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太阳
一
现在想起来,春节时没努力没坚持没执着回去见一眼祖母,是最后悔最不可原谅的事。
没时间。是这个世界最光鲜而又最可耻的借口。
没时间。没时间。人人都说没时间。
哪里没时间?
不是没时间,人人都有的是时间。祖母带给了我们几十年的命光,哪里没时间?
我们不是没时间,是舍不得!
是舍不得中断和损耗自己身上既得的利益。是舍不得割舍自己身上的好处。是舍不得自己受苦挨衰。
没时间,是给自己开脱的最“正当”理由。
没时间。哪里没时间?
是我们自私,是我们太爱自己的安逸,太爱自己的享受。
前两天还在想,打算清明时再回去一趟吧,到时跟祖母好好住一段时间,好好跟祖母的病痛住一段时间,如果可以,最好让她身上的病痛转让到我身上,让我也体会一下她身上那痛不欲生的苦。
可,祖母已经不等我们了!
她不给我们任何机会了!她等不及了,她忍痛得太久了。
她为了我们,忍了又忍,坚持了又坚持,坚持到再也坚持不了,忍痛得再也忍受不了。
她受够了!她忍不下那些见不得人的苦痛。
太苦了,太长时间了,太折磨了,比死还难受的折磨。她已经尽力了,她已经努力拼力了。
她已经是伟大的斗士!
为的是,我们这些子孙,一次又一次,又多一次亲情的受用。天伦的享受。
二
收到祖母的突然仙逝的消息,很突然,但不惊讶。因为,半年前,九十八岁的祖母就因在卫生间跌倒昏迷过去,之后,就再也没站起来过。她躺在轮椅上半年多,进行了一次死亡的“热身”和“演练”。
年前最后一次见祖母时,她已经非常虚弱,不能自理生活,需要别人帮助喝水、吃饭、洗澡、大小便才能生活下去,她常常自言自语说,活的好苦啊!可以说她已经很艰难了,说话的声音小了很多,脑子反应也慢了很多,比如问她我是谁,按照以前,她就会笑哈哈立即答上来,爽朗地答你。而现在问她,她要顿一下,望一望,想一会,才能答上来。比如她想吃点什么,喝点什么,呼叫别人,声音比之前弱了过半,不细心的人还听不见呢,状况令人担忧。
过年时想到祖母年事已高,日子不多了,本想回去看下祖母的,可因自己的疏忽和大意就没回成。不过听姑妈说她头脑还算清晰,认得出亲人,也能吃,但很枯瘦。姑妈回来后还说打算下个月再回去跟她好好住一段时间,能多陪一天是一天。因为大家都知道,今日不知明日事!明日不多啊!
可,不等我们落实行动和计划,她就丢下我们,决绝离去,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知道她会跟我们告别。知道我们任何一个人到最后都要跟亲人告别,和自己的身体告别。即使多年来我每天都为远在老家的她祈福,祈祷她每天平安康乐,寿比南山长命百岁。可,死亡依然会如期而至,公平公正对待任何一个人的,无论你是帝王将相,还是布衣百姓。祖母也不例外。
三
归心似箭,因为车程的原因,赶到灵堂,已经三更半夜,天连连下雨,又冷又湿,我已经是这么多子孙中最迟一个回到的。祖母已经躺在白色帐前的木棺里,棺盖盖得严严实实,等我们回去陪她最后一程。法事已经在进行,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我,我像欠债的罪人,心虚啊!
来到帐前,揭开帐幕,给祖母送上一支香。祖母已经静静躺在盒子似的梨木棺材里。棺木那么大,那么长,而里面装着的是被病痛折磨得佝偻如骸的祖母。四周烛光灿亮如花。
上完香,回到亲人们中间,我们围在炉火取暖,个个人都红肿着眼,沉浸在悲痛中。
四
祖母四个子女,十五个子孙,儿媳女婿孙媳孙婿曾孙子三四十人几乎到齐。
这是我出生的祖屋。我打量着这阔别数载的祖屋,才想起,自从十九年前祖母大寿时回去过,直到现在了。十九年前,是祖母八十大寿,那时候,我们喜气洋洋。十九年后的今天,是祖母的百年天寿,我们悲痛难掩。那时候,不少兄弟已经搬出城镇,祖屋只有几家人住,屋结构还算完整,分给我们家的房间空着。客家的围屋泥砖瓦房分上进下进,左右厢房,十多家人住一起。
这是我的出生地,留有我们童年无数的足迹和笑声。
我阔别近二十载的祖地,像久违的亲人,用慈爱迎接我,像祖母的笑容。我看着她,就像捧着亲人的脸,细细端详,慢慢重温。我用眼睛寻找我们旧时家人居住过的厢房,却发现,围屋的另一阙我们的旧家早已坍塌秃废了,不见昨日丝毫痕迹。
流落他乡多年,我已成了祖屋的陌生人。
子孙全部到齐,我们压抑着悲痛,围炉而坐,沉痛在缅怀中,堂妹说,祖母去的那天早上十点多,她刚起床不久,还没洗漱,坐在轮椅上,两个乡亲长辈还来看她顺便给了她利是,她还会小声说恭喜多谢!叔父才出去买菜,十多分钟后回来,就发现祖母已经躺在轮椅上昏迷不醒,就立即一一打电话通知众亲。
子女亲人们到齐,知道她老人天年已到,随即带她回老家祖屋,把她摆在屋堂,然后着手准备设灵堂事宜。堂妹小惠最早赶到,回来揭开祖母的脸来看,发现祖母耳边有一摊血迹,稀疏的头发也被汗水打湿。可想而知,临终前,她是如何进行了一次垂死的挣扎。可能见亲人到齐,她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彻底告别了我们。
守孝,就在祖母棺柩的右侧,棺柩四周香盏烛光如灿。长夜漫漫,法事由道士操持着,约摸隔两个钟,我们子孙就要点香拜祭一次 ,计划法事完毕,明早天一亮,送殡的队伍就要出发。
其余时间,我们坐着坐着,就谈起了小时候的事情。
妈说,那个时候,孙子众多,祖母带不过来,常常担水种菜,背上背一个,手里牵一个,背后跟一个。小姑妈说,我是祖母的第一个孙子,生出来巴掌大的身子,把全家吓坏了,个个看了直摇头,说养不大的,早早准备好了的满月酒也不敢做了!谁也没想到,以为养不大的人居然养到到六个月还没死,一次,小姑妈抱我,没抱稳不小心把我掉地上了,人立即断了气,不会动,也不会哭,祖母闻声跑来吓得腿软了,急中生智赶紧给我做人工呼吸,不一会,我“哇”的一声哭过来了,人就这样活过来了。妈说,我十四岁时那次,放学回来口渴了没水喝,见酒缸里有酒,居然泡进去喝了两盅酒,妈干活回来时发现人昏迷不醒,请来赤脚医生也不见起色,后连夜送到大医院去,第二天才醒过来。妈还说,大妹小时没有人带,年壮的要下田,祖母孙子多管不过来,常常把她丢在地下玩自己的,还不懂事的她到处爬,饿了什么都捡来吃,常常见地上的鸡屎一块一块的,以为是糖果,捡起塞进嘴里吃。弟也没人带,常常在床上拉尿屎,一次,还不懂事的他,在床角边捡到一块像红薯干那样的东西,塞进嘴里,可能觉得味道怪怪的,直吐口水,妈发现了,拿过来一闻,原来是一块他拉了若干天之后的干屎,臭烘烘的。还有,最小的妹妹出生时,因为家庭困难养不起,加上重男轻女,满月时就卖给隔壁村的大娘,卖得养育金两百吊(元)。可不到两天,妈就后悔了。小妹后来得名外号“两百吊”。而大姑妈就说,祖母年轻时就爱唱山歌,她小时祖母就常常带她上山砍柴割草唱山歌,她们常常一边砍柴,一边和对面的山人对起山歌……
小时候的经典故事一箩筐,说着说着,祖母仿佛就像昨日,坐在我们中间和我们有说有笑,一起取暖,她总是眯眯笑的,嘴里在一嚼一动,嚼东西的样子,慈祥的样子,栩栩如生。她生前有牙时就爱嚼炒黄豆嘛。
五
时间过十二点,雨还是一直下,瓦檐水滴答滴答滴落天井,听得人心凄凉戚戚。又到了上香时间,道士召齐我们子孙,排队在祖母的遗像前点香,游孝,叩拜。
约摸三四更,离送殡还有三几个钟,这时,围住祖母棺柩的白帐已经取下,露出赤裸裸的整个灵柩在我们面前,灵柩上点满香烛,道士令我们排队给灵柩上香点烛,围住灵柩叩拜,烧纸钱,祭毕,全体子孙跪在灵前,道士再点香点烛,吹呐打鼓,锣鼓声,唢呐声,声声刺耳,催人断肠。道士拿出铁线,给棺柩缠绕绑扎加固,然后在头和尾用麻绳绑好定位打结,等天一亮大力抬棺起程。看着眼前装着祖母的棺木,想到祖母躺在里面凄凉神秘的情形,恐怖而又残忍,阴阳相隔莫过于此,生离死别就摆在面前,有人低泣,有人哽咽,有人恸哭,亲人们忍着哀痛,跪在灵前,久跪不起。
外面的雨淅沥淅沥,如泣如诉,像极了亲人的泪。
最后的时刻,最后一晚,最后的陪伴,永远的别离,此刻之后,阴阳两界隔天涯。
这晚是最人齐的,最热闹的,我想祖母是欣慰满足的。
六
离天亮送殡还有好一阵,这时,两个晚上没合眼的亲人们再也坚持不住了,个个已经累得头昏眼花的,叔父和老爸两兄弟最先在灵柩后面挂起木板和被铺,就地而卧。而其他有的就把坐凳拼起来直接躺下瞌睡。有的干脆趴在凳子上就瞌睡起来,就隔祖母的灵柩一米多远。
我想,小时候,我们常常跟祖母睡,因为孩子太多了,个个都争着跟她睡,后来,祖母想了个好办法,一人睡一晚,让我们轮流跟她睡。直到读中学,我也还常常跟祖母睡。但今晚的这次,是最后一次跟祖母睡了,是最后最后的一次,永远永远的最后一次了。
想到这时,突然,困极了的明弟传出了响亮的呼噜声,像开火车的声音,特别刺耳,要是以前,祖母听到他的呼噜声,就会狠狠地说:“你个衰仔,睡个觉就像杀猪一样的,吵死人了……”
可,弟这次的呼噜声,祖母是听不见的。是无论如何也听不见的。
只有我没有睡意,在火炉旁继续取暖,屋外的雨滴声,灵堂前的呼噜声,灵柩四周烛光灿亮如花。此时的我,思绪万千:同是睡着的人,地下是没有呼吸的人;地上是有呼噜声的人。地下是没有心跳的人;地上是有心跳的人。地下是没有体温的人;地上是有体温的人。地下是没有感觉的人;地上是有感觉的人。地下是没有思想的人;地上是有思想的人。地下是不会说话的人;地上是会说话的人……这两个人——祖母和她的子孙们,即将相隔两界,阴阳分离,永远永远!
雨一直下着,且越来越大,淅沥淅沥,哗啦哗啦,像祖母的眼泪,像我们子孙的眼泪。
七
六点钟,天蒙蒙亮,雨却依然越下越大,像是要挽留祖母的帘幕,拦住我们送殡的队伍。主持法事的道士叫醒所有的子孙亲人送殡队伍,抬棺柩的大力也到齐。鞭炮声响起,锣鼓声响起,唢呐声也响起,雨水夹杂着浓重阴霾包围过来,悲痛和压抑把我们压得喘不过气来。
该时候和祖母道别了!
不管你是一千个不舍!一万个不忍!
抬棺的四个大力打前头,分两边合力抬起,领队起程。跟在后面穿着孝服的众亲子孙从大到小,擎着花圈,打着雨伞,在雨水声,鞭炮声,唢呐声中起程,向屋后竹林山上新挖的墓坑移步,慢慢移步,亲人的心有千个不依万个不舍。一路上,鞭炮纷纷,纸钱纷纷,泪水雨水纷纷扬扬,泪水夹杂着雨水、泥水和汗水,送殡的队伍在艰难中跋涉,像是朝圣路上的圣徒。遥想当年,祖母二十岁出嫁时也是这样的队伍,新娘排在最前头,众亲护送,浩浩荡荡,不过,那时她头上披着的是红盖头。而现在,九十八岁的她的棺木上,盖的是白布。
雨像失禁的泪水,越下越大,泪眼婆娑中,呜咽声,抽噎声,痛哭声,下雨声,锣鼓声,唢呐声,鞭炮声,声声断肠,声声刺耳,声声裂肺。每个人的腿似灌了铅,有千斤重,踩着泥泞和雨水,一步一步向山上挪移,雨淋湿了祖母的棺柩,淋湿了大力的衣服,淋湿了送殡的队伍。
到了目的地:祖母的新家——墓坑,排最前头的四个大力在新挖的墓坑两边分左右站好,抬棺柩缓缓置入墓坑,棺柩落下,刚好把整个坑填满,祖母躺在里面,我想是舒适的,安心的。我突然有一种心安的感觉,因为祖母解脱了,解脱了人间见不得人的苦痛。
这时,锣鼓声鞭炮唢呐声再次齐鸣,我们最后一次在祖母面前默哀、叩拜和祭奠。祭毕,大力们拿起锄头,把四周的新泥覆盖在棺柩上,每一层泥,像棉被一样盖在祖母的身上,但,重重隔着我们亲人的阴阳两界。
最后一眼了,最后一眼看祖母了,无论怎样挽留,怎样不舍,怎样断肠,永别是不会有任何改变的。
雨水,继续下,像祖母的眼泪,像亲人的眼泪!
我们子孙一场,从此别后,相隔永天涯。
忍住悲痛,挥别祖母!挥别山头!挥别祖母的新家!
回来的路上,我又想,我们全部人都可以回家,只有祖母,她不可以回,她留在山上,永远留在山上,告别空气!告别亲人!告别太阳日月星辰!
她再也不能回我们的家了!但他回到了她的天家!回到她永生的家!
她告别空气,告别亲人,告别太阳日月星辰。
但太阳日月星辰没有告别她,依然会爱惜她,护照她。山上的花草树木,春夏秋冬,花开花谢依然会陪着她。
永永远远,生生世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