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我看到我们校园里的广玉兰,张开了洁白硕大的嘴唇贪婪地吮吸着雨水,焦渴,让情感变得更灼热。一大朵一大朵的广玉兰花朵,像是谁端起的酒杯,在雨幕之中,醇香萦绕于整个天地。那一刻,要流泪的感觉重又回到了我的心头。
1999年,我来到一个叫陈村的村庄,负责村里初小的全面工作。学校在村庄的西头,向西望去,是一望无际的田畴,春天里,绿色会铺满整个田野,让人感觉到一丝丝的空气都是绿色的,到处弥漫着自然的清香。学校的前面是一条小河,缓缓地向东流去,好像所有的房屋都沿河而筑,静静地倾听着河水的脚步声。再前面就是大堤,大堤外面就是有名的大纵湖。浩浩淼淼的大纵湖,在我的视野里,并不知道它要流向何方,我只看到,它和远处的天远处的地融成一体。
到了四月底,校园里,就有着奇异的香气在荡漾着,尤其在下过雨后,空气显得清新馥郁。在仅一排教室的前面,有着两棵高大的广玉兰树,它们分别长在两个花池里,花池的边沿已经裂开,会看到粗壮的根部肆意延伸。它们的高度超过了教室,两棵树的枝叶已经连成一片,简直是浓荫蔽日。
那些全部盛开了的广玉兰花,像洁白的鸽子一样,谁要是招呼一声,它们会马上飞起来,会沿着房檐盘旋。那些没有开放的,显得很羞涩,它们躲在阔大的叶子底下,像是一个个小姑娘。广玉兰花,我很少见到。在我们里下河水乡地区,这样的树种可能才引进过来。但看到这两棵广玉兰树,你会惊讶,它们或许在这里呆了好长时间,等待着我的到来。
初到这所学校,老教师迎接了我。他姓蒋,曾经是我初中的数学老师,一辈子在乡村学校挣扎着过来的。他的整个青春转瞬间成为虚无,岁月只是留给他满头的白发和佝偻的身影。也是那一年,他由民办教师转成了公办教师。他的沧桑的面孔里,已经很少有了欣喜的表露。命运,会让有些人变得迟钝。
但不管怎样,广玉兰的香气,还是那样的新鲜和浓郁。我随着蒋老师来到了办公室,我的办公桌上有一部数字电话机。那个时候,乡村小学有这样的通讯工具已经显得很奢侈了。我知道,那是我的前任宋校长留下来的。
步入中年的宋校长调回了中心小学。那一年,广玉兰花香了一拨又一拨,他终于能够如愿卸下了初小校长的担子。听蒋老师说,临走前,他好几天在广玉兰树下徘徊着抚摸着树身,我不知道粗粝的树身给了宋校长什么感觉,脚下凌乱的花瓣已经变黄,已经揉碎,其实命运就是这样的不可知,那一刻温润婉转,这一刻辗转成泥。
广玉兰花一任自己肆意的开放,忧伤像暗剑一样时不时地袭击着我。好在寂寥的乡村里,我有自己的文字作伴。但在冗长的雨季里,我明显感到自己前途的暗淡,一家人的生计单靠着自己微博的收入,日子捉襟见肘。那个时候,村子里的养殖户每年的收入在十几万甚至更多,他们的得意豪迈让我有时感到很自卑。而孤傲清高的我,羞于溜须之举,工作中明显感到了被动。
与我一起工作的几个兄弟,他们凭着圆滑与世故,成了本土教育界红人。那个时候,我根本找不到自己灵魂的出路,对世界的怀疑让我感到前途的渺茫和人生的悲哀。只有在与纯真孩子的沟通中,在用文字与心灵的对话中,稍微得到些许的安慰。
记得学校附近的老大妈,她会经常在中午的时候,串门来聊天。一个乡下老大妈居然能懂得我内心的孤独,让我无地自容。她用心经里的语言劝我从容面对一切,“心无挂碍”,她还说,广玉兰的香气只能存在心里,它才挥之不去。乡下老大妈带有哲理性的话语震撼了我,那一年,我抛弃所有的欲念,一心一意地工作,将学校的工作搞得有声有色。
后来,从身边老师那里,了解到了宋校长的为人。一个质朴得要命的本分人,一个体现了老民办教师品质的优秀代表,在工作面前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的休息时间,在生活跟前,是一个彻底的妥协者,一个连油灯都舍不得拨亮的人。他的家,在离学校有八九里地的小镇上,那时候上班,他总是骑着他的灰暗色破旧的自行车,很早就赶到学校,他会带着孩子们晨读。
咿咿呀呀的童音会彻底唤醒小小的村庄。每年总有几家孩子上学交不起书费,宋校长总是想法帮他们解决,有时减免有时就干脆自己掏腰包。他的善良也深深地影响着孩子们,孩子们谈起他,都是一脸的敬佩神色。
可是,天不佑人,仅仅过了两个春天,听同事说,宋校长为了节省几块钱,冒着满天的大雪骑车赶几十里的路途,回来后就病倒了。这一病就再也没有起来,辗转好几个大医院,最后确诊为脑癌。几个月后他的双目已经失明,不能言语,意识处于模糊状态。他的家人陪着他回来的时候,我和几位老师去看过他,瘦小的身躯被停放在家里的客厅里,他的脸色完全没有了光泽,眼睛似乎圆睁着。
当我们喊着他的时候,空气中一下子显得异常的凝重,可是他没有任何的反应,我的一个同事当场哭了出来。我的喉头像塞着东西,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客厅里挤满了人,有老师学生,有亲戚朋友,大家的唏嘘哽咽让我退了出来。那一刻难过,为年仅五十的宋校长伤心,更为我们脆弱的生命和不可预知的命运。两天后,我就听到了他不幸病故的噩耗。
这年的广玉兰花开得异常的硕大和温润。我有时抚摸着桌上的电话,竟感受到了宋校长曾经留下的体温。甚至惊悚地想象,在电话的另一头会传来他苍茫的声音。看到屋前的广玉兰树,静谧得像老人,那些张着嘴巴的广玉兰花,也似乎要诉述着什么,校园里,馨香好像长着了双脚,在整个校园里走动着。
这年的雨水也特别的多,我常常站在教室的走廊里,默默地打量着眼前的广玉兰。雨中的广玉兰,让我欲哭无泪。
四年以后,我也离开了这所初小。生活就是这样,一旦成为过去,就成了幸福的回忆,尽管有沧桑,但仍然有希望的光芒。万万想不到的是,这么多年下来,我依然不忘那两棵广玉兰树,也许,它们已经遭受到了灭顶之灾,在刀砍斧剁里,火烧水淹里,它们坦然地接受着命运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