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辽阔的爱琴海边,远离港口的海岸上人迹稀罕。海浪一涌一退,似乎眷恋着沙滩的脸庞,在温柔的海风中不断侵触着宽阔的海岸。
有一个人孤独地伫立在岸边,潮水涌到他脚下。
他往前一步,踏出的脚印会被海浪冲刷;他往后一步,便与海水毫不相干,是以,他站在水与岸交接的一条界上 。
或许并没有这样一条绝对的界线,他的脚不是被涌来的潮水浸泡,就是被远远地晾晒。
他没有在意,他的目光一直投向于在远处浩阔的海天,没有过多地在乎脚下。 他穿着包裹严密的长袍,像一个遗世独立的思考者,没有人能窥探他瘦长的躯干下隐藏着怎样的一个灵魂,没有人知道他在投向远方的目光中看到了什么。是风平浪静的海洋、装运货物的船帆还是载着士兵的舰艇?是一个个城邦和帝国的荣辱兴衰还是仅仅此刻蔚蓝的海水和灿烂的云霞? 世间的光景变幻无常,如同海上的云雨变幻莫测。
而他所思索的东西,如同沙滩上的印迹,即使有时留下了些什么,很快也会被涨来的潮水洗去无踪,恢复成一洁如新。
许久,他唯有露出亘远的微笑,向这片海洋与天空敞露自己的心意。清风席卷了这一瞬的明悟,融入无人知晓的永恒里。
(二)
思考者在观察着海洋,有人在观察着他。
那是一个年轻人,他或许是偶尔走到这里,也或许是他已经萌发的思考带领他冥冥中走向这条路。
他在更近内陆的岸上看到思考者孤独的身影,在一切的组合下:辽阔的天际,变幻的云霞,奔涌的海水,缭乱的风,这个背景中渺小又似乎伟大的一个身影。他在一瞬间被震撼了,这是怎么回事呢?人到底在这片天地扮演着怎样的角色?人渺小,因何渺小?人伟大,又因何伟大?
他知道对方是比自己走在前面的先驱,于是他向往地望着那个背影,希望可以从对方那里得到一些指导。
年轻人踌躇着该不该上前询问。作为一个已经对人生有相当的自我理解的年轻人,他顾虑的事情有很多。
最后他还是勇敢地迈出了脚步。即使他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答案,这里的景色仍然可以提供一个美好的话题。
“您在这片地方看到了什么?”年轻人温和恭谦地问。
“你看到了什么呢?” 思考者反问,他的声音却出乎意料的年轻,这个人的岁数并没有年轻人一开始想的大。
这让年轻人有些意外,却更加放松,这意味着他们有更多洽谈的可能性。但是他并没有因此而轻视对方。他更自然地回答到:“我只看到这些风景原来的样子啊,水,天,阳光,沙滩……”他的手臂指着远处一划,“你知道的。”
“那我也是呀。”
“当然,我知道你会这么说。但我想知道除了这些你所看到的东西。我还没有达到返璞归真的程度,所以,请你说一些比我现在的境界高一点,我能理解的东西。”年轻人坦诚地说。
“好吧,这确实更有趣。”思考者笑着回答。 “让我们编织一下无言的天地没有呈现出来的东西。”
“那么我先来问你,我为什么要站在这个地方呢?”思考者引导年轻人朝他们的脚下看去。
年轻人看到了一条海水起起落落的线,思考者似乎正跨在这条线的边缘。这条线并不那么明确,但年轻人知道思考者想表达的是这样一个意思。
“哦,好吧,看起来这似乎有些什么特殊意义。这条界线可以象征很多事物,比如现实与虚幻,物质与精神啦,世俗与出世啦,有与无啦,善与恶啦……可以列举好多,嗯,你知道,我不大擅长文字理论,我比较在意实际的感受。”
“是的,你说的没错。它们确实可以附会很多东西,但是我希望你明白的是,我站在这里,和以上所说的概念没有太大关系。我想表达的另有他物。”
“那是什么?”年轻人茫然了。
“是一个态度。” 思考者缓慢又确定地说。
“态度?”
“不管你从这个地方看到了什么,或者想从这个地方看到什么,你首先需要确定你在哪里观看,换而言之,你的立足点是你首先需要思考的事情,尽管它与你看到什么无关,因而往往会被忽略。”
“关于立足点的选择或许是个更深奥的话题,但我现在给你展示的就是我的选择。至少,我选择站在这条界线上。”
“而且,如你所见,这条线并不那么如人意,它不会按我的思想恰当地沾到我的脚尖,尽管我努力地想要去做到这点——世间的一切都是如此,或许你有正确的决策或理解,但事物永远不会按照最理想的状态存在。”
“事物永远不会按最理想的状态发生?”年轻人喃喃,眼中有了痛苦的迷茫,“那人的完美理想没有意义了吗?我们追求美好的一切是为了什么?这是一个永远也不能尽善尽美的目标?”
“追求美好当然是有意义的。所以,我只能告诉你,我仍然选择站在这里,尽管我不能让海浪随着我的意愿改变。这就是我想告诉你的态度。”
(三)
“那么我来问你第二个问题。”思考者又微笑着接着说了下去。
“你看到我站在‘这里’,那么我就真的站在‘这里’吗?这或许是你感兴趣的问题,因为你说你喜欢‘看到’不一样的东西。”
“咦?”年轻人很快被这个问题吸引住了。“你不是站在‘这里’是站在哪里呢?这和‘看到’什么有什么关系?就算站在别的地方,我们说‘看到’,实际上是指‘想到’。就算你往左走一百米,或者后退二十米,我想大概也没有太多区别。”
“让我们一步步来,年轻人,我知道你急切地想知道问题的核心。不过如果你用心思考,你会发现每一步都是你想要的答案。”
“抱歉,我太无智了。”年轻人缓和下来,“我在想,你想告诉我的第二个道理或许是关于不同的人看待事物有不同的角度,或者看到的不一定是真实的之类……我的表述不是很全面,大概是这样。”
“你错了,我想讲的并不是这些道理,”思考者笑道。“确实,它们寻常浅显,让人不想多听。”
年轻人脸微微一红,他所想的对方都知道,而他从来没有达到对方的境界。这让他小心翼翼起来。
“对不起,我真的很笨……”
“这个问题不是从‘别人’的角度出发,而是‘自己’的角度。”思考者解答道:“虽然,‘别人’的角度也是一个课题:你不在乎我站在哪里,潮汐也不在乎我站在哪里,这就是世俗的力量。现在我们从‘自己’内部来看这个问题。”
“在我‘看到’的景象中,我并不一定就站在‘这里’。我或许在航船的甲板上眺望美丽的海洋;在风帆下与水手谈话,询问他们运了什么货物,赚了多少钱币;在大海中与鱼虾畅游;在海底探索神殿与宝藏;在海面上与海鸥飞翔;或许在海岸边漫步,留下一道长长的足迹;看沙滩上螃蟹在忙活,海龟在产卵,看潮水把一切清洗;在山崖上看海浪滔滔拍打岩礁;或者与眼前不相干的景象,比如市集里的繁华景象:铁匠、木匠、卖羊毛的、卖小麦的、卖酒的、卖各种东西的;剧场里的表演;学者在书堆里研究;画家在画一幅画;战场上的交锋;或者教堂神庙的庄严景象,吟唱的人、祈祷的人、行善的人,乃至容貌俊丽的神等等,你知道得多细,就可以‘看’多少。”
“这就是你一开始想知道的,其实并不是什么很深奥的东西。这大体上只取决于你看了多少书……所以,知道这些细节对你没有太大帮助。我想告诉你怎样去‘看’,而不是‘看’什么。” 思考者娓娓道来,如他所言,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实际上他并不想说这些,但他却很有耐心地解释了。 有时候,为了说明一个道理,需要大量似乎无用的铺垫,但当它们织成一串,引领你走向最终要说明的东西时,它们的作用才清晰地呈现出来。
“你是在说你在精神层面上四处漫游,展现了一个个丰富多彩的场景,然而,这只是你个人的自在,与我无关。是这样?”年轻人小心地求证。
“没错。”
“你想告诉我的仅仅是这样吗?应该不止这些吧。”经历了前两次的挫折,年轻人的话语更加保守。
“是的。你觉得我想说的是什么呢?”
“你说怎样去‘看’这个世界,说到你站在‘这里’,却不一定从‘这里’‘看’。”年轻人回想起了之前所说的话,他隐隐有些明悟。
“是啊,”思考者对年轻人开始理解自己很欣慰,“我选择站在这条交界线上,也表明了我的态度,但我的心灵却不是世俗表面上理解的,墨守着这一条界线。或者说,可以站在‘任何一处’才是我站在这条界上所想表达的真正意义。”
“也就是说,实际上你可以不站在这里,你也可以站在其他任何地方。”年轻人恍然。
“是啊,但是站在其他任何一处,都没有站在这里更能昭示我的态度。”思考者笑道,“所以我要向你表明,这就是我的‘态度’。”
年轻人此刻有些似懂非懂,他觉得对方的话像是斗士的宣言,“即使世界不如人意,我也依然选择面对它,我就站在这里,清清楚楚地让你们看到。”
在对方找到他的立足点之前,经过多少的挫折与探索,多少的犹疑与坚定,最终才站在这里,向自己与世界说出这番宣言,年轻人不可想象,但他觉得肯定非常不易。
同时,他更有一种敬佩之情。因为这番话不是从一位耆年老者口中说出的,而是一位比他大不了多少的青年。这更加了不起。这似乎就是人之所以会伟大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