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回家，你几乎没送过我，回来就回来了，走就走了，父女之间那点儿亲情早就淡成了寻常日子里的一杯白水。现在，每次都送出好远，也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往前走，偶尔，抬头看看我，什么时候，你已经佝偻着腰，露出了老态？
我不敢回头，因为我怕万一哪一次回不了头……所以，你看到的从来都是我日渐高大的背影，还有被时光拉长的岁月。
如你所言，我一度是有些瞧不上你的——
这一生，你都活得很犟。
其实，你明明是老实巴交的一个人，偏偏在喝酒这件事儿上特别坚持，谁说都不戒，当然也只有在喝点酒之后，才能说上几句特别硬气的话。身为女儿，我不想承认你很窝囊，但不得不面对这个事实，所以，我不愿你来单位看我，或者是年少的虚荣?或者是该死的自尊?我不知道。三十年前看父敬子，你虽未衣衫褴褛，但皱皱巴巴不合体的上衣，还有吊着的裤脚，怎么看都不像上班的人。当我确认单位楼下的人是你，我第一时间迎了出去，我没有让你上楼，我知道过时的背包里一背包的家杏，是你辗转几次车特意给我送来的。
“来了怎么都不提前打电话?”我的语气里不自觉的有了些埋怨。
“要回单位办点事儿，我不站脚这就走。”你大概感觉了我的疏离，赶紧讨好似的解释，“这杏你拿着回头给同事们分了吧。”
你小心翼翼的看着我的脸色，把杏交给我就匆匆走了。等我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华丽外衣下裹着的小世俗时，你已经走出了很远，目之所及是你弱小而孤独的背影……
其实，你明明可以有机会留在部队，选择大城市的生活，可是，因为爷爷奶奶在农村老家，所以，你毅然决然回来了。爷爷奶奶不喜欢你，你却执着的要为他们养老送终……年年请一大桌子亲朋好友，就为了让大家说和着给你一个尽孝的机会，何苦?即便父母儿女，那也是强扭的瓜不甜，爷爷奶奶又不只有你一个孩子！
不管爷爷奶奶如何表态要和大伯家一起，你都坚持己见，直到大伯说了一句：来吧，一根筷子都不用拿。亲朋好友才明白你为何十几年不放弃，因为你不说不代表你没看透。
现在想想，眼前浮现的还是那些年你年八二十九找人吃饭的背影，孤单而坚决……
其实，你明明可以有机会和儿女生活在一起，安享晚年，你却整理心情重新出发，不知道阿姨是不是能给你家的温暖，还是让儿女少一些牵挂……起初，我们兄妹几人都是有怨言的：儿女尚未从失去母亲的悲痛中走出来，父亲就又成家了吗?你的退休金完全保证你和阿姨衣食无忧，你却还舍不得那几亩地。渐渐地，也没人劝你了，也许人老了就是故土难离吧。
“你爸出去玩了，没拿电话。”
“等等啊，你爸在院子里，我把电话给他。”
每次打电话阿姨基本上都是这两句话。可能从前的电话都是打给我妈的，你已经习惯了被忽视。
年前回家，你说我爱吃包子，阿姨早早地蒸了一锅给我拿上了，还有一辫辫葫芦条，阿姨冻好的豆角，腌制的酸菜……大一包小一包的装好，这些事从前都是妈在做，如今你和阿姨很自然地接了棒，好像我从来都不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你们一直在我身后，给予我前行的力量……
好像很少有时间陪着你到处逛逛，要么你忙着回去，要么我们忙着上班。
“你今天有课吗?哦，没有，那你有时间吗?我想去换个新手机。”挂了电话我就哭了，你一如既往的试探着儿女的反应，生怕给我们添麻烦，可是我宁愿你理直气壮的说：陪我去看看手机。
坚强，善良，孝顺，感恩，这些都是你赐予我们的人生底色，物质上你是没有让我们成为富二代，可精神上的传承谁能说它不是无价之宝?
曾几何时，你是恁般的意气风发，眉飞色舞地为我们兄妹讲着《杨家将》的故事，说着“单田芳评书”，工农商学兵，哪一样你都涉足过，虽无大成，但，无论做什么都一步一个脚印，的确没有给我们大富大贵，但现在想来，你身上那些美好的品质又岂是富贵可以衡量的？
如今，每每来城里，都为我们带来你以为的好吃的，好像你根本不知道现在城市里什么都不缺，如果一定要说缺什么，是时间？还是情义？
我何尝不知道：孩子不听话意味着他在长大翅膀一点一点变硬，老人听话，可能意味着他服老了。
直到这次，看见你的手无意识的“划圈”，我才惊觉：你是真的不再年轻了。
从记事起到现在，你一生的不对在那一刻都烟消云散。
无数个你的背影缠绕着无数个画面在眼前闪过：高大的，瘦小的，孤独的，无助的……
你不再犯犟了，我们说什么你都只是“呵呵”地笑。而更多的时候,都是你在说,左邻右舍的事儿,谁家的孩子长大了,做什么去了,谁家盖了新房,甚至谁家打了多少粮食……我总觉得那些都是别人家的事儿，谈不上离我很遥远，只是于我没有任何意义，废话流一样的存在，不过你想说，我愿意倾听，儿时你把世界讲给我们，如今我们是你的世界。
“你还记得前街老许家那个孩子不?”
“嗯，怎么了?”我顺口搭音，从故乡走出来半生，故乡除了父亲，其余的都成了退出生命的别人。
“他又要结婚了……”你絮絮地说着，我细细地听着，你一如年轻时那样红光满面，我一如儿时那样全神贯注，仿佛我们此刻交流的是什么了不得的国家大事，天知道我们就是平凡世界里寻常的一对父女！你没有经历过什么大悲大喜大起大落，老天格外厚待了你，七十多岁的人了，不单有一颗童心，还有一副不老的容颜，一双清亮的眼睛，恍惚间重回你的少年时光……
放心——你陪我们长大，我们陪你变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