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某新,男,我的同事,一个已经退休的同事。大家都叫他“新”,但这只是音译,至于具体哪个字,大家并不清楚,也没有人会去深究。我之所以写“温某新”,是因为他的弟弟姓温,他姓他弟弟的姓。
说退休,只是好听的说法,他并不像单位里的普通职工,退休了有退休金可领取。他只是单位里的临时工,前两年,门诊分部由几个医生承包时,他即被辞退。
新在单位的地位,很具特殊性。他不识字,但这事和文化程度无关;他年龄大,早过了“退休”的年龄,但这事和年龄也没有关系。他的特殊在于,他是我们门诊分部的清洁工,而他的弟弟,却是单位的一把手。 领导的亲属,我一向称之为“皇亲国戚”,新是领导的同父异母或同母异父的哥哥,当然在此列。这样的身份,无疑让人敬畏;而他从事的,却是收入最少,最脏最累的工作,这样的工作,又谁都鄙夷。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新和他的弟弟,显然处于截然不同的两个阶级。这并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人一出生,就有自己的生辰八字,一个人的命运,早在这生辰八字里一一注定。所以新注定穷困潦倒,他的弟弟注定飞黄腾达。而且,就目前看来,他的弟弟还没有向他这个哥哥伸出援手的迹象。
新在门诊分部当了很多年的清洁工,那期间,我也在门诊分部待过几年。他的身份虽然独特,但我只简单地把他当作我的同事。新当时住在门诊分部的后院。这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子单位,清洁卫生的工作由他一个人承当。新当时看起来就显老,和我的父亲相比,老态一些。但我暗中猜测,他当时的年龄,应该只在六十出头。
新很勤快,也不怕脏,这也是他的工作所需要的。虽然每天和垃圾,呕吐物,大小便打交道,脏是脏些,但毕竟不是重活,以他的年龄,还是可以胜任的。我想,这也是他的弟弟,我们单位的领导安排他来做这份工作的原因吧。但是每年到了洪涝季节,他的工作就繁重了许多。很多东西需要搬到楼上去,轻的东西大家搬,而最重的东西却非有他不可。这时候,主任会习惯性地问:“新,新呢?”
新是否结婚过,我并不知道,也没去打听。他在那里,只是个清洁工,没人对他的家庭状况感兴趣。自我到那里上班,从没见过他的妻子或者孩子,我想,他很可能一直单身。除了春节,他会回家几天,此外几乎每天都可以看到他佝偻的身影。上午忙停当,大约不到十点,他便喝酒。喝的当然是白酒,因为白酒便宜,并且有劲头。到我下班准备回家吃午饭的时候,他往往已经酒足饭饱了,不用问,从他酡红的脸和眯着的眼睛就很容易看出来。有一次,他很显然已经喝过酒了,我下班路过,平时不怎么说话的他,试探着邀请我喝酒,我同他进去,见他的桌上只摆着一碟油炸花生米。我说:“新,怎么不买点菜?”他说:“不用买。”我也是个好酒的人,新既然上午就喝酒,下午或者晚上必定还喝一次,或者两次。没看到新有亲属,也没有看到他的朋友来拜访过他,常喝酒,也不见一个酒伴儿。
新喝酒之后,除了脸色和眼神可以明显看得出来,情绪也和没喝酒的时候不一样。有一次,我想让他把我的办公室的地板拖一拖,便在楼上对他喊:“新,你现在有空吗?”他登时变了颜色,愠怒起来:“我在这里上班,你也在这里上班,你有什么权力叫我?!要叫我,也只主任配叫!你凭什么?你算是什么东西?!”我知道,他喝酒了,而且喝得不少,一下子把平时可能的不平都发泄了出来。任凭他在楼下怎么大声叫嚷,我只是不搭腔。有了这次的经验,后来自己办公室的事情,我再也不去叫他,不就是扫扫擦擦的事嘛,何必叫他?要是叫他,又得先看他喝过酒没有,何必去花上这个心思?
我知道新好酒,所以在门诊分部的第一年的农历年底,我拎着两打“小乌牛”送他。这是市场上很普通的白酒,度数居中,价格也实惠,我和我老爸都喝它。不过我猜,这对他来说,肯定算是好酒了。说两打,其实只有12瓶,六瓶一个整体的包装,权称“一打”。每瓶只有245毫升,不到半斤的量,12瓶也就四五斤的酒。说价钱,也就五十来块。我送他,他死活不要,说“自己有,自己有!”,我很希望他收下,所以推搡了好一会儿。他始终不肯收。我有些生气,也有些失望,只好拎回家自己喝。就新来说,他是觉得没有资格收受礼物呢?还是觉得应该礼尚往来,而他很可能无以回赠?我不知道。
新被门诊分部辞退的时候,我已经不在门诊分部了。如果我仍在那里,无论怎么着,也会腆着脸为新讨个人情。毕竟门诊分部的医生,我都熟识,关系也不错。他们之所以不要新,不是因为不需要清洁工,也不是因为新不勤快,只是因为新好酒,喝酒之后有点“无法无天”———这一点,确实叫管理的人挠头。可是,为什么不为新想一想呢?他失去了这个工作,将怎么生活?
有一次,我在路上遇到新,他告诉了我他已被辞退的事,暂且还在门诊分部这个早已破败的建筑的某个犄角旮旯里住着,捡废品度日。再次遇到新,他说,他已回家,回到朝阳山的老家种地。我问他种什么,他说,什么都种,稻,西瓜,菜什么的,不种没得吃。
新的右膝有问题,在门诊分部,就找我看过。见我不收他的钱,送了我什么,忘了。我在住院部的时候,他也来找过我,还带来了一个他的邻居请我看,又送了我什么,还是忘了。前几天,他又和他的这位邻居来。我说,新,你这个关节,是不能再种地的了,爬山,走楼梯都不行,何况种地得挑东西呢?他还是那句话:不种没得吃啊!
我明白了,新没有家眷,也没有依傍,否则,图个温饱怎么还得亲力亲为?这次,我特地问了他的年龄,71岁。和他同来看病的邻居75岁,怎么看都比新年轻、精神。
没几天,新又托人送东西给我,这回我记住了,新送了我一大袋子的马铃薯。一袋沉重的马铃薯,重得我无法一次性地带回家。
我不羡慕新的弟弟,无论他怎么飞黄腾达,我不羡慕。这世间,有人成功,有人风光,也都不在我的眼里。相反,像新这样的,穷困,落魄,衣食无着,却不由让我忧心,让我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