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兰河传》是萧红的晚期作品,也是她的巅峰之作。这位被誉为“20世纪30年代的文学洛神”的女作家,去世时年仅31岁,可谓英年早逝。
她在生命中最后几年创作的长篇小说《呼兰河传》,以自己的童年和家乡为原型,对旧中国北方的小城“呼兰河”进行了生动而又深刻的描写,其中的社会风貌、人情百态,称得上纤毫毕现。
我用五天的时间,仔细阅读了这本小说,阅读过程中,时不时掩卷长思,心中谓叹。及至读完,对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有了更鲜活的认识,也对我们如今所处的这个社会,有了更深刻的反思。
此文是《呼兰河传》读书有感之一,对应于小说中的“小团圆媳妇”这一章节。
小团圆媳妇是个小姑娘。
小团圆媳妇是个买来的小姑娘。
小团圆媳妇是老胡家花钱买来的小姑娘。
老胡家住在主角家大院子的一角,家里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已经娶妻,小团圆媳妇就是给二儿子买来的。
这个小姑娘只有13岁,还太小,不能马上成亲。于是胡家就养着她,让她帮家里干活。
小团圆媳妇个子高高的,黑乎乎的,笑呵呵的,她坐得直,她走得快。
这样的离经叛道,而且是个女性,呼兰河的人是不能容忍的。
于是街坊四邻开始传小团圆媳妇的闲话,开始说她太大大咧咧,开始认为她没个团圆媳妇的样子。
人们说,老胡家的团圆媳妇不像个团圆媳妇,她刚进了夫家门,也没羞没臊的,吃饭吃三碗,见人咧嘴笑,坐在那里,坐得笔直,走起路来,走得飞快,像什么样子,尽惹人发笑。
二儿子的母亲,也就是小团圆媳妇的婆婆,无法容忍这些闲言碎语,她开始“教育”小团圆媳妇。
她可是为了小团圆媳妇好。一个团圆媳妇,没个团圆媳妇的样子可还行?一定要让她懂事,听话。
于是她把小团圆媳妇吊起来打,每天晚上都打,不打几下,她就顺不过气来。
“有娘的,她不能打,她自己的儿子,也舍不得打。打猫,她怕把猫打跑了;打狗,她怕把狗打跑了;打猪,怕把猪打掉了斤两;打鸡,怕鸡下不了蛋。”
想来想去,也只有打小团圆媳妇了。
婆婆想,哪家的团圆媳妇不挨打,不都是一贯如此?她才打了一个多月,吊在房上松松筋骨而已,哪就那么金贵?是这个理儿没错,一代一代传下来的,街坊四邻认可了的。
婆婆的心,其实是很虔诚的,不狠一点,哪里能规矩出一个好人来?用皮鞭把小团圆媳妇抽晕了,不也用冷水泼醒了?肿起来的地方,不也用鸡蛋清抹了?这孩子不识好歹,还敢顶嘴,人气急了不管不顾,拿烧红的烙铁,烫她的脚心,不也是被逼的么?多么的仁至义尽,还想要自己怎样?
小团圆媳妇病了,她昏昏沉沉的,就像丢了魂儿一样。婆婆一看,这还了得?赶紧治。
如何治?丢了魂儿,那就只有跳大神了。婆婆请了一拨又一拨的大神来,跳给小团圆媳妇看,每次都要花不少钱。这些钱,可都是老胡家辛辛苦苦挣出来的,婆婆掏钱的时候,心里都在滴血。
可是,小团圆媳妇的病,完全没有起色,反而更加重了。跳大神的这回要用他们的绝招了,他们要当众给小团圆媳妇洗澡。只有这样,小团圆媳妇的病才会好。
给小团圆媳妇洗澡那天,全呼兰河的人都来了,比过年还热闹。小团圆媳妇终于含羞带怯了,她不肯脱衣服,只能三四个人用蛮力给她帮点忙。所有人都津津有味地看着。
水烧开了,在大缸里翻腾着,冒着白气,众人一起努力,把小团圆媳妇按下去,又浮起来。小团圆媳妇洗得又喊又叫,一张脸鲜红欲滴,竟是晕了过去,不知死活。
有那心慈的人,看到她晕过去,流下了眼泪,浑然不知刚才叫着用热水浇她头顶的却是谁。大神上来了,几口冷酒,一根尖针,小团圆媳妇悠悠醒转。大神说,洗澡必须连洗三次,还有两次要洗的。
人群再一次沸腾,个个精神百倍,人人眼冒亮光,那晚,小团圆媳妇洗了三次澡,烫一次,晕一次。闹到三次澡洗完,真叫人尽兴。
散了,终于散了,天地万物黑乎乎一片,真安静。所有人都睡了,那连哭带叫的小团圆媳妇,好像也并未曾哭过,也并未曾叫过。
过了几天,小团圆媳妇死了。
不久后,老胡家大儿子的媳妇就跟人跑了。大儿子的母亲成了失心疯,二儿子的母亲,也就是小团圆媳妇的婆婆,心疼花在小团圆媳妇身上的那几千吊钱,天天哭,哭瞎了双眼。
我丝毫不怀疑,萧红笔下的小团圆媳妇是有原型的。在旧中国的广大农村,甚至在新中国的部分农村,团圆媳妇,也就是童养媳,是普遍存在的。
团圆媳妇是人吗?当然是。团圆媳妇的婆家把她当人看吗?或许吧,但是这个人的位置,是要比家里的猫狗猪鸡还低的。
旧社会的女性是个什么地位,看完《呼兰河传》,你就有个大概的了解。
一个鲜活的小团圆媳妇被折磨死了,那些施毒手的人,那些看热闹的人,都心安理得着,都问心无愧着。
他们说小团圆媳妇不像个样子,那什么样算像个样子?鲁迅先生说:“屏息低头,毫不敢轻举妄动。两眼下视黄泉,看天就是傲慢,满脸装出死相,说笑就是放肆。”
小团圆媳妇不像个样子,那这个社会就千刀万剐地把她雕刻出个样子。骨头太硬,那就把骨头敲碎,连骨髓也吸干净。作恶的人不觉得这是恶,围观的人也不觉得这是恶,反而相信这是大功一件。
小团圆媳妇死了,那些围观她死掉的人,心里有没有数呢?我看是有的。
但是不能说,不可说。当这个社会全是由精神病构成,你就不能说,不可说。说了,你也会被当成小团圆媳妇,你也会被这个社会敲骨吸髓。
于是,大儿子的媳妇跟人跑了。她不说,但是她想活着。像个人那样活着。
于是,呼兰河流传着一个传说,东大桥下有一只很大的白兔,夜夜红着眼哭泣。
如果有人问它为什么哭,它就说它想回家。如果这人说送它回家,白兔用长耳朵擦擦泪水,一眨眼就不见了。
如果没人问它为什么哭,它就一哭哭到鸡叫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