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学最后一个学期,我给自己安排的娱乐课是瑜伽。瑜伽教授安琪是一位能量充沛的女性。她眼神明亮,热情开朗。她的瑜伽练习,仿佛用生命在演绎,深深感染着我们每一个人。这是我之前在中国学习瑜伽时没有感受过的。
第一堂课伊始,她即关了所有大灯,只有隐隐小霓虹灯在闪烁。接着,她打开古雅的瑜伽音乐,点燃精油灯,一种特殊气息开始在空间流荡。她让我们跟着她冥想,学习放松。那是早晨十点钟,刚结束完前面两小时的课程,我确实疲累。在她温柔的呢喃里,我居然坐那睡着了。直到快下课时我才悠悠醒来,顿觉神清气爽,特别舒服。这真是神奇。因为之前的媒体工作晨昏颠倒,我生物钟紊乱,睡眠不是很好,白天更是很难睡着。这次可是生命里的第一回。我顿时对瑜伽兴趣大增。
安琪是个严格的教授。一周两次,每次一小时,她的课程绝不敷衍。安琪常深怀感激地对我们说,瑜伽改变了她的生命,她期待瑜伽也改变我们的生命。不光是瑜伽练习,她还要求我们的生活饮食习惯也必须同步瑜伽练习。她为此准备了很多资料,围绕一日三餐饮食,调整生活方式和作息时间等等。还进行了很多小测试,这让我受益不浅。每堂课快结束时,她会预留五分钟,带领我们冥想。最后,她的冥想结束语都是,“今天是美好的一天,我很美丽,也很快乐。”要求我们随她低低说出来。每次说完,真会觉得自己很开心,又有能量去奔赴下一堂课了。
安琪经常会备好精油,给我们涂在手腕上。有薰衣草,橘子精油,等等。各种花草果香,渺若柔丝,飘荡在空间里,肢体沉睡的部分,随着精油的气息慢慢苏醒过来。春天到来的时候,室外桃花灿烂,鸟语花香,安琪带领我们去户外做瑜伽。春色旖旎,花香醉人,音乐和着大自然天籁,瑜伽极致伸展身体至无限放松。有时做着做着睡着了,即使粉红的雪白的花瓣掉落一身,安琪也不会唤醒我们,直至下课。我至今记得春天里那些灿烂的花树,暖暖的阳光,柔软的风,以及安琪雕塑般屹立的瑜伽倒立身姿。
最后一堂课同样在户外。体育馆外草坪上,春日暖阳下,垂柳轻舞飞扬,我有淡淡的离愁。半小时练习后,安琪让我们围坐一圈,她端坐在了中间,说最后要分享一个自己的故事给我们听。
2
出生在爱荷华州一个农场里的安琪,是八个孩子中的老五。那是典型的中西部农场,占地5英亩,离小镇只有1英里。安琪在那里生活至15岁。作为典型美国人,她一半的血缘来自德国,其余则是宾夕法尼亚荷兰人和爱尔兰人的混合。安琪的爸爸是第一代美国人。安琪的爷爷奶奶则是1920年代从德国来到美国寻找机会的移民。爱荷华州的乡村文化并不复杂。安琪上高中时,班上就两个黑人男孩,还都是牧师领养的孩子。世界很小,也很单纯。直到安琪离开小镇去上大学。
这是一个受到了良好教育的家庭。安琪父母哥姐都毕业于爱荷华州立大学。安琪的家庭信仰是天主教。出生不久即在农舍受洗,接受生命中第一次圣礼和圣餐。安琪认为,作为天主教徒,信仰塑造了她良好的价值观和道德观,让她敬畏和尊重生命,并追求从灵魂到精神的恩慈。
来自同一个小镇的其他同龄人没啥可做的,一些孩子们学会了喝酒和抽烟。安琪也不例外,爱喝上那么两口。幸运的是,安琪很喜欢运动。她很擅长篮球,网球,排球,游泳,羽毛球,乒乓球,可惜没有曲棍球,也没有足球。1988年,安琪高中毕业,去了爱荷华州立大学的暑期学校。她不想再呆在小镇上了,她说太喜欢大学生活了。
大学三年级时,安琪在一家酒吧和烧烤店找到了兼职。一个晚上,酒吧里的一个侍应生文斯,邀请安琪参加一个聚会。安琪的运气实在不好。那个派对上,她相信有人在她的饮料里放了东西。她依稀只记得自己上楼说要过夜。第二天,她发现自己一丝不挂躺在那儿,她一点也不记得脱了衣服。最糟的是,没多久,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彼时安琪有一个约会了一年半的固定男友,但是检测证明,孩子不是男朋友的。
那个夏天,文斯迅速搬去了科罗拉多。后来的检测证明,文斯是孩子的生理父亲。稀里糊涂被强奸怀孕的安琪,来不及悲伤,决定生下这个孩子。对天主教徒安琪来说,她相信生命的权利,即使无法找到孩子的父亲,她也不想伤害无辜的孩子。夏天,安琪搬去芝加哥和妹妹住在一起。“虽然爸妈知道,他们帮我保密,但我还是感到尴尬和羞愧,尤其孩子居然是文斯这样的男人的。但我知道我必须善待这个无辜的生命。我开始补充孕妇维生素,照顾好自己,但我还没准备好成为一个母亲,我觉得她不应该由托儿所或我的父母抚养。”
安琪通过电话找到愿意收养的家庭,传真一些文件到科罗拉多的文斯,让他签字,在文件上签字备案领养。她想要在八到九对不同的夫妇里,为这个小宝宝挑选她的爸爸妈妈。“孩子琼(化名)出生于1994年1月9日,非常漂亮。一个月后,我们举行了告别仪式。我要去见她的新妈妈和爸爸。我们是通过特雷弗和比尔寄养之家了解彼此。那个寄养之家有过100多个孩子。琼在医院陪了安琪整整三天,然后去寄养家庭住了一个月。安琪每天都去见她并给她喂奶。她的新父母于1994年2月11日到达。在告别仪式上,牧师到场祝福,安琪的父母也到了,他们一起告别了琼。
收养琼的家庭没有孩子,安琪也没有做好当妈妈的准备。安琪认为,这个选择对自己是残忍的,但对孩子是最好的,她不希望琼在单亲妈妈的抚养下长大,琼能有完整的家庭,以及妈妈和爸爸。
头两年很艰难。每当安琪看到一个和琼年龄相仿的婴儿,她总想知道琼在做什么。安琪有时会给天主教慈善机构写信,然后他们会给琼所在机构寄一封信,这被称为半公开收养,安琪不知道琼姓什么,虽然安琪知道孩子名字。六个月后,安琪在艾姆斯,爱荷华州的社会工作者办公室见到了琼。安琪把琼带到自己的私人房间,向她问好。琼不知安琪是谁,哭得撕心裂肺。安琪这开始放下心来。这说明琼已和新父母结下了深厚情谊。这是安琪最后一次见到琼。
安琪说琼的养父母非常友好慷慨,她仍与他们保持联系,每年会交换圣诞卡。养母年龄很大,后来又收养过一个更小的孩子,所以琼还有了一个小妹妹。安琪最后一次收到琼的生日照片,是在琼22岁时。安琪很高兴琼的养父母保持和她的沟通超过了五年。安琪称之为爱的礼物。她说永远感激他们。安琪心中永有琼一席之地。这么多年过去,安琪总不忘记为琼祈祷,她说她是如此爱琼,希望有一天能亲眼见到琼,琼能理解自己当初的选择。
“对上帝的爱和运动改变了我的生命。每当我搬到一个新城市,我都会寻找当地教堂和健身房。刚到堪萨斯,我就在Prairie life fitness教水上有氧运动,同时在当地大学JCCC教瑜伽,我教了10年。我真的很喜欢瑜伽,它帮助我呼吸和放松。在学期的最后一天,我都会分享我的故事给学生们,帮助我在接受和爱自己的过程中成长。通常,下课后会有一两个人伸出手来感谢我,因为他们也是领养的。我这样做不是为了得到认可。我这样做,是为了让你们知道,假如生活欺骗了你,还有其他的选择,生活还可以继续。”
故事讲完,我们全体呆住了。没料到阳光灿烂的安琪身后,还有这样悲伤的故事。五月的阳光下,安琪依然笑意盈盈,给我们展示琼22岁时的照片,这是她最后一次收到这个女儿的照片。照片上,琼是如此美丽而阳光,全然不知她身后发生的这些故事。现在想来,琼已27岁了,不知她怎样看待这个故事?
安琪同时又展示给我们她现在家庭的照片,她的先生,以及他们共同养育的五个孩子。男孩子和女孩子们生龙活虎站在家门前,每一个都笑得那么开心。大大冲淡了那个故事带来的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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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极度震惊,其他人都已离去,我还忍不住职业性的好奇,继续着和安琪的交流。在经历了这样悲惨的遭遇后,安琪还能如此冷静处理好一切,并重新建立幸福的家庭。我自叹很难做到。她的答案是,时间可以治愈痛苦,愈合伤口,当然,时间还是会留下疤痕。
安琪很喜欢帮助别人,也喜欢孩子。她在爱荷华州立大学的第一个学位,是成为一名医生助理(PA)。后来,她觉得当一名休闲治疗师会很有趣。她最终以儿童成长与发展学士学位毕业。她说,她那时想要成为一名儿童生活专家或儿童心理学家。安琪最终在内布拉斯加州的奥马哈大学获得了硕士学位。
瑜伽也开始改变安琪的生活。在乔治亚州亚特兰大实习期间,安琪作为志愿者参加了1996年的奥运会,成为了一名休闲治疗师。和瑜伽的结缘,就源于亚特兰大。安琪和朋友米歇尔去玩皮划艇,玩得很开心,认识了一些很棒的人,她开始接触普拉提和瑜伽,她生命中第一次接受结合瑜伽和普拉提的垫上核心训练课程(Mat science )一和二的培训,这与RYT瑜伽认证非常相似。她同时参加了当地教堂的排球队。在日复一日的练习中,她慢慢恢复了自己的能量。在那儿,安琪遇见了后来的丈夫,他们在1999年结婚。自从继续在健身房教授运动和健康课程以来,安琪还获得了三个健身房会员资格。
接连有了四个孩子后,安琪很想搬回中西部。安琪的丈夫在堪萨斯的莱内克斯市找到了一份新工作。卖掉乔治亚州的房子,2007年6月,安琪举家搬到了堪萨斯州,安琪在当地大学JCCC找到了教职。
现在安琪全身心投身大学瑜伽教学,她说这份工作治愈了自己。且稳定,收入不错。最重要的,是她真的很喜欢帮助年轻学生。她说,无论是生活上,精神上,身体上,情感上,瑜伽真的帮助她改善自己,以及身边朋友和亲人的生活。
安琪自认是很有动力的人。她失败过很多次,但她意识到不能放弃挑战。生命太短暂,不能沉溺于忧虑和悲伤之中。上帝希望人们快乐,过上最好的生活。安琪说每天都是一份礼物,也是学习新东西的好机会。她期待新的一天,喜欢有趣的歌曲,喜欢穿着袜子在厨房里跳舞,即使地板有点滑。
安琪说,一想起琼,这些年来自己一直没止过泪——她知道上帝与她同在。“放手吧,让上帝来吧”,她还是把琼了交到养母南希的怀里。她认为,“学习放手”是生命中最大的智慧。一些刻骨铭心的经历,也帮助她成长,学习及时放手。生命就是不断与自己喜欢的人挥手告别。一个个好朋友,亲人,小宠物,甚至是琼。
有趣的是,安琪和她的两个姐姐,都嫁给了没有大学学位的男人,他们来自有家族企业的家庭。关于婚姻,安琪认为表达爱意非常重要,尤其是拥抱。在过去五六年里,安琪和她的配偶,因对方的酗酒,也曾度过了一段非常艰难的时光。2019年1月,安琪差点离婚。但她的丈夫最终戒了酒,这又是个奇迹。
安琪学会了宁静的祈祷:愿上帝赐予自己宁静,让她接受她无法改变的事情;赐予她勇气,让她改变她能改变的事情;赐予她智慧,让她知道两者的区别。再一次,瑜伽帮助她呼吸,放慢从1数到10的速度。
自从练习瑜伽以后,安琪的生活方式改变了。身体也越来越健康。“我一生最大的成就是生了六个孩子,自己抚养了五个来爱上帝。我很惊讶,我的第四和第五个孩子都是自然分娩,没有止痛药。“
说起往事,如果有一件可以改变的话——安琪说希望自己在大学里不曾喝那么多酒。父亲也不会为此生气。后面的很多事情就不会发生了。 “我真的很讨厌自己——酗酒狂饮。最痛苦的一次,是爸爸跪在我身后。但是,我告诉自己,要好好照顾身体,因为有一天,琼可能想要见我,和我的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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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2019年五月的最后一堂瑜伽课后,我和安琪没再太多联系。但她给我种下的瑜伽种子,却一直在发芽滋长。离开后这一年多时间里,每日晨起,我都会练习十分钟瑜伽,然后开始冥想。每次我都会静静想起安琪,以及她的故事。练习完毕,我都会学习安琪,轻轻对自己说,“这一天很美丽,我很开心。”
经历了2020漫长惨烈的疫情,这个冬天,我有点抑郁。某个飘雪的早上,我忍不住联系了安琪,问起她近况。她很惊喜,飞快给我发来一家人圣诞节快乐的合影。并且告诉我,在2020年,她和所有的孩子们分享了他们同母异父姐姐琼的故事,再没有任何秘密了。
安琪说,时间治愈了伤口,与他人分享也治愈了自己。她知道领养并不是每个人必须的选择。但她想在有人考虑领养的时候能帮上忙。安琪曾在亚特兰大市区为怀孕、育儿和收养计划(PPAP)工作过一段时间:。安琪至今还在为爱荷华州立大学ISU的一个妇女互助小组提供帮助。她说所有的女性都有不同的问题。她也在服务亚特兰大的一个生父母小组,这同样是再次治愈自己,知道自己并不孤单。
最后问起安琪,有什么事情在她生命中非常严肃,严肃到不能开玩笑,她说,堕胎。而领养,是一个充满爱的选择。“如果没有对上帝的信仰、希望和信任,我不可能做到这一点。在这段旅程中,我们永远不会孤单——我祈祷有一天我能到达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