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哀筝随急管,樱花永巷垂杨岸。
东家老女嫁不售,白日当天三月半。
溧阳公主年十四,清明暖后同墙看。
归来展转到五更,梁间燕子闻长叹。
几句诗出自唐代大诗人李商隐的手笔。讲得是清明回暖时候,杨柳依依,烟花正浓,贵室女子随家出游。而东家贫女却因家境穷困,年长难嫁,形单影只,纵是乱花渐渐迷人耳目,也是两处春光无人赏,唯有对燕长叹。
只不知若溧阳公主当真听闻此句,会不会黯然自嘲。
东家恨嫁女尚可赏樱花折杨柳,与梁间燕子促膝谈。而溧阳公主,即将嫁为人妇的溧阳公主,却没有人与她同墙看。
她刚作别了父皇,在侍婢的牵引下出了层层宫门,即刻便要去往丞相府。一团青丝倾髻上嵌满了七支璀璨的钿朵,轻轻插进去珠玉串成的金步摇。步摇之下是鲛人望月泣泪而成的明玉珰子,紫碧纱纹长裙曳在地上,随风摆动如花仙妖娆的舞蹈。
她的全身上下,每一个配饰都是巧夺天工,每一处衣角都是价值连城。但是,只要把眼光从这堆精巧细腻的器物上挪开,稍微撇一眼新娘在纨扇下半遮半掩的脸,再看她的华服,看她的盛装,一切耀眼的珠宝和精细的丝缎顿时都成了庸不可耐的俗物。这些匠人的杰作本想借着她的容颜好让自己的手艺更显得名贵,却不想她并不需要任何人工的帮衬就足以倾倒众生,在她清池似的眼睛里,什么明珠都变得暗淡无光;在她凝脂肪般的肌肤上,什么绫罗都无异于粗麻烂布。
但此刻,她的明眸里,却好像有异常的光影流动,不再似静止的清池,反而有如涓涓的泉眼,仿佛随时都有更猛烈的洪流要从眼眶里汹涌而出。她的两靥上,也失去了以前的红润,只有因愁而被咬破了的嘴唇,那是痛苦压榨下全身仅剩的血色。
人世间的种种苦乐,往往就连当事之人自己也只说得清个十之一二,余下的都是说也说不出,道也无人知的,如水天相接处的氤氲,似朝夕深林间的迷雾。又更何况交予旁人乃至后人打量,这便始终像是隔了一层幔帐和烟雨,由此无故生出些同情或是羡慕,以自己所是为是,所非为非,眼里只见自己渴望而不可得的,既给自己平添了痛苦,又衍生出她人幸福的幻象,于事主眉头一紧一疏之间深锁的心思,反倒看不真切了。
一如萧妙仪,后人只知帝王将相的丰功伟绩,是不大记这个弱女子的名字的,只记得溧阳公主这个封号,虽只是模糊的形象和寥寥的数语,却真如精美却又呆滞的仕女图画,而博士大儒编修的史书中的笔墨、骚人文客铺饰的宫词里精致的辞章,一字一句都如花绫饰头、绸缎做边的锦眉,将一个心事重重的少女,裱作了后世笔下摘借抄写的典故,裱在这尺寸的图画之间,再也无法迈开一步。
菱花落复含,桑女罢新蚕。桂棹浮星艇,徘徊莲叶南。
父亲萧纲的诗作,溧阳郡主萧晗烟正叨念得出神,她尽力试图平静下来,胸口还是止不住地起伏,一颗青春年少的内心装满了如此多的哀伤和绝望,但她还是多么想留下这痛苦的片刻,让下一分、下一秒、让她与新郎见面的时刻,永远不再来。
斜倚朱栏望着窗外,最后看了一眼住了十多年的东宫外景,妄图用幼年时的欢乐来中和自己的苦痛:南朝多水,建康城更是河湖遍布,秦淮河周流十里,玄武湖烟笼六朝。每次端午过后、盛夏时节,总是建康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鱼白蟹黄,菱藕满舱。采莲女手抚轻浪,折菱摘荷,曳水向情郎。
又是一年此时今日,菱藕和荷花孤却零零地生长着,不见了妖童媛女,不见了小桨轻舟,也闻不到那吴歌和西曲,只听得兵刃铿锵、金鼓齐鸣。两个月前叛军攻入建康,包围了台城,也即是皇宫所处的内城。皇城里的安宁竟比春光还要短,宫苑里的林花还未尽数凋零,城里的人儿却是死得干净。不信登上城楼举目望去,严整的街道上尽是遍地的尸体和残肢,交错的河湖都是血一般的颜色。
她年方十四,建康城的明珠,正是诗中的年纪,从数百年后的诗画中挣脱,她的名字出现在其时间王侯子孙的清谈中,贩夫走卒的巷议里。她的身姿萦绕在每个幸得一见之人的梦中,上至公卿,下至草履。
这其中也包括他的丈夫——叛军的头目侯景,这位流亡的羯族将领。
在即将到来的新婚之前,她只见过他一次,仅仅是一次,却成了根植于她心底的梦魇。用日后无量的修心与正念,才让她的内心恢复到如初的平静。他是她痛苦的来源,也是全城人痛苦的来源。
此前他已是数易其主,从怀朔的茫茫草原上奔走到至六镇流民卒伍之间,从天柱大将军尔朱荣麾下转投至东魏大丞相高欢鞍前。高欢一死,他年少气傲的长子高澄,从左右的进言和自己的观色中察觉到了侯景对自己的不屑,他以自己锐利的判断,侯景不死,国无以立。先声夺人,定要将侯景尚未张扬的谋逆之心扼杀于摇篮之中,要把侯景天生反骨的脑袋削平挂在城楼之上。侯景连战失利,只得带领些个老弱的戊卒投降了南方的梁国。
梁国皇帝萧衍,她的爷爷,收留了侯景,只因他熟悉北方的军情战略,并且于军事方面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不仅如此,也是笼络人心的手段。
海纳百川,不拒浊水。山高万丈,非偏匪石。就是要让天下群豪知道,三易其主的侯景,我大梁尚且不拒,更何况天下纷纭众英杰?面对北方的强敌,萧衍需要他,家财万贯的豪强总少不了看家护院的狗。而侯景此时本来就是一只丧家犬,但萧衍不知道的是,低眉颔首摇尾乞怜只是他的伪装,身体里流淌的却从来都是狼血。侯景一初被安置在寿阳城,后来又不甘寄居于这异国的一州一郡,生存本能和勃勃野心驱使着他观察这个初来的国度,窥伺着殿堂之上的重器。
比起兵荒马乱的北方,梁国自然是承平日久,他像一个沉睡的巨兽,静静地躺在这天下二分之一的土地上,常人只道这佛国是铜浇铁铸刀枪不入,唯有侯景一眼就看到了这庞然大物身上的裂创,还流散着刺激的腥气,只要顺着这伤口用全力狠咬下去,纵非当时毙命也终将失血而亡。透过文人骚客虚假浮夸的文章,南庭的风流人物不过是些蒲柳之质,清流尽是空谈快意。士族重又执掌重器,却把权柄的另头,交予寒人度量。诸皇子也只知作些轻靡辞章,就连端坐皇位之人也未如传说中英明神武,不过一个整日昏聩佞佛、劳民伤财以大修浮屠为自己求死后功德的糟老头罢了。
侯景开始扬起了他的头颅,如狼首一般的头颅,眼睛只盯着远处的建康皇城。他看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十二旒的平天高冕,二十四梁的通天大冠。而溧阳郡主就是那冕旒前后璀璨夺目的璇珠,仅仅是无意中的一抬头,瞧见了她侧身摇过的裙裾,顺着浮翠流丹向上缓缓窥伺,仿佛朝日的阳光照进了他颓唐的双目。
也曾在南方江山的声色和耳目里耽溺片刻,也曾想过在寿阳城内的官感与肉欲里不能自己。
可他略一张望,就看到身后与左右站着的全是一群磨牙吮血的狼众,眼里正透着不满和怨毒的目光。侯景固然可以凭着官家给予的优待来满足自己全身上下的每一处器官,但是一座小小的寿阳城却无法喂养那些为数众多妄图分一杯羹的随从。他十分明白,一旦自己无法为这些狼众寻得新鲜的血肉,那自己也只会被旧日的部下推翻,为新投的主人遗弃,成为一个独行于茫茫草原上的孤狼,随时都会被饿死。这是乱世存活的法则,也是自己安身立命的信仰。他挑选敌人与追随主子从来只考虑利害的多寡,自然也不奢望别人能对自己恩义有加。他已明显感受到狼众对自己的不满,而唯有以利诱之才能巩固自己狼王的地位。
而王伟则是狼众之中最出类拔萃的一只,他的利齿不光会撕开猎物的筋骨,还会吐出芬芳的幻像,将侯景似已倦怠的野心从酒肉醉乡里拉倒王霸雄图之上,织一场恣马南面的大梦,摹一幅列鼎鸣钟的殿堂。一字一句如酒虫钻入了肝肠,似秋石投入了迷汤。
在王伟的精心谋布下,又突然传来了一个恶讯,将其推出不得不反的边缘,若说从前的侯景只是一条摇头摆尾,乞人怜命的丧家犬,那么此刻他已变成一匹磨牙吮爪,贪得无厌的饿狼。
从前因背叛高澄,狠下心来抛弃妻子流亡至梁国,一家老幼被投进了滚烫的油锅。而后收拾了破败的戎装,提挈着断掉的戈矛,和一匹衰老的战马低着头从荒凉的漠北一步一瘸逃入南国的大千世界。此时的他也已是孑然一身,面对着却是富裕江南的莺莺燕燕,情欲压下了自尊,他热切地向梁武帝萧衍请求赐给一门婚事。萧衍却只是冷冷的说道:“王谢门第甚高,恐非君佳偶,朱、张以下,君可行便。”
南朝素重门第,吴郡朱张二族以下,便是高门不屑的寒人,侯景此时虽握重兵,在江南衣冠眼里不过是北方蛮夷,荒伧之徒。竟至于斗胆向高门求亲,在他们看来简直是异想天开,可以料想,过不了几日,江南士族的清谈间又多了一则笑料。
侯景只是低着头,把一切咒骂的话都吞进了心里,他的心本就被惶恐与自卑填得满满的,此时又加了几多仇恨钻入心窝,恨不得马上便要炸开。但仍只是在一个劲的咬着自己的牙齿,直咬得面目扭曲。
萧衍却也并非存心侮辱侯景,自己兰陵萧氏两朝帝王,门第尚且不如王谢,何况侯景蛮夷之身?且侯景若与江南衣冠沆瀣一气,宋齐两代稍稍弹压下去的世家大族又将难以收拾。侯景一介武夫,何曾知道皇帝的顾虑,只道是萧衍存心凌辱自己。欲望与仇恨驱使着他,以八百铁骑出其不意,凭着一次次的天助人谋,兼因着梁国上下反应的愚钝,一路直捣建康。致使举国震动。
各路援军逡巡不愿前进,民心尽失奴隶助己谋反。侯景判断得不差毫厘,这梁国看似辉煌根基却似建在沙地,这才不到半年侯景便带着部众攻入了建康,进而包围了台城,迄今已是四个月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