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店里吵吵嚷嚷,我点了一杯咖啡,一个人坐着,仿若身处无人之境。这一幕似曾相识,我却不自觉地想要落泪。
四年前的七月,在一间类似的咖啡店,一个人猝然走进了我的生活,陪伴我度过了之后的四年岁月。那一天,我在咖啡店里旁若无人地啃一块面包,一个老人注视着我许久,然后向我走来,帮我点了一杯咖啡后,在桌对面坐下,与我寒暄。他七十多岁,穿衣打扮却时髦得如同年轻人——后来他常跟我说,人无论到什么年纪,都应该有年轻人的心态。我接过他给我点的咖啡并道谢。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看着我道:“你很不一样,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像你这样的人了”。我疑惑地问他:“我是什么样的人?”他说:“孤、冷、傲。”
那是我和他第一次见面,我们聊了很多,具体内容记不清了,只记得他问我信不信命运是上天安排好的,我说我是无神论者。告别的时候,他要了我的电话号码,约我去太湖边吃早茶。当时我出于对陌生人的警惕,没有应邀。
此后,我们一直保持着联系,我们慢慢地开始信任对方,逐渐成为了忘年交。这些年来,我们几乎每到假期都会见面,
他分享我的快乐,分担我的忧愁,如亲人般陪伴着我成长。在最开始的几年,我没有告诉家人他的存在,因为我们之间相差六十岁,在世人的眼中,这种关系“非主流”。我是一个内心无比叛逆的人,厌倦了身边的人们为了迎合“主流”的标准而做出各种妥协,因而,这些年来,我把我有一个“忘年交”视作荣耀,也视作对于世俗眼光的不屑与反抗。
四年来,我的每篇文章他都是第一个读者,只是,这篇文章他再也读不到了。在我抵达墨尔本之初,就听闻他遭遇了重大的不幸,不曾想我临行前与他的那次告别竟成了永别。得知消息的那天我一夜未眠,枯坐在房间任由泪下如麻不敢动它。现如今,我的朋友终于返回了永恒的地方,再也不用承受离别、疾病与痛苦,在那里,我相信他仍然会是一个乐观坚强的人。
某天,我乘坐电车一路西行,体会到人的一生正如同永不停息的列车径直驶向终点站。途中,不断有人上车,不断有人下车,如同我们生命中的无数过客,全然不是我们所能掌握的。我们来不及留恋,最终无奈地懂得,所有人都只能陪我们走一段路而已。缘分尽了,便渐行渐远……
我看见,车窗外的天空在寂静中渐渐昏暗下去;我听见,教堂的铜钟在黑暗中传来阵阵回响;我遇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朝我走来,他穿着一件时髦的皮衣,露出亲切的微笑,向我诉说着那个永恒世界的故事,并许诺我来世定会再度相见。在人生的路途上,我们不断地拥有,又不断地失去,我们多少次为团圆而高兴,又多少次为离别而痛苦。然而,当这一路上的熙熙攘攘全部深深地印入我们的记忆中时,一切情感本身已经不重要了,我们在眼泪与思索中成长起来,并逐渐习得人生的无言。
二十年来,我第一次接触生死,也第一次惊惧于所谓永恒,其实从来不曾存在过。时间在悄无声息地消逝,只是在巨变发生之前,我们无法察觉罢了。我们所认为的恒久稳定的关系,也许会在我们面前天崩地裂,也许一切就发生在下一秒。这是生活的本质,很残酷,但我感谢生活——在跌宕与起伏之中——我的生命之花得以绽放。
手术室里,医生剪断了血淋淋的脐带,自此婴儿再也无法从母体吸收营养,于是作为一个独立的生命降临这个世界。经过十月怀胎,他,终于属于了他自己。尼采说过,“上帝已死”,所有人都如同尘埃自由地悬浮在空中,一切犹未可知。从脐带被剪断的一刻起,人开始独自面对这个世界,带着父母的祝愿,在世间书写从未有过的故事,逐步完善自己的人生记忆,直至最后的转身离开。喜怒与哀乐之间,欢笑与泪水之下,我们共同走在父辈们不曾走过的路上,我们都是无可替代的存在,我们有自己的故事可以说,我们还可以在一次次的痛楚之后义无反顾地拥抱那无限可能的未来。
2023年7月 墨尔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