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就在我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父母终于拿到了调往省城的调令。就这样,我告别了这个生长多年的小城,带着满怀的踌躇壮志和些微淡淡的惆怅。Jone已经走上了结婚生子之路的轨迹,似乎一眼可以看见一辈子,我们之间已经错轨而过。而我曾幼稚地以为,我脚下开始的将是一段风景独特、辉煌风光的好日子,没有忧虑,没有挫折,也没有堕落,全部是光荣与梦想、鲜花和阳光。
1990年的初秋,我成了一名大学生。爸爸很忙,妈妈把我送到了宿舍,把床铺帮我铺好就走了,她是来这个城市开会而顺道送我的。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我眼看着夕阳西下,耳边正放着罗大佑的《鹿港小镇》,心里涌起了浓浓的思乡情绪,怎么都化不开。
宿舍里已经有两三个同学了,她们已经彼此熟悉,互相盘问寒暄着。我却沉默不语,盘腿坐在上铺,外表矜持,心里却是无穷尽的胆怯,我不敢开口说一句话,因为我不会说普通话,生怕说出方言被她们笑话。
在这样难堪的沉默里好像度过了一千年,宿舍的门开了,一个长发及肩的女孩进来了。这个一身黑衣的女孩是那样地纯美温柔,当我的目光与她的目光交错的那一瞬间,我的心突然柔软得好像无法跳动和呼吸一样。
心里波涛汹涌着,嘴上还是沉默着,眼神还是冷漠着。我翻看着《泰戈尔诗选》,单用耳朵捕捉着那个心仪女孩的行动。她只带了很少的行李,这说明她家就在这个城市。我听见她拿了脸盆出去了,去水房洗了脸,在楼道里哼着歌回到了屋里,她的床铺在斜对着我床铺的下铺。
“嗨,你好!我叫卓玫,你呢?”一个温柔的声音就在我的耳边。我一转脸,正好再次和她四目相向。我红了脸,鼓足勇气模仿着《新闻联播》里的播音员说出了平生第一句普通话:“你好!我叫李小白。”“你的名字真好记哦。”她又微笑了,我的心便晕厥在这种微笑的柔波里。
就这样,我和卓玫一见钟情了。我相信,她从第一眼看见我就有了不同于他人的感觉,正如我一样,心电感应的事情没有道理可言。卓玫大我一岁,她的父亲是本校的教授。她并不那么爱一门心思地学习,很爱玩,也爱看闲书。补习了一年才考上了大学,在补习班里她认识了帅气的男朋友。可是,她考上了大学,男友却再次落榜。男孩子的家庭境况不好,无法继续补习,只好到一家工厂上班,他在到工厂报到之后就去找了卓玫,跟她说要分手,因为他们之间的差距太大了,她应当找到更合适的男友。她泪流不已,死活不肯,可是男孩子狠下了心,再不见她,只是故意地躲闪着她。卓玫丝毫感受不到考中大学的欢乐,因为她失去了自己的初恋。就是在这样一个痛苦孤寂的暑假之后,卓玫入学了,认识了我。
卓玫不分时间地点地教我学习普通话,在这样高密度的强化训练下,三天之后,我的普通话基本可以见人,一个星期之后,就可以用流利来形容了。这也得益于卓玫温柔善良宽容、喜爱褒奖他人的天性,她的称赞是我最好的良师,我的一次正确,她可以夸我三次,我的三次错误,她仅仅点明一次。她无师自通那些教育心理学里阐释的所有道理,我的普通话就这样速成了,就此成为她留给我后半生的奇特礼物,我只要开口,卓玫就在我的灵魂中。卓玫确实有着教书育人的天赋,她的学生有福了。
卓玫熟悉这个大学校园的一切,她带着我认识食堂,告诉我哪样菜和糕点最好吃。她带着我去认识图书馆,和我坐在图书馆门前的喷泉边上一起唱《光阴的故事》,我不知道我们当时就正在谱写生命里最为美好壮观的光阴的故事。
她带着我去认识澡堂,我们一起去淋浴,她可以准确地找到水流比较通畅的喷头,喊我过去。领我熟悉了环境,后来她就开始回家洗澡了,我很怀念那一次的同浴,虽说高度近视的我摘掉眼镜眼前一片模糊,加上心里忐忑如脱兔,根本不敢仔细端详她的身体,可我还是觉得幸福,觉得我们俩曾经那样地亲近无间过。
她带着我到附近的大学路,我们穷一日的时光把那些个书店一家家地逛将过去,拎着一袋袋的新书磁带返回校园,然后,就在小小的兰州拉面馆里叫上两碗拉面,一碟小菜,那么香,那么醇。如果是冬天,小馆子的玻璃会在热气的蒸腾里流下一道道气水,碗里的面条表面整整齐齐地放置着几片薄薄的牛肉片儿,又星星点点地撒了些碧绿的香菜沫儿,狼吞虎咽里抬眼看上一眼对面的她,心里那个幸福呀,一辈子也忘不掉,或许我垂老将死的时候,眼前都会浮现过这个场景。
放寒假了,我们依依不舍。我把火车票订得很晚,直到校园里一派寂寥空荡,宿舍里的舍友都大包小裹地走光,这个城市飘起了扬扬洒洒的大雪,我的行期到了。临走的前一晚,我和卓玫在校园里踏雪而行,第一次轻轻地把手牵在了一处,那么暖,那么软。我们说的话很少,夜安静极了,谁说雪落无声,我分明听见雪花在自如飞舞中轻快地嬉笑。
她送我到火车站,我一上车就让她走,可她一直在站台上站着,看着我,还微笑着。火车缓慢地向前行进,车厢里响起了例行公事的乐曲,我的心咣当咣当地迷失了方向,那么痛,那么酸。趴在车窗上看她正在朝我挥手,眼泪像两条蜿蜒的蚯蚓热乎乎地流了下来。
回到家没几天,妈妈从单位给我带回一封信,是卓玫写来的,是她在我走的那天写的。“白白,你回家了吧,我挺想你的……”其实,在我到家的当天下午我就骑着单车去邮电局,发出了我在火车上写给卓玫的信,有横着写的,还有竖着写的。她家的地址我现在仍然记忆如初,12号楼3单元10#,我当时还开玩笑说,连着读正好是12点30,像是十二点半一样。卓玫就说,我俩都是十二点半。
我亲爱的卓玫,是不是我的名字起得不好,“白白”酷似byebye,我们才真的说再见不再见。卓玫啊,卓玫,我爱你到了刻骨铭心,无论分开多久,你永远活在我的身体里,我俩从未彻底分开过。现在,时隔十几年,我已经得到过女人的温存,可仍然无人可以替代你在我心目中的地位,有时候依然会在梦里清晰无比地梦见你的脸庞身姿。
我亲爱的卓玫,在那些梦见过你而醒来的清晨,我悲痛欲绝,痛恨自己就这样苟活,憎恶自己还能容忍与承受一个自我完全不喜欢的生活,只想把天亮就要佩带的面具狠狠地摔碎抛弃,哪怕只有一天是按我自己的真正本性与你共同活过,也不算枉活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