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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熊在“向问天的困境”里写道,笑傲一书中有三场对话最为关键。一是彼文中任我行与向问天在梅庄的对话,一是林平之与岳灵珊在大车中的对话,还有一场则是方正、冲虚在悬空寺中与令狐冲的对话。
在这场对话中,两位江湖大佬对令狐冲这个无知无畏的后生小子进行了谆谆教导,透露的信息太多了。
冲虚说,群豪会攻少林寺后,他在少林寺住了七日,与方正日夜长谈。方正与冲虚又不是好基友一辈子(当然不能完全排除这种可能性),这七天七夜能谈什么?
双方对外统一口径一定是,谈合作、叙发展、话友谊、拉家常,回顾历史、展望未来,一致决定将两派关系提升为全面战略伙伴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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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俗理不俗。少林与武当的合作关系确实具有战略意义。这次二人要谈七天七夜,因为两派确实遇到江湖中数十年未有之大变局。
回顾历史,日月教八十余年前夜袭武当山,抢走张三丰手书太极拳经与真武剑,杀了三名武当一等一的好手。可见,那时国际关系中的主要矛盾是以少林和武当为首的正教与以日月教为首的邪教之间的矛盾。
可是,短短十余年后情况就变了。按冲虚的说法,六七十年前,五岳剑派崛起江湖。就是在这前后,魔教十长老为抢夺葵花宝典进攻华山,五年后再次进攻华山,最后被困死在思过崖。
这说明,当时江湖中的主要矛盾已转变为以五岳剑派为代表的正派与以日月教为首的邪派之间的矛盾。问题是,这主要矛盾怎么在十几年间就转化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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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岳剑派不是在六七十年前才开始开宗立派。书中多处提到各派立派均有数百年之久,如明确提到的有:泰山派自创派祖师东灵道人以降已近三百年。
为何五派在数百年革命斗争中没有展露峥嵘,而在六七十年前突然崛起,一举超过峨嵋、昆仑、崆峒这些传统大派?
曾有网文分析称是彼时五派大量吸纳别门别派高手的缘故,也许有这个因素,但这是五派崛起的手段,而非原因。
从战略上讲,当然是由于五个新兴派系联合起来,力合则强,建立了江湖政治经济新秩序。但这仍是结果与方法,不是原因,更不是决定性因素。
此事当从更大的视角去看,即国际关系的战略视角。按照基本国际关系理论,如乔治·莫德尔斯基的近现代世界政治大循环理论,在一个既有国际体系中,新兴大国与守成大国之间一定会有矛盾,那些挑战既有大国的新兴大国一般都会败亡,比如20世纪的德国、日本、苏联;那些追随既有大国的新兴大国则有机会取代原有大国的位置,成为新霸主,比如20世纪的美国。
那么,五岳剑派在十余年间突然成功崛起,可以说走的是后者之路。在崛起过程中,他们没有受到既有大国、即少林和武当的打压与遏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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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因为第三方势力、也就是日月教的存在。
长期以来,少林、武当为正道武林之泰山北斗,责无旁贷地承担起与日月教抗衡的任务。这样做的结果是两败俱伤。
还是举日月教夜袭武当的例子,武当死了三名一流好手,也杀了日月教四名长老。日月教占了突袭的先机,武当占了地利与人多势众,从死伤上看基本是平手,但从主客之势看武当自然是输了。而且,被人家打上门来连杀带抢,这已经不仅仅是抗衡的问题了,而是有可能危及本派生存的亡派灭种危机了。
(可以从另外一个侧面看。武当为夺回一经一剑,八十年间,数度明夺暗盗,均无功而还,反而每次都送了几条性命在黑木崖上。可见,日月教主场时优势有多大。)
少林与武当觉得,这样与日月教拼下去太不值了,太危险了。于是,他们两害相权取其轻,不再压制正教中其它势力的崛起。
在国际关系中,如果两大集团势均力敌之时,第三方势力的崛起势必引起双方的竞相拉拢,而不至于受到双方的打压。这第三方势力虽然不必与两大既有集团具有同样实力,但却可以搅动既有格局。这可参见冷战期间美苏对峙时中国之崛起与对美苏矛盾之利用。
在五岳剑派崛起时,这矛盾相对简单些。毕竟少林、武当与五岳剑派都是正派势力嘛。于是,少林与武当放手、甚至鼓励五派结盟、崛起,以分担自己正面抗衡日月教的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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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次夜袭武当后,少林与武当不再和日月教正面冲撞。连方生这样的少林耆宿遇到任盈盈时也说,“敝派与黑木崖素无纠葛”。方生说“素无纠葛”,就说明双方至少已数十年没有开战。
五岳剑派借此机会实现了各派数百年来未能实现的目标--崛起为仅次于少林和武当的正道第三大势力。
不过,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如前文所述,在五岳剑派崛起后,很快就遭到了日月教两次打击。应该说,他们毕竟刚刚崛起,实力不足,两次打击后果都很严重。第一次华山派被抢走了葵花宝典,五派死了岳肃和蔡子峰等不少好手。第二次五派更是被尽破剑招,最后只能靠诡计将十长老困于石洞中。而日月教也因这一役而精华尽失、元气大伤,短时间内无法再向正道寻衅。
根据书中随处透露的佐证,此后数十年间,与日月教相抗的主力一直是五岳剑派,双方攻杀不断。比如,天门道人的师父当年命丧魔教一名女长老之手。再比如,任我行在与向问天对话中提到:(十四年前)日月教文长老被革出教,受嵩山派、泰山派、衡山派三派高手围攻而死。还比如,令狐冲在思过崖上想到:两年前,嵩山派的“孙师叔”被魔教截断双手双足,挖去双眼。
五岳剑派中人对刘正风与曲洋结交之深恶痛绝,除了左冷禅欲借此削弱衡山派实力外,数十年来血仇是主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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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岳剑派崛起,对五派和少林、武当而言,是“双赢”的结果。
少林与武当仍执武林牛耳,且通过运筹大派关系,为自己赢得了数十年的和平。
五岳剑派在战术上虽迭遭打击,前辈高手多有丧命,但通过与日月教对抗在战略上奠定了自己在正道中的形象和地位:在魔教向正道人士猖狂进攻时,是五岳剑派维护了江湖正义与安宁。
这给五岳剑派的后人们留下了一笔丰厚的政治遗产。他们有机会利用这笔遗产,打出团结一切正道力量的大旗,进而号令天下,裹挟少林与武当。
当然,这是少林与武当不愿看到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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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笑傲发生的年代,本来数十年来相安无事的江湖格局因为一个人的出现发生了变化。
这个人是左冷禅。
在“三战”一节中,众人毫无疑问地一致确认了左冷禅武功仅次于方正与冲虚的事实。这说明,经过数十年发展,五岳剑派除了整体实力已超越峨嵋、昆仑与崆峒外,其首领的个人战斗指数也超过那些掌门。
从集团实力、个人武功、江湖声望三大标志来看,五岳剑派已坐稳了少林、武当之后第三大正道势力的位置。峨嵋、昆仑与崆峒等对此没有异议。
但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左冷禅有战略目标。这个战略目标就是前文说的、少林与武当所不愿见到的:团结一切正道力量,号令天下。用方正的话说就是“抱负太大,急欲压倒武当、少林两派”。
左冷禅的出现与五岳剑派的壮大,本是正派力量的福音,但笑傲一书要告诉我们的恰是正无所谓正、邪无所谓邪,正邪之间不但没有界限,而且可以相互转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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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傲年代的江湖是一个貌似两极、实则多极的国际格局。
正派与日月教之争固然是主要矛盾,但这种矛盾可以相互转化。即使在两极格局中,同属于社会主义阵营的中国与苏联并不一定联手抗美,反而出现了相反的情况,二者在苏联咄咄逼人攻势面前联手抗苏。
在一个多极化而非两极化的国际体系中,各势力间考量的更多是利益而非意识形态因素(当然,在两极体制中,意识形态因素也并非一定超越利益因素,只是看起来表现得会更为明显)。如保罗•肯尼迪在《大国的兴衰》中所说,“1660年(比利牛斯和约签订)以后,列强舞台上最重要的特征是欧洲列国之间名副其实的多极政体的形成,各国不再为跨国利益、宗教信仰而战了,他们对战争或和平的决断,越来越多地受‘国家利益’所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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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江湖中,这种利益体现为“门派利益”。这是当年五岳剑派崛起的大背景,也是笑傲全书故事发生的大背景。
左冷禅的出现,不但打破了五岳剑派内部的平衡,也打破了江湖格局的平衡。他使少林与武当最不愿看到的局面可能变为现实,少林与武当就要尽力避免这种情况成为现实。
与此相比,正教与邪教之争不再是主要矛盾。此时江湖中的主要矛盾由以五岳剑派为代表的正派与以日月教为首的邪派之间的矛盾转化为少林和武当与以左冷禅为首的五岳剑派之间的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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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傲的故事貌似由林家辟邪剑谱引起,但那只是一个引子。林震南武功低微不止一年,甚至其父林仲雄在世时也不见得高明到哪里去,为何各派忍到笑傲开始时才蠢蠢欲动?
这并非是大家忌惮江湖舆论批评,只是因为争夺辟邪剑谱的迫切性大大上升了。
同样的江湖格局变化,方正与冲虚看得破,其他各门派的掌门都看得破。他们都明白,左冷禅的崛起,必然打破江湖格局平衡,带来新一轮洗牌。在这轮洗牌中,如果要自保,无疑只有加强自己的力量,而抢夺“三岁娃娃手中黄金”正是事半功倍之举。
在各派中,余沧海先出手,因为青城派不敌少林与武当,不敌峨嵋、昆仑与崆峒,也不敌五岳剑派,在正教诸大门派中最弱,故青城派的危机感最强,最有抢夺辟邪剑谱的迫切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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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林和武当这两大门派固然不能公然出手抢夺剑谱,更不便公开出手打压左冷禅。但他们可以扮演米尔斯海默笔下的“离岸平衡手”角色,选择支持较弱的一方,让这一方与强者较量,以维护江湖格局的平衡,最终保住自身的统治、或至少是优势地位。
在面对左冷禅试图挑战时,他们支持的是以令狐冲为首的恒山派(以及其他三派中不愿并派的人士)这个弱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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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国际舞台上,一世之雄丘吉尔曾说过:“400年来,英国的外交政策始终是与欧洲大陆上最强大、最咄咄逼人、最不可一世的国家为敌......漫漫的400年里,时过境迁,然而英国的目标始终如一.......无论何时,英国总是择难而上,与西班牙的菲利普二世斗,在威廉三世和马尔伯勒公爵的领导下与路易十四斗,与拿破仑斗,与德国的威廉皇帝斗。选择加入强者,坐享其成本来会更容易,更具诱惑力,但我们总是选择了一条更崎岖的道路,站在弱者一边,与它们一道打败了欧洲大陆上的军事暴君......我们奉行的是公共政策法则,而不是因某个偶然事件或一时感情用事而采取的权宜之计。”
列位看官,这事实没错,四百年来,英国一直帮助欧洲大陆的弱者与强者斗。
但丘吉尔不是具有国际共产主义战士白求恩,四百年来的英国执政者自然也不是。所有外交政策的出发点只有一个,那就是丘吉尔前辈帕麦斯顿首相的名言:我们没有永远的盟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英国一直扮演的是“离岸平衡手”的角色,不允许欧洲大陆出现一个强大到统一大陆进而压制英国的强国出现,因此它要一直支持大陆中较弱的一方。这并非出于国际公义,而是现实考量。这条路再“崎岖”,它也要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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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如是,昨日美国之“马歇尔计划”与今日美国之“亚太再平衡”如是,江湖中的少林与武当亦如是。
左冷禅倒下了,少林与武当的“离岸平衡手”作用并未终结。江湖上的主要矛盾又变回正道与日月教的矛盾。在面对复出江湖的任我行威胁时,他们支持的仍然是以令狐冲为首的五岳剑派这个弱者。
任我行倒下了,因向问天没有吞并正教诸派的野心,江湖上才相安无事。但少林与武当的运筹并没有结束,也不会有结束的那一天。
笑傲写得是三千年中国政治,何尝不是五百年国际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