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么,你是世界上最差的小说家。
爱娃在她临死前一晚这么跟我说。
我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把头转过去,同时开始吸一支烟。实话说,我对于爱娃的很多话都无言以对。这并不是由于我言语迟钝,而是我在这种情况下根本就说不出话来。
如果你真的爱上了一个人,你生平努力积攒的所有智慧都会被对方的光芒盖过。任你是巧舌如簧的雄辩家,妙笔生花的剧作家,或者是精通数学的理工科教授,你都会变成一个谦卑恭敬的仆人,为了爱情什么都愿意做。
这也是为什么我笔下的那些热恋中的小伙子们个顶个地都是些傻瓜。
我是这些傻瓜的创造者,所以我是傻瓜之王,我理所应当地说不出话来。
在爱娃死后的二十年里,我常常回忆起我们两人相处的片段,我在绝大多数时候都表现得像个白痴。这让我既心酸又遗憾。没办法,爱情就是这样可恶的东西。它是一支同时浸了麻醉药和蜜糖的箭镞,直直地射进一个人的心,刚开始的时候,你只会觉得甜蜜和美好。
当麻醉药的效果消退,等你觉得疼了,想把它从心上拔出来的时候,才发现它身上原来布满了倒刺。
我劝说自己,我命令自己,我以一个间谍理应具备的残酷个性要求自己,那颗箭镞却还镶嵌在我的心口。
我知道这个比喻很烂,但是我的痛是真的。
我不得已把自己的心冷冻起来。
反正这是间谍的凛冬。
没有时间可以耽误了。
老师的烟抽得很凶,一根接着一根,他办公室的核桃木书桌上星星点点满是烟灰,好像这样就能给自己换回一些时间似的。
我被呛得眼睛通红,突然一个恐怖的念头闯进脑子:要是我们师生就这么得肺癌死了怎么办。不过在更加恐怖的消息面前,这个小小的担忧很快就灰飞烟灭了。
刚刚传来的消息,最后一个外派间谍也死了。
死相依旧非常有特色。
那张照片此刻就面朝下放在老师的办公桌上,上面已经落了几星烟灰。他没有把它展示给我看——他很清楚,我是个文弱书生,还没有从上次那张照片的恶心中恢复过来。
老师说,这个死去的人,是个非常重要的情报来源。在将近十年的时间里,它是‘机构’的主要命脉之一。并且在机构几条命脉一一被斩断之后,顽强地维持着,并且是第一个将情报人员大量折损的消息传回‘机构’的情报源。
“然而,我们的命脉又断了一根。”他狠狠地吸了一口手中的烟,我亲眼看着那一根还剩一半的烟瞬间就燃到了烟蒂。
老师毕竟不是个擅长玩弄文字的人,这个拙劣的比喻并没有达到任何含蓄的目的。
我很快就意识到,他想说的其实是:‘机构’要死了。
至少现在,它已经成了聋子和瞎子,我们则成了困兽,成了没有用的人。
在我刚刚路过档案室的时候,发现档案室的人似乎少了很多。两年前,那些齐心协力把我开除出去的老年单身妇女们似乎踪迹全无 。只有那个死鱼眼青年,还有几个年轻的女秘书晃来晃去,也不知道在干嘛。
这一切都在显示他在忍痛割爱。
据我所知,他至今没有家室,当然也没有孩子。‘机构’的一切——包括档案室里的那些老巫婆们,就是他的宝贝。
“趁此机会,我要清理门户,”他说,直接从烟盒中叼了一支烟出来,单手点燃,另一只拿着一个文件袋——从我进门的时候,他就一直拿着那个文件袋,却一直没有让它参与到我们的对话中。“没办法,在战场上,我们必须精干。”
我看着他坐在那里,我能看见一个身材伟岸的中年人,头发已然稀疏,浓密的眉毛拧成一个死结,脸上的肌肉却依旧紧绷,仿佛是忘了做出表情似的。
他的躯壳依旧坚挺,只可惜他的内核已经苍老和无助。
那是我第一次可怜起这个与我亲近又疏离的人来。我的心里突然燃起一种冲动:我热切地渴望要为他做些事情,什么事情都在所不惜。
“我要看看那张照片。”
“什么照片?”
拜托,我心说,您有必要在这个时刻嘲弄您唯一可信赖的人么。
“就是现在在您书桌上的那张。”我平静地应答。
老师注视了我半晌,眼神炯炯,还是把照片递给了我。
我屏住呼吸,将那照片翻了过来。在开始的几秒钟,我竟然没有看懂我眼前的东西到底是什么。然而,过了最初五秒的适应期之后,我开始辨认出这是人类残缺的躯体,看上去好像被某种猛兽以游戏地心态撕咬抓挠半个小时以上的效果。当然,这要是猛兽撕咬的就好了,这明显是某种酷刑和虐杀造成的。又过了几秒,我看出这是一个女人。
这竟然是个女人。
没有一个女人,即使是那些档案室的老巫婆,也没有足够恶毒到要承受这样非人的凌虐。
从我受到的教育来说,无论是什么样的女人,都是娇弱的花。在绝大多数时候,我们只需要看看就好。我小说家的个性无疑给这些浪漫的说法更加增光添彩了。
进入‘机构’之后,我第一次觉得愤怒。这是我第一次把“敌方”当成了真正的敌人。在我过去的二十几年人生中,我从来没有真正恨过一个人。这股子陌生又实在的仇恨把我向战士的那条路上逼了一大步。
“这……这看上去,真疼。”我嗫嚅着发表一句评论,同时强忍恶心。
老师冷冷地“哼”了一声,听上去竟然透着一些赞许,
“干我们这行非得不怕疼才行。”
“这是你的新身份,”他终于把手中文件袋递了过来,“希望这能让你少一点疼。”
我们的计划开始实施了。
好像放飞一只只的信鸽,间谍们出场了。
不,他们才不是间谍,他们更像是演员。他们走向了舞台,一个枪林弹雨的舞台。他们的演技就是他们的武器、保护伞以及关键时刻的生机。
“你的职责结束了,只是暂时的。”老师点起一支烟,“就现在来看,你的工作完成得不错。”
我没有对此没有做出言语上的回复,甚至连一个疑问都没有。
经过这个怪兽一样的大计划,我身上本来不多的健谈基因几乎被吞噬殆尽。我越来越不会闲谈,越来越像一个木讷的、只会耍笔杆子的人。这让我在日后的间谍生涯中得到了不少好处。大多数人不会注意到一个默默无闻的写作者。他们出现在人群中,或许心事重重,但仍然表现得十分低调。只有当他们坐到自己的书桌前,拿起那支最为惯用的笔,心中思绪翻转的时候,所有现实世界的是非曲折都在瞬间崩塌,他们的眼中只有自己写下的字句——什么东西都无法伤害、动摇甚至触碰到他们,他们可以是任何人,以任何一种形式活在任何一种时空里。
“你拥有世界上最好的一项伪装,所以你是最优秀的间谍。”
这是老师临死前给我的评语。然而,我觉得这更像是一句诅咒。
正是由于他的这句评语,我在这个地下王国里越陷越深,披上又撕下一层一层的皮,以各种形式苟活。
文件袋里的是我的新身份。这是老师给我的奖赏、鼓励以及桎梏。
他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成了我的父亲。我不能不敬他,欺瞒他以及背弃他。我时刻准备为他效劳,时刻准备为他去死。
每到一个特定的时刻,我会从他的手中接到一个新的文件袋,利索地披上一层新皮。我从来不需要在身份的变化上费太多的精力。因为无论姓名和出身如何变化,我一直都是个写小说的,一个一文不名、从未出版过作品的小说家。这些名字和身份的变更对于这样的一个人并没有什么效果。
我的文字还在累计,躺在黑暗的纸箱里永远见不了天日。有数不清的无眠之夜,我是在整理手稿中度过的。我会捧着这些手稿一直坐到天亮,好像捧着一个胎死腹中的孩子。
天亮之后我就会坐回书桌前,制造更多的手稿,然后一股脑地塞进纸箱。
迎接它们只有黑暗。
我的身份开始迷失。我不是小说家,我不是间谍, 我什么都不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