切的“家暴”行为,在妯娌关系上也往往因为孤身一人而处于一个相对弱势的地位。然而,这位老人显得就比较开明豁达了,她似乎从来不计较过失和输赢,真正地做到了任何事情在她面前都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我也挺疑惑时常挂在她脸上的笑容,后来细细一想,一个从小就遭到不公平对待的女性,已经习惯了逆来顺受的面对法则,因为她知道反抗和对峙都不能让她的处境有所改变。她总是会一个人自言自语半天,不管在哪个角落,也不管在哪个场景,你总能够感觉到她似乎在与另一个人说着什么。
她有时候也能跟母亲说上一个寒夜,母女俩围坐在火堆旁拉起家常里短,不过躺在床上睡觉的我,有时候却会隐隐约约听到丝丝的哭泣声。外婆总会对需要她的子女孙无条件付出,当舅舅生病了,她就四处去寻求帮助,上坡来、下坡去的路途狠狠地折腾了这位老人;而当她的孙子、孙女需要零用钱时,她都会心软并再心软地把散落在抽屉里的零碎钱交给他们,而她自己也知道下个月可能需要少吃斤盐巴了。
当我在初中暑假跑到外婆家游玩时,她的孩子、孙子都去深圳等地务工了,所以只剩下这个可以被称为第一代的“留守老人”了。那时候外婆家里没有猪油了,她连菜籽油都需要向邻里借用,而我爷爷奶奶家却存着过去二年甚至三年的猪油,所以奶奶和我就打算给外婆带去一大捆猪油。
至今印象深刻的是,每次外婆家的炒菜都带有浓浓的菜籽油味道,非常清淡寡味,我直言不想吃这个炒菜了。当我带去这捆有些年头的腊猪油时,外婆总是精打细算着怎么最大化利用好它,最后决定将这些猪油与她借来的菜籽油混合起来制作成“菜籽猪油”。
既然名字是“菜籽猪油”,那可想而知的是,菜籽油的比例是远远胜过猪油的比例,这种混合油的味道是涩涩的但却香到心头了。在外婆家的那个暑假,生活很规律,早晨起床就看见已经准备好的饭菜,中午就帮助外婆搓包谷(玉米),午饭后有一小段午休时间,下午就是外婆带我走家串户的重要时刻。
在那个暑假里,我第一次看到了“皮蛋”,那可还是外婆用四毛钱给从柯家买回来的,可还没等吃到一半的时候,就哇哇地吐掉了口中所有的咀嚼物。在外婆家的时间,我不用像在爷爷奶奶家那样被强迫去干农活,外婆从来没有要求过我去农地里做过什么,她总是说我是应该好好休息得“小客人”。
这就是所有外孙极度希望到外婆家过暑假的原因,外婆意识里从来没有“强制要求”这个威权概念,她有的始终是“宁愿自己多动一下,不要委屈了我的外孙”想法。每天晚上洗完澡后,外婆就会在灶屋(厨房)做晚饭,而我就会在她的院子里开展一件持续了将近一个月的事情。
打开院子里的“路灯”,我就开始了我的“京剧”独唱表演了,而我的观众就是那些住在我外婆家对面的村民。至于是不是“京剧”存有很大的疑问,不过我是在很用功地独唱自己随口编造的段子。
在空旷的河沟坝子里,整个寂静的夜晚就只有我这自以为是的“喧闹声”了,但外婆丝毫不介意别人说“闲话”(闲言恶语),还经常问我:“你唱的是什么艺术形式?”
现在回想一下,当时的我简直是太过大胆无视他人了,这可能是一“留守儿童”驱赶孤寂的一种方式,也可能是我一直想向他人证明“我是存在的”。外婆现在成为了真正的孤寡老人了,我每次春节回家都会去看望她,还硬要要求她前往我家里待上个半个月到一个月时间,叫母亲做最好吃的饭菜给她。
可自从上次家里的奶奶失命于“脑梗塞”之后,在春节过后的正月初她就让父亲给早早地送走了,我的外婆就再也没有来过我家玩耍了。这几年父亲母亲甚至我们全家都在外地,所以母亲只能够通过电话慰问、关切这位已年过八旬的老人,有时候就会一次性地给她汇一些零用钱。
小农意识在我们村子里很盛行,一个个村民为了“蝇头小利”就会大打出手,父母情、兄弟情、姊妹情等都可能拜倒给无其不忘的“利益”,所以“吵架”、“打架”场景会时不时的在村子里上演。外婆很少与他人争论,可能是她不知道怎么驳倒对方,也可能是她根本不打算与对手辩论一些不存在的事实。
村里的信息流通渠道是很扭曲的,这往往导致了“谣言”的肆意侵入,村民你一口,我一口地传递一些不断被歪曲的情节,使得整个村子经常会为这些事情炸开锅。不过外婆就不打算踏进这块是非之地,管它谣言如何生产、传播、进化,她始终闭口不谈而一笑而过罢了。
外婆是一位社会底层的女性,是一位我难以全面认识的老人,但她的命运却始终难以脱离当时中国整个大环境,她的所思、所想、所为、所行都是社会压迫的结果。
我外婆对社会的欲望几乎是被监禁着的,尽管她为此确实付出了所有她能够付出的。我很爱她,也时候更是怜悯这位老人,可是,我却并没有为此做过什么,我想每个个体相对于浩瀚的宇宙都是微小而可怜至极罢了。我自身又何曾不想疾病、衰老能够踏破人类伦理而被真真地克服呢?
我的外婆含泪问道:“二女子啊!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我的母亲答道:“娘啊!我今年春节就回来看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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