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风:魂梦三则


天机欲泄

据说,蒙古人有个规矩,认为晨起不可说梦,但吃过早饭以后就可以了,大约认为一个人连早饭都不吃就开始说梦,多少有点没出息吧!

我家旧俗却不然,老—辈的人认为梦中每含天机,天机本是上天“绝对机密”的档案,有些人却身不由己在梦中偷偷洞悉了。因此, 梦之可说与不可说,端视其内容凶吉而定。如果是吉祥美好的兆示, 那么千万要保密,并且等着在现实世界中一步步欣见其成。如果是凶象,就必须赶快说出,则凶事自败。

其所以然者,在于上天颇为小气,不喜天机泄露,你如泄露了,他便偏偏拂逆你,不让你说中。因此,好事被你说出,上天便不让你好事得成,同理,坏事若被说出, 上天也就不肯降祸了。有点像今人所说的“见光死”的意味。

所以,我从小若遇美梦,则含藏自喜,有如女子口内秘密含着的情人送的一小片糖果,舍不得让别人知道。如遇噩梦,则委屈尽诉于人,丝毫不留。奇怪的是,年龄渐大,才知有些梦是不悲不喜,无凶无吉的,这才发现梦不是泄天机,梦是泄我自己的一己之机密啊!

我透过梦看自己,研究自己,像某些爱照镜子的少年。我以瞳仁观世界,瞳仁却不能自观,滔滔斯世,我认识最浅的不就是我自己吗?所以,有幸捡到一两个梦境,我总珍惜不已(因梦太滑溜,转瞬即忘),希望在那里面看到属于自己的一部分面目和心情,我因此喜欢记录梦境。

现实世界里的事物,你是可以经之营之的,但对于梦,你什么都不能插手,你只能记述。我喜欢作为一个纯记录者——我之于人生, 不也如此吗?

搏虎

它是一只嫩金色的老虎,身体柔和圆长,表情在冷漠狡狯中有其高贵绝艳。虽然在梦中,我也知道它是一只东方的老虎,而不是西方的狮子。

一只老虎,不知为什么,竟出现在市集上——市集则在梦里。

忽然之间,有人发现这头异类,于是鬼喊一声,大家纷纷狂走。 那特别怯弱的,早已跑得不知去向,也有人大概吓昏了,跑虽也在跑,却跑来跑去,像遭鬼迷路似的,仍离不了老虎的前后左右。

那老虎一时之间却也好像还没有决定要干什么,只定定地用它冷冷的宝石似的眼睛四下逡巡(不是有一种宝石叫虎眼吗),我不寒而栗了,我大概属于那种想跑而不知为什么却又没跑成的人。

也有一些人,站在远远的外围张望,不知为什么,居然形成了一 堵残忍的人墙砌成的斗兽场。情势很清楚,我们陷在包围之中,命里注定要去对付一只老虎,一只美丽强壮且残忍的对手,我几乎已感到不战而败的悲哀。

事情却忽然出了变化,有人不知从哪里弄到枪,有人则不知从哪里弄到棒,看来我们必须死战一场。气氛立刻不同了,我虽手中一无所有,却也斗志昂扬,居然迎上身去左蹦右跳,心里想着扰乱它一下也好。有人瞅机会从前面放一枪,有人想办法后面打一棒,那老虎却用睥睨而厌倦不屑的眼神望着我们,打在它身上的枪和棒,它竟浑然不知。

远远的人墙观看我们,把我们的生死攸关当做节目欣赏,他们有时尖叫、有时喝彩。我没有时间气他们,也没有力量恨他们,我们,一大群人在斗一只灿烂的、不知失败为何物的老虎。

“啊——”

忽然有人大吼一声,把棒子往地上—丢,转身就走了。

我急起来,叫道:

“别走啊!千万别罢手!我们还没打赢呢丨你为什么要走呢?”

“我——”他的表情不是悲伤,而是比悲伤更多一点的什么,“我只能告诉你,刚才我跳上去要打的时候,忽然对准了它的口腔,我往里一看,啊——我,我忽然决定不能打了——”

他的表情是深深的悲怆,仿佛一下子老了。

他正在向我解释的时候,陆续有别人弃枪曳棒地走开了。我心急如焚,迎上前去,大叫:“为什么?怎么回事?都不打了吗?”

他们的表情个个古怪,介于哭不哭、笑不笑之间。他们垂头丧 气,有的一言不发而去,有的比较有耐心,却也只肯说一句跟刚才那人类似的话:

“我们看见它张大了嘴,我们往嘴里一看,知道不能打了。真 的,不能打了——没有意思。”

我不信邪,捡起别人不打的棒子,直奔老虎而去。天啊,它那样大、那样强壮,我如何是它的对手?

然后,和别人一样,我来到它的正对面,我举棒猛挥,棒子劈空而下的时候,我自然微微下蹲。忽然,我看见了,它血口大张,但从那口腔看进去,它腹内竟空无一物,呀,它原来只是一张皮包空气的玩具老虎,由于制作太精良,我们竟以为它是真的

我的棒子停在半空,我和刚才那些人一样哭笑不得。荒谬剧其实比悲剧更为悲剧啊!

我感到全身冰凉,原来我们刚才所有的心绪和动作都是滑稽的胡闹。那些狂走者的憬怖、那些逃不了的人的慌张、那些贾勇而战的英雄气概、那些一击而中的惊喜或数击不中的恼怒、那些奔忙劳累、那些生命攸关以及那些自以为聪明的围观、那些幻想能打死猛虎的期待、那些数不尽的纷杂、无以名之的心情......一切的一切,原来都是一念的差误,此处根本无虎,有的只是一只像是老虎的“玩具老虎”。

这样的结局比之战败更不幸百倍!因为战败者毕竟还遭逢过一个强大的对手,而我们,这群市集上的英雄,却自顾自地和“空无”交锋,并且自以为战况剧烈。

醒来的时候,几乎还把梦中的力怯手软也带出梦外来了。微明的天光里我在想,那老虎是什么呢?众人所撕吼悸怖,穷力以征逐奋抗的竟是什么呢?是名誉?是学问?是财富?是爱情?抑或根本即是灼灼其表的生命的本身呢?

我们是一群在幻梦中,与幻觉中的金色猛虎相搏,并因其过程而惧而栗,而喜而泣,而狂而怒,而焦虑而骄傲而绝望的人。尤其不幸的,我们的智慧不高,不足以让我们事先直逼真相,并且我们的愚蠢又不够低,不能让我们终身受蒙蔽。

我想,这是我所做的最悲伤的一个梦了。

大河

水极粹美,介于翡翠与水晶之间,用手臂拨剌一划,仿佛纵浪大化,在有无之间出人悠游,绿是“有”,透明是“无”,沾臂成湿的是“有”,映日成彩的是“无”,直指天空的河道是“有”,淙淙如韵的声音是“无”。

我在水里游泳,我在水里,水在天里,天在我里。

那是一场梦,我后来才知道,我当时只惊讶世间何以会有如此干干净净、一清见底的水。那一阵子我学游泳,女儿教我一种“水母漂”,可以在水里浮沉摆荡。我喜欢那姿势的名字,仿佛自己真是一只圆圆的有如气泡的水母了。

在梦里,我是狭长的刀剑,划过晶面,在水和水之间拨出一条华丽的轨迹。我渐游渐远,渐渐忘记自己是人,仿佛只觉自己是水族,或者任何一种模糊的生命,我顺着河道慢慢行远了。

如果,那夜的我,沿着梦一直游,一直游,会不会竟而忘返呢?

但在梦中——不知由于幸运或是不幸——我却猛然回头,那一刹间我才发现原来女儿也跟着我游来了,她没有说什么,我也没有说什 么,和风惠日,草原夹岸,我忽然发现自己仍是人身,并且是一个母亲。

然后我发现水面长着些翠蔓蔓的植物叶子,便只好和女儿低头在水下潜游,从水底往水面一看,晶艳的阳光照在水面的叶子上,叶子群然透明起来。这才发现,奇怪啊,那原来不是水生的荇藻,它是极为平常的番薯叶子。

我仍继续游,阳光仍继续照在水面晶亮的叶子上,女儿仍继续跟在我脚旁游,我便这样游回了人间,睁开眼,夏日清晨的阳光刚刚照在前廊。

我忽然知道自己为什么梦见番薯叶了,我当时正养了两只番薯, 在长夏惊人的生机中,枝叶纠纠绊绊铺满了前廊。梦见直奔大涯的大河,却让河面上长着家中的植物,恐怕是一件矛盾可笑的事吧?梦见这样的梦,多少证明自己不够利落洒脱吧?但人生本来就是一场夹缠不清的大决绝和大留恋啊!

这是一个蒸热无比的夏日,在台北盆地,而我梦见一条清凉透明的河。

来自未来

拿起听筒,是个小男孩,大约五六岁吧,声音干净如钢,却又柔甜似蜜,感觉上是个长得结实憨厚的小孩,他说:

“喂!我找外婆!”

外婆?这个家里够资格做外婆的人只有婆母,而叫她外婆的那男孩已经二十岁了,何况婆母也于月前辞世。

愣了一秒钟,我说:

“你打错了 !”

小孩立刻乖巧地挂断电话。我有点后悔,应该多逗他讲几句话的,那么好听的小孩子的嫩嗓。何况他必然是个聪明的小孩,说起话来稳重自信,有大将之风。他是谁呢?

于是我站在电话机旁,发起呆来。我是清醒的,我没有做梦,但那感觉却比梦更像梦。我很想问什么人一句话——也许那孩子并没有打错?也许他真是婆母的外孙。这是他十几年前的一通电话,现在迟迟方至。也或许是他现在打的,是他童年的梦魂从成年的身体里游离而出,前来寻找他故去的外婆。

但是,这通电话其实明明可能就是打给我的啊!虽然女儿才十七岁,虽然也许要再等十几二十年后,我才会有一个五六岁的会打电话的小外孙,但也说不定这通电话就是那个孩子打过来的啊!他从迢遥的未来打回头,打回现在,他想来探视他的外婆,在她的盛年,在她肌肤犹实,眼目仍清澈,行动如风的年代。

其实,刚才,我如果找些话来跟孩子聊聊,应该不难。例如 “你外婆是谁”、“你妈妈叫什么名字”、“你上学了没有”等等,可是那一刹那我大约了解了,如果我问出外婆的名字,一切便都点破 了。世上最好的事原是不能说破的,孙悟空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取得西天经书,便要害他在晒书时吹掉几页才好。至于这个声音洪亮又甜腻的孩子是不是像梅脱林剧本《青鸟》里那个十几年后才会诞生的孩 子,我何必问得那么清楚呢?

然后,我有一种柔和幸福的感觉,我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想着, 并且忍不住就说出声来:

“知道吗?我接到了一通神秘的电话,来自未来,有一个小男孩和我说了一句话。”

家人也不搭理我的疯言疯语,我有一点点喜悦,因为独自拥有一 桩经验,也有一点点悲伤,我是正在害怕若干年后儿女离去后空巢的悲伤吗?为什么我一直听到那甜甜的孩童的声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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