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回
王三官拜西门为义父
应伯爵替李铭释冤
寒暑相推春复秋,他乡故国两悠悠。
清清行李风霜苦,蹇蹇王臣涕泪流。
风波浪里任浮沉,逢花遇酒且宽愁。
蜗名蝇利何时尽,几向青童笑白头。
话说西门庆与何千户在路不题,单表吴月娘在家。因前者西门庆上东京,经济在金莲房饮酒,被奶子如意儿看见。西门庆来家,反受其殃,架了月娘一篇是非,合了那气。
以此这遭西门庆不在,月娘通不招应。就是他哥嫂来看也不留,即就打发。分付平安:“无事关好大门,后边仪门,夜夜上锁。”
姊妹每都不出了,各自在房做针指。若经济要往后楼上寻衣裳,月娘必使春鸿或来安儿跟出跟入,常时查门户,凡事多严紧了。
这潘金莲因此不得和经济勾搭,只赖奶子如意儿备了舌,在月娘处,逐日只和如意儿合气。
一日,月娘打点出西门庆许多衣服汗衫小衣,教如意儿做,又教他同韩嫂儿浆洗,就在李瓶儿那边晒晾。不想金莲这边春梅也洗衣裳搥裙子,使秋菊问他借棒槌。
这如意儿正与迎春搥衣,不与他,说道:“前日你拿了,把个棒搥使秋菊使着罢了,又来要。趁韩嫂在这里,替爹搥裤子和汗衫儿哩。”
那秋菊使性子决烈的走来对春梅说:“平白教我借,他又不与。迎春倒说拿去,如意儿拦住了不肯。”
春梅便道:“耶嚛,耶嚛!这怎的这等生分,大白日里借不出个干灯盏来。娘不定还要教我洗裹脚,我浆了这黄绢裙子,问人家借棒槌使使儿,还不肯与,将来替娘洗了,拿什么槌?”
教秋菊:“你往后边问他每借来使使罢。”这潘金莲正在房中炕上裹脚,忽然听见,便问:“怎么的?”这春梅便把借棒槌,如意儿不与来一节说了。
只这妇人因怀着旧时仇恨,寻了不着这个由头儿,便骂道:“贼淫妇,怎的不与?他是丫头,你自家问他要去。不与,骂那淫妇不妨事!”
这春梅还是年壮,一冲性子,不由的激犯,一阵风走来李瓶儿那边,说道:“那个是世人也怎的!要棒槌儿使使不与他。如今这屋里,又钻出个当家人来了!”
如意儿道:“耶嚛!耶嚛!这里放着棒槌,拿去使不是,谁在这里把住,就怒说起来。大娘分付,趁韩妈在这里,替爹浆出这汗衫子和绵䌷裤子来等着,等着又掇出来要槌。秋菊来要,我说待我把你爹这衣服搥两下儿,你拿上使去。就架上许多诳,说不与来。早是迎春姐这里听着!”
不想潘金莲随即就跟了来,便骂道:“你这个老婆,不要说嘴!死了你家主子,如今这屋里就是你。你爹身上衣服,不着您恁个人儿拴束,谁应的上他那心?俺这些老婆死绝了,教你替他浆洗衣服。你死拿这个法儿降伏俺每,我好耐惊耐怕儿!”
如意儿道:“五娘怎的这说话!大娘不分付,俺每好意掉揽替爹整埋也怎的!”
金莲道:“贼歪剌骨雌汉的淫妇!还漒说什么嘴!半夜替爹递茶儿扶被儿是谁来?讨披袄儿穿是谁来?你背地干的那茧儿?你说我不知道!偷就偷出肚子来,我也不怕!”
如意道:“正经有孩子还死了哩,俺每到的那些儿!”
这金莲不听便罢,听了心头火起,粉面通红,走向前一把手,把老婆头发扯住,只用手抠他腹。
这金莲就被韩嫂儿向前劝开了。骂道:“没廉耻的淫妇,嘲汉的淫妇!俺每这里还闲的声唤,你来雌汉子㒲。你在这屋里是什么人儿?你就是来旺儿媳妇子从新又出世来了,我也不怕你!”
那如意儿一壁哭着,一壁挽头发,说道:“俺每后来,也不知什么来旺儿媳妇子,只知在爹家做奶子。”
金莲道:“你做奶子,行你那奶子的事。怎的在屋里狐假虎威起精儿来!老娘成年拿雁,教你弄鬼儿去了!”
正骂着,只见孟玉楼从后慢慢的走将来,说道:“六姐,我请你后边下棋,你怎的不去?却在这里乱些什么?”
一把手拉进到他房中坐下,说道:“你告我说,因为什么起来?”
这金莲消了回气,春梅递上茶来,呵了些茶,便道:“你看,教这贼淫妇气的我手也冷了,茶也拿不起来!”
说道:“我在屋里正描鞋,你使小鸾来请我。我说且倘倘儿去,歪在床上还未睡去着,也见这小肉儿,百忙且搥裙子。我说你就带着把我的裹脚槌搥出来。半日只听的乱起来,教秋菊问他要棒槌使使,他不与。把棒槌匹手夺下了,说道'前日拿了个去不见了,又来要。如今紧等着与爹搥衣服。'教我心里就恼起来,使了春梅:'你去骂那贼淫妇。从几时就这等大胆降伏人,俺每手里教你降伏。你是这屋里什么人?押折轿竿儿娶你来?你比来旺儿媳妇子差些儿!'我就随跟了去,他还嘴里砒里剥剌的。教我一顿卷骂,不是韩嫂儿死气白赖在中间拉着我,我把贼没廉耻雌汉的淫妇,口里肉也掏出他的来!要俺每在这屋里点韮买葱,教这淫妇在俺每手里弄鬼儿。也没见大姐姐那些儿不是。他想着把死的来旺贼奴才淫妇,惯的有些折儿!教我和他为冤结仇。落后一染脓带,还垛在我身上,说是我弄出那奴才去了。如今这个老婆,又是这般惯他,惯的恁没张倒置的!你做奶子,行奶子的事。许你在跟前花黎胡哨!俺每眼里是放的下砂子底人!有那没廉耻的货,人也不知死的那里去了,还在那屋里缠。但往那里回来,就望着他那影作个揖,口里一似嚼蛆的,不知说的什么!到晚夕到吃茶,淫妇就起来连忙替他送茶。又忔忽儿替他盖被儿,两个就弄将起来。就是个久惯的淫妇!他说丫头递茶,许你去撑头获脑去雌汉子!是什么!问他要披袄儿,没廉耻!他便连忙铺子拿了䌷段来,替他裁披袄儿。你还没见哩,断七那日,学他爹,爹就进屋里烧纸去,见丫头老婆正在炕上坐着挝子儿,他进来收不及,反说道:'姐儿,你每耍耍,供养的匾食和酒,也不要收到后边去,你每吃了罢。'这等纵容着他。谢的什么?这淫妇还说:'爹来不来,俺每不等你了!'不想我两步三步就扠进去,说的他眼张失道,于是就不言语了。行货子什么好老婆,一个贼活人妻淫妇,这等你饿眼见瓜皮,不管了好歹的你收揽答下。原来是一个眼里火,烂桃行货子!想有些什么好正条儿。那淫妇的汉子,说死了。前日汉子抱着孩子,没在门首打探儿?还是瞒着人捣鬼,张眼儿溜睛的!你看一向在人眼前,花哨星那样花哨,就别摸儿改样的!你看又是个李瓶儿出世了。那大姐姐成日在后边,只推聋儿装哑的,人但开口,就说不是了。”
那玉楼听了只是笑。金莲道:“南京沈万三,北京枯柳树,人的名儿,树的影儿,怎么不晓的?雪里消死尸,自然消他出来!”
玉楼道:“原说这老婆没汉子,如何又钻出汉子来了?”
金莲道:“天不着风儿晴不的,人不着谎儿成不的。他不恁撺瞒着,你家肯要他?想着一来时,饿答的个脸,黄皮儿寡瘦的,乞乞缩缩那等腔儿。看你贼淫妇吃了这二年饱饭,就生事儿雌起汉子来了!你如今不禁下他来,到明日又教他上头脑上脸的。一时捅出个孩子,当谁的?”
玉楼笑道:“你这六丫头,倒且是有权属。”
说毕,坐了一回,两个往后边下棋去了。正是:
三光有影遣谁系,万事无根只自生。
有诗为证:
一掬阳和动物华,深红浅绿总萌芽。
野梅亦足供清玩,何必辛夷树上花。
话休饶舌,有日后晌时分,西门庆来到清河县,分付贲四、王经跟行李先往家去。他便送何千户到衙门中,看看收拾打归公廨干净住下,他便骑马来家。
进入后厅,吴月娘接着拂去尘土,舀水净面毕,就令丫鬟院子内放卓儿,满炉焚香,对天地位下告许愿心。
月娘便问:“你为什么许愿心?”西门庆道:“且休说,我拾得性命来家!”往回路上之事,告诉一遍:
“昨日十一月二十三日,刚过黄河,行到沂水县八角镇上,遭遇大风。那风那等凶恶,沙石迷目,通不放前进。天色又晚,百里不见人。众人多慌了。况箱装驮垛又多,诚恐钻出个贼怎了。前行投到古寺中,和尚又穷,夜晚连灯火没个儿。各人随身带着些干粮面食,借了灯火来,熬了些豆粥,人各吃一顿。砍了些柴薪草根,喂了马,我便与何千户在一个禅炕上抵足一宿。次日风住了,方才起身。这场苦,比前日还更苦十分!前日虽是热天,还好些。这遭又是寒冷天气,又耽许多惧怕,幸得平地还罢了,若在黄河,遭此风浪怎了!我头行路上许了些愿心,到腊月初一日,宰猪羊祭赛天地。”
月娘又问:“你头里怎不在家,却往衙门里做甚么?”
西门庆道:“夏龙溪已升做指挥直驾,不得来了。新升匠作监何太监侄儿何千户,名永寿,贴刑,不上二十岁,捏出水儿来的一个小后生,任事儿不知道。他太监再三央及我,凡事看顾教道他。我不送到衙门里,安顿他个住处,他知道什么?他如今一千二百两银子,也是我作成他,要了夏龙溪那房子。如今且教他在衙门里住着,待夏大官搬取了家小,他的家眷才搬来。昨日夏大人甚是不愿意,在京不知什么人走了风,投到俺每去京中,他又早使了不知多少银子,寻了当朝林真人分上,对堂上朱大尉说,情愿以指挥职衔,再要提刑三年。朱大尉来对老爷说,把老爷难的要不的。若不是翟亲家在中间竭力维持,把我撑在空地里去了。去时亲家好不怪我,说我干事不谨密。不知他什么人对他说来?”
月娘道:“不是我说,你做事有些三慌子,火燎腿样,存不的些事儿,诈不实的告这个说一汤,那个说一汤,恰似逞强卖富的!正是:有心筭无心,不备怎防备?头见你干,人家晓的不耐烦了。人家悄悄干的事儿停停脱脱,你还不知道哩!”
西门庆又说:“夏大人临来,再三央我早晚看顾看顾他家里。容日你买份礼儿走走去。”
月娘道:“他娘子出月初二日生日,就一事儿去吧!你今后把这狂样来改了。常言道:'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老婆还有个里外心儿,休说世人!”
正说,只见玳安说:“贲四问爹,要往夏大人家,说着去不去?”
西门庆道:“你教他吃了饭去。”玳安道:“他说不吃罢。”
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孙雪娥、大姐多来参见,道万福问话儿陪坐的。
西门庆又想起前番往东京回家,还有李瓶儿在,今日却没他了。一面走到他前边房内,与他灵床作揖,因落了几点眼泪。如意儿、迎春、绣春多来向前磕头。
月娘随即使小玉请在后边摆饭吃了。一面分付讨出四两银子,赏跟随小马儿上的人,拿帖儿回谢周守备了去。
又教来兴儿宰了半口猪,半腔羊,四十斤白面,一包白米,一坛酒,两腿火熏,两只鹅,十只鸡,柴炭儿又并许多油盐醋之类,与何千户送下程。又叫了一名厨役,在那里答应。
正在厅上打点,差玳安送去。忽琴童儿进来说道:“温师父和应二爹来望。”西门庆连忙道:“有请。”
温秀才穿着绿段道袍,伯爵是紫绒袄子,从前进来参见西门庆,连连作揖,道其风霜辛苦。
西门庆亦道:“蒙二公早晚看家。”
伯爵道:“我又看家哩!我早起来时,忽听房上喜鹊喳喳的叫。俺房下就先说:'只怕大官人来家了,你还不走的瞧瞧去?'我便说:'哥从十二日起身,到今还得上半月期,怎的来得快?我三日一遍在那里问,还没见来的信息。'房下说:'来不来,你看看去。'教我穿衣裳到宅里。不想说哥来家了。走到对过会温老先儿,不想温老师也才穿衣裳,说我就同老翁一答儿过去罢。”
因问了今东京路上的人,又见许多下饭酒米装在厅台上,出来摆放,便问道:“谁家的?”
西门庆道:“新同僚何大人,如此同来,家小还未到,且在衙门中权住,送分下程与他。又发柬明日请他来家坐了吃接风酒,再没人。请二位与大哥奉陪。”
伯爵道:“又一件,吴大舅与哥是官,温老先戴着方巾,我一个小帽儿,怎陪得他坐?不知把我当甚么人儿看。我惹他不笑话?”
西门庆笑道:“这等把我买的段子忠靖巾,借与你戴着。等他问你,只说道是我的大儿子,好不好。”
说毕,众人笑了。伯爵道:“说正经话,我头八寸三,又戴不的你的。”温秀才道:“学生也是八寸三分,倒将学生方巾与老翁戴戴何如?”
西门庆道:“老先生不要借与他。他到明日借惯了,往礼部当官身去,又来缠你。”温秀才笑道:“好说!老先生儿好说,连我扯下水去了。”
家人拿上茶来吃了。温秀才问:“夏公已是京任,不来了?”
西门庆道:“他已做了堂尊了!直掌囱簿大驾,穿麟服,使藤棍。如此华任,又来做什么?”
须臾,看写了帖子儿,抬下程出门,教玳安送去了。
西门庆拉温秀才、伯爵厢房内暖炕上笼了火,那里坐。又使琴童先往院里叫吴惠、郑春、邵奉、左顺四名小优儿,明日早来伺候。
不一时,放卓儿,陪二人吃酒。来安儿拿上案来摆下。西门庆分付:“再取只钟筯儿,请你姐夫来坐坐。”
良久,陈经济走来作揖,打横坐下。四人围炉共坐,把酒来斟,因说回东京一路上的话。
伯爵道:“哥你的心好,一福能压百祸。就有小人,一时自然多消散了。”温秀才道:“善人为邦百年,亦可以胜残去杀。休道老先生为王事驱驰,上天也不肯有伤善类。”
西门庆因问:“家中没甚事?”经济道:“家中爹去后,倒也无事。只是工部安老爹那里,差人来问了两遭。昨日还来问,我回说还没有来家里。”
正说着,只见来安儿拿了大盘子黄芽韮猪肉盒儿上来。西门庆陪着才吃了一个儿,忽有平安走来报:“衙门里各房令史和众节级来禀事。”西门庆即到厅上站立,令他进见。
二人跪下:“请问老爹几时上任?官司公用银两,动支多少?”西门庆道:“你们只照旧时整理就是了。”
令史道:“去年只老爹一位到任。如今老爹转正,何老爹新到任,两事并举,比寻常不同。”
西门庆道:“既是如此,添十两银子,三十两买办就是了。”二人应喏下去。西门庆又叫回来,分付:“上任的日期,你还问何老爹择几时?”
二人道:“何老爹才定准在二十五日上任。”西门庆道:“既如此,你每伺候就是了。”二人到衙门领了银子出来,定卓席买办去了。
落后乔大户又来拜望道喜。西门庆留坐,不坐,吃茶起身去了。当下西门庆陪二人至掌灯时方散。西门庆往月娘房里歇了,一宿题过。
到次日,家中置酒与何千户接风。文嫂又早打听得西门庆来家,对王三官说了,具个柬帖儿来看请。
西门庆这里买了二付豕蹄,两尾鲜鱼,两只烧鸭,一坛南酒,差玳安送去,与太太补生日之礼。他那里赏了玳安三钱银子,这不在话下。
正厅上设下酒,锦屏耀目,卓椅鲜明,地铺锦毡,壁挂名人山水。吴大舅、应伯爵、温秀才多来的早,西门庆陪坐吃茶,使人邀请何千户。
不一时小优儿上来磕头。应伯爵便问:“哥,今日怎的不叫李铭?”西门庆道:“他不来我家来,我没的请他去。”这伯爵便道:“你恼他每?”不言语了。
正说话中间,只见平安慌忙拿帖儿禀说:“帅府周爷来拜,下马了。”吴大舅、温秀才、应伯爵都躲在西厢房内。
西门庆冠带出来,迎至厅上叙礼,道及转升恭喜之事。西门庆又谢他人马,于是分宾主坐着。
周守备问京中见朝之事,西门庆一一说了。周守备道:“龙溪不来,已定差人来取家小上京去。”
西门庆道:“就取也待出月,如今何长官且在衙门权住着哩。夏公的房子与了他住,也是我替他主张的。”
守备道:“这等更妙!”因见堂中摆设卓席,问道:“今日所延甚客?”西门庆道:“聊具一酌,与何大人接风。同僚之间,不好意思。”
二人吃了茶,周守备起身说道:“容日合卫列位与二公奉贺。”西门庆道:“岂敢动劳!多承先施!”作揖出门,上马而去。
西门庆回来脱了衣服,又陪三人坐的,在书房中摆饭。何千户到午后方来。吴大舅等各相见叙礼毕,各叙寒温。茶汤换罢,各宽衣服。
何千户见西庆家道相称,酒筵齐整,四个小优,银筝象板,玉阮琵琶,递酒上坐,堂中金炉焚兽炭,玉盏泛羊羔。放下帘子,合席春风,满堂和气。正是:
得多少——
金樽浮醁醑,玉烛剪春声。
饮酒至起更时分,何千户方起身往衙门中去了。吴大舅、应伯爵、温秀才各辞回去了。
西门庆打发小优儿出门,分付收了家火,往前边金莲房中来。妇人在房内浓施朱粉,复整新妆,熏香澡牝,正盼西门庆进他房来。满面笑容,向前替他脱衣解带,连忙教春梅点茶与他吃。吃了打发上床歇宿。
端的暖衾暖被,锦帐生春,麝香蔼蔼。被窝中相挨素体,枕席上紧贴酥胸。口吐丁香蚌蛤含珠。妇人云雨之际,百媚俱生。西门庆抽拽之后,灵犀已透。
睡不着,枕上把离言深讲。交接后,淫情未足,定从下品鸾箫。这妇人无非只是要拴西门庆之心,又况抛离了半月,在家久旷幽怀,淫情似火。得到身,恨不得钻入他腹中。那话把来品弄了一夜,再不离口。
西门庆要下床溺尿,妇人还不放,说道:“我的亲亲,你有多少尿,溺在奴口里,替你咽了罢!省的冷呵呵的,热身子,你又下去冻着,倒值了多的。”
这西门庆听了,越发欢喜无已。叫道:“乖乖儿,谁似你这般疼我!”于是真个溺在妇人口内,妇人用口接着,慢慢一口多咽了。
西门庆问道:“好吃不好吃?”金莲道:“略有些咸味儿,你有香茶与我些压压?”
西门庆道:“香茶在我白绫祅内,你自家拿。”这妇人向床头拉过他袖子来掏,掏了几个,放在口内才罢。正是:
侍臣不及相如渴,特赐金茎露一杯。
看官听说:大抵妾妇之道,蛊惑其夫,无所不至。虽屈身忍辱,殆不为耻。若夫正室之妻,光明正大,岂肯为此?是夜西门庆与妇人尽力盘桓无度。
次日早往衙门中,何千户上任吃公宴酒,两院乐工动乐承应。午后才回家,排军随即抬来卓席来。王三官那里,又差人早来邀请。
西门庆使玳安段铺中要了一套衣服,包在毡包内,才收拾出来,左右来报:“工部安老爷来拜。”慌的西门庆整衣不迭,出来迎接。
安郎中食经正寺丞的俸,系金厢带,穿白鹇补子,跟着许多官吏,满面笑容,相携到厅叙礼。彼此道及公恭贺之,分宾主坐下。
安郎中道:“学生差人来问几次,说四泉还未回。”西门庆道:“正是,京中要等见朝引奏,才起身回。”
须臾,茶汤吃罢,安郎中方说:“学生敬来有一事,不当奉渎。今有九江大尹蔡少塘,乃是蔡老先生第九公子,来上京朝觐。前日有书来,有早晚便到。学生与宋松泉、钱云野、黄泰宇四人作东,借府上设席请他,未知允否?”
西门庆道:“老先生尊命,岂敢有违,约定几时?”
安郎中道:“在二十七日。明日学生送分子过来,烦盛使一办,足见厚爱矣。”说毕,又上了一道茶,作辞起身,上马喝道而去。
西门庆即出门,前往王招宣府中来赴席。到门道先投了拜帖。王三官听的西门庆到了,连忙出来迎接,至厅上叙礼。
原来五间大厅,毬门盖造五脊五兽,重檐滴水,多是菱花槅厢。正面钦赐牌额,金字题日:“世忠堂”。两边门对写着:“启运元勋第,山河带砺家”。厅内设着虎皮公座,地下铺着裁毛绒毯。
王三官与西门庆行毕礼,尊西门庆上座,他便傍设一椅相陪。须臾,红漆丹盘,拿上茶来。交手递了茶,左右收了去。彼此扳了些说话,然后安排酒筵递酒。
原来王三官叫了两名小优儿弹唱。西门庆道:“请出老太太拜见拜见。”慌的王三官令左右后边说。
少顷出来说道:“请老爹后边见罢。”王三官让西门庆进内。西门庆道:“贤契你先导引。”于是径入中堂。
林氏又早戴着满头珠翠,身穿大红通袖袍儿,腰系金镶碧玉带,下着玄锦百花裙,搽抹的如银人也一般。梳着纵鬓,点着朱唇,耳带一双胡珠环子,裙拖垂两挂玉佩叮咚。
西门庆一面躬身施礼,请太太转上。林氏道:“大人是客,请转上了。”半日,两个人平磕头。
林氏道:“小儿不识好歹,前日冲渎大人。蒙大人宽宥,又处断了那些人,知感不尽!今日备了一杯水酒,请大人过来,老身磕个头儿谢谢。如何又蒙大人见赐将礼来,使我老身却之不恭,受之有愧!”
西门庆道:“岂敢!学生因为公事,往东京去了,误了与老太太拜寿,些须薄礼,胡乱送与老太太赏人便了。”
因见文嫂儿在傍,便道:“老文,你取付台盏来,等我与太太递一杯寿酒。”连忙呼玳安上来。
原来西门庆毡包内预备着一套遍地金时样衣服,紫丁香色,通袖段袄,翠蓝拖泥裙,放在盘内献上。林氏一见,金彩夺目,先是有五七分欢喜。
文嫂随即捧上金盏银台。王三官便叫两个小优拿乐器进来弹唱。林氏道:“你看叫进来做什么?在外答应罢了!”一面撵出来。
当下西门庆把盏毕,林氏也回奉了一盏,与西门庆谢了。然后王三官与西门庆递酒。
西门庆才待还下礼去,林氏便道:“大人请起,受他一礼儿。”西门庆道:“不敢,岂有此礼!”
林氏道:“好大人,怎生这般说!你恁大职级,做不起他个父亲?小儿自幼失学,不曾跟着那好人;若不是大人垂爱,凡事也指教为个好人,今日我跟前,教他拜大人做了义父,但看不是处,一任大人教训,老身并不护短。”
西门庆道:“老太太难故说得是,但令郎贤契,赋性也聪明,如今年少,为小试行道之端。往后自然心地开阔,改过迁善,老太太倒不必介意。”
当下教西门庆转上,王三官把盏,递了三钟酒,受其四拜之礼。递毕,西门庆亦转下与林氏作揖谢礼,林氏笑吟吟,深深还了万福。
自以此后,王三官见着西门庆以父称之,有这等事。正是:
常将压善欺良意,权作尤云殢雨心?
诗人看到此,必甚不平,故作诗以叹之。诗曰:
从来男女不通酬,卖俏营奸真可羞。
三官不解其中意,饶贴亲娘还磕头。
又诗:
大家闺阁要严防,牝鸡司晨最不良。
不但悖得家声丧,有愧当时节义堂。
递毕酒,林氏分付王三官:“请大人前边坐,宽衣服。”玳安拿忠靖巾来换了。
不一时,安席坐下,小优弹唱起来,厨役上来割道,玳安拿赏赐伺候。当时席前唱了一套:
〔新水令〕翠帘深,小房栊,滴溜溜玉钩低控,驼茸毡斗帐,龟背锦屏风。春意溶溶,梅梢上暗香动。
〔乔牌儿〕琐窗疏影横,倒挂绿毛凤。梨云一片罗浮梦,夜深沉,寒漏永。
〔甜水令〕琼树生花,玉龙脱甲,银河剪冻,瑞雪舞回风。碧落无尘,淡月窥簾,彤云接栋。白茫茫,贝阙珠宫。
〔折桂令〕锦排场赏玩春工。二八仙环,十六歌童,花底藏阄,尊前赌令,席上投琼,娇滴滴争奸竞宠,喜孜孜倚翠偎红。走斝飞觥,换羽移宫,妙舞清讴,慢拨轻笼。
〔水仙子〕麝煤香霭绣芙蓉,凤腊光摇金螮蝀,象床春暖花胡洞。脂粉香,珠翠丛,彩云深罗绮重重。宝篆龙涎细,金炉兽炭红。暖溶溶和气春风。
〔雁儿落得胜令〕银筝秋雁横,玉管雏莺弄。花明翡翠翘,酒满玻璃瓮,彩袖捧金尊,罗帕衬春葱。橙嫩经霜剖,茶香带雪烹。欢浓,醉后情犹重,筵终,更深乐未穷。
〔沽美酒〕转秋波,一笑中,透灵犀,两情通。灯下端详可意种,似嫦娥出月宫,如神女下巫峰。
〔太平令〕欹鬓弹金钗飞凤,舞裙憁翠缕蟠龙。粉汗湿铅华娇容。舌尖吐丁香微送。臂钏封守宫,原是一对儿雏鸾娇凤。
〔川拨棹〕喜相逢,相逢可意种,柳困花慵。玉暖酥融,那一回风流受用。颤巍巍宝髻松,困腾腾秋水横,曲弯弯眉黛浓。
〔七弟兄〕醉烘,玉容,晕微红,尤花殢玉欢情纵,都疑身在醉魂中。蕊珠宫里游仙梦。
〔梅花酒〕hui恰便似云雨踨。没乱杀,见惯司空。禁鼓帘笼,簷马丁东,邻鸡唱,画角终。玉漏滴,咽铜龙,银荷烬,落火虫,纱窗外,晓光笼。碧天边,日初融,碧天边,日初融。
〔收江南〕呀,倒听的,辘轳声在粉墙东。早鸦啼金井下梧桐。春娇满眼未惺忪,将一段幽欢密宠,等闲惊觉惜匆匆。
当下食割五道,歌吟二套,秉烛上来。西门庆起身更衣告辞。王三官再三款留,又邀到他那边书院中。
独独的一所书院,三间小轩,里面花木掩映,文物消洒,金粉笺扁曰:“三泉诗舫。”四壁挂四轴古画:轩辕问道,伏生坟典,丙吉问牛,宋京观史。
西门庆便问:“三泉是何人?”王三官只顾隐避,不敢回答,半日才说:“是儿子的贱号。”西门庆便一声儿没言语。
抬过高壶来,只顾投壶饮酒,四个小优儿在傍弹唱。林氏后边和丫鬟养娘,只顾打发添换菜蔬果碟儿上来饮酒。
吃到二更时分,西门庆已带半酣,作辞起身。赏小优儿三钱银子。亲送到大门,看他上轿。两个排军打着灯火,西门庆头戴暖耳,身披貂裘,作辞回家。
到家想着金莲白日里话,径往他房中。原来妇人还没睡哩,才摘去冠儿,挽着云髻,淡妆浓抹,正在房内倚靠着梳台,脚蹬着炉台儿,口中磕瓜子儿等待。
火边茶烹玉蕊,卓上香袅金猊。见西门庆进来,慌的轻移莲步,欵蹙湘裙,向前接衣裳安放。
西门庆坐在床上,春梅拿净瓯儿,妇人从新用纤手抹盏边水渍,点了一盏浓浓艳艳芝麻盐笋栗丝,瓜仁核桃仁,夹春不老海青拿天鹅,木樨玫瑰泼卤六安雀舌芽茶。
西门庆刚呷了一口,美味香甜,满心欣喜。然后令春梅脱靴解带,打发上床。
妇人在灯下摘去首饰,换了睡鞋,两个被翻红浪,枕欹彩鸳,并头交股而寝。春梅向卓上罩合银荷,双掩凤槅,归那边房中去了。
西门庆将一只肐膊支妇人枕着,精赤条搂在怀中,犹如软玉温香一般。两个酥胸相贴,玉股交匝,脸儿厮搵,呜咂其舌。
妇人一把扣了瓜子穰儿,用碟儿盛着,安在枕头边,将口儿噙着,舌尖密哺送下口中。
不一时,甜唾融心,灵犀春透。妇人不住手下边捏弄他那话,打开淫器包儿,把银托子。
西门庆因问道:“我的儿,我不在家,你想我不曾?”妇人道:“你去了这半个月来,奴那刻儿放下心来。晚间夜又长,独自一个又睡不着。随问怎的暖床暖铺,只是害冷。伸着腿儿触冷伸不开。手中丫的酸了,数着日子儿白盼不到。枕边眼泪不知流勾多少!落后春梅小肉儿,他见我短叹长吁,晚间斗着我下棋。坐到起更时分,俺娘儿两个一炕儿通厮脚儿睡。我的哥哥,奴心便是如此;不知你的心儿如何?”
西门庆道:“怪油嘴,这一家虽是有他们,谁不知我在你身上偏多。”
妇人道:“罢么,你还哄我哩!你那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心儿,你说我不知道!想着你和来旺儿媳妇子蜜调油也似的,把我来就不理了。落后李瓶儿生了孩子,见我如同乌眼鸡一般。今日多往那去了?止的奴老实的还在。你就是那风里杨花,滚上滚下。如今又兴起那如意儿贼歪剌骨来了!他随问怎的,只是奶子。见放着他汉子,是个活人妻。不争你要了他,到明日又教汉子好在门首放羊儿好刺。你为官为宦,传出去什么好听?你看这贼淫妇,前日你去了,同春梅两个为一个棒槌,和我两个大嚷大闹,通不让我一句儿哩!”
西门庆道:“罢么,我的儿,他随问甚怎的,只是个手下人。他那里有七个头八个胆,敢顶撞你?你高高手儿他过去了,低低手儿他过不去。”
妇人道:“嚛!说高高手儿他过不去了的话!没了李瓶儿,他就顶了窝儿。学你对他说:'你若伏侍的好,我把娘这分家当就与你罢。'你真个有这个话来?”
西门庆道:“你休胡猜疑我,那里有此话?你宽恕他,我教他明日与你磕头陪不是罢。”
妇人道:“我也不要他陪不是,我也不教你到那屋里睡。”
西门庆道:“我在那边睡,也非为别的。因越了不过李大姐情,一两夜不在那边歇了。他守灵儿,谁和他有私盐私醋?”
妇人道:“我不信你这摭溜子,人也死了一百日来,还守什么灵?在那屋里也不是守灵。属米仓的,上半夜摇铃,下半夜丫头似的,听好梆声!”
几句说的西门庆急了,搂个脖子来,亲了个嘴,说道:“怪小淫妇儿,有这些张致的!”
于是令他吊过身子去,隔山抅火,那话自后插入牝中,把手在被窝内,接抱其股,竭力搧磞的连声响喨。一面令妇呼叫大东大西,问道:“你怕我不怕?再敢管着?”
妇人道:“怪奴才,不管着你,待好上天也!我晓的也丢不开这淫妇,到明日问了我,方许你那边去。他若问你要东西,对我说,也不许你悄悄偷与他。若不依,我打听出来,看我嚷的尘邓邓的!不嚷,我就摈兑了这淫妇,也不差什么儿!又想李瓶儿来头,教你哄了,险些不把打到揣字号去了!你这波答子烂桃行货子,豆芽菜,有甚正条捆儿也怎的!老娘如今也贼了些儿了!”
西门庆笑道:“你这小淫妇儿,原来就是六礼约!”当下两个殢雨尤云,缠到三更方歇。正是:
有窗有鸟卖有机,衔得春来枝上说。
有诗可证:
带雨笼烟世所稀,妖娆身势似难支。
终宵故把芳心诉,留住东风不放归。
两个并头交股,睡到天明。妇人淫情未足,便不住只往西门庆手里捏弄那话,登时把麈柄捏弄起来,叫道:“亲达达,我一心要你身上睡睡。”
一面扒伏在西门庆身上倒浇烛,搂着他脖子只顾揉搓。教西门庆两手扳住他腰,扳的紧紧的。他便在上极力抽拔,一面扒伏在他身上揉一回。那话渐没至根,余者被托子所阻不能入。
妇人便道:“我的达达,等我白日里替你缝一条白绫带子,你把和尚与你那末子药,装些在里面。我再坠上两根长带儿,等睡睡时,你扎他在根子上,却拿这两根带扎拴后边,腰里拴的紧紧的,又温火又得全放进,强如这银托子,榰浇着格的人疼,又不得尽美。”
西门庆道:“我的儿,你做下,药在桌上磁盒儿内,你自家装上就是了。”妇人道:“你黑夜好歹来,咱晚夕拿与他试试看,好不好?”于是两个顽耍一番。
只见玳安拿帖儿进来,问春梅:“爹起身不曾?安老爹差人送分资来了,又抬了两坛金华酒,四盆花树进来。”
春梅道:“爹还没起身,教他等等儿。”玳安道:“他好少近路儿,还要赶新河口闸上回说话哩。”
不想西门庆在房中听见,隔窗叫玳安问了话,拿帖儿进,拆开看着,上写道:
奉上分资四封,共八两。惟少塘卓席,余者散桌而已。仰冀从者留神,足见厚爱之至!外具莳花四盆,清玩;浙酒二樽,少助待客之需。希莞纳,幸甚。
西门庆看了,一面起身,且不梳头,戴着毡巾,穿着绒氅衣,走出到厅上,令安老爹人进见,递上分资。
西门庆见四盆花草,一盆红梅,一盆白梅,一盆茉莉,一盆辛夷,两坛南酒,满心欢喜。连忙收了,发了回帖,赏了来人五钱银子。
因问:“老爹们明日多咱时分来?用戏子不用?”来人道:“多得早来。戏子用海盐的,不要这里的。”一面打发了。
西门庆分付左右,把花草抬放藏春坞书房中摆放。旋叫泥水匠隔山拘火,打了两座暖坑。恐怕煤烟熏触,专委春鸿、来安浇灌茶水,不得有误。
西门庆使玳安叫戏子去。一面兑银子与来安儿买办。那日又是孟玉楼上寿,院中叫小优儿,晚夕弹唱。按下一头。
却说应伯爵在家,拿了五个笺帖,教应宝揣着盒儿,往西门庆对过房子内,央温秀才写请书,要请西门庆五位夫人,二十八日家中满月。
刚出门,转了街口,只见后边一人高叫道:“二爷请回来。”伯爵扭头回看,是李铭,立住了脚。
李铭走到眼前问道:“二爷往那里去?”伯爵道:“我到温师父那里有些事儿去。”李铭道:“到家中,小的还有句话儿说。”
只见后边一个闲汉掇着盒儿。这伯爵不免又到家堂屋内。李铭连忙磕了个头,起来把盒儿掇进来放下。
揭开,却是烧鸭二只,老酒二瓶,说道:“小人没甚,这些微物儿,孝顺二爹赏人。小的有句话,径来央及二爹。”一面跪在地下不起来。
伯爵一把手拉起,说道:“傻孩儿,你有话只管和我说,怎的买礼来与我?”
李铭道:“小的从小儿在爹宅内答应这几年,如今爹倒看顾别人,不用小的了。就是桂姐那边的事,各门各户,小的一家儿是不知道。不争爹因着那边怪我,难为小的了。这负屈衔冤,没处声诉,径来告二爹。二爹倘到宅内见了爹,替小的加句美语儿说说。就是桂姐有些一差半错,不干小的事。爹动意恼小的不打紧,同行中人越发欺负小的了。”
伯爵道:“你原来这些时也没往宅内答应去?”李铭道:“小的没曾去。”
伯爵道:“嗔道昨日你爹从东京来,在家摆酒与何老爹接风,请了我和大舅、温师父同坐,叫了吴惠、郑春、邵奉、左顺在那里答应,我说怎的不见你?我问你爹,你爹说:'他没来,我没的请他去。'傻孩儿,你还不走跳着些儿还好,你与谁赌鳖气哩?”
李铭道:“爹宅内不呼唤,小的怎的好去?前日他每四个在那里答应,今日三娘上寿,安官儿早辰在里边又叫了两名小的儿去了。明日老爹摆酒,又是他每四个,倒没小的。小的心里怎么有个不急的?只望二爹替小的一说,明白小的还来与二爹磕头。”
伯爵道:“我没有个不替你说的。我从前已往,不知替人完美了多少勾当。你央及我这些事儿,我不替你说?你依着我把这礼儿你还拿回去。你自那里钱儿,我受你的!你如今亲跟了我去,等我慢慢和你爹说。”
李铭道:“二爹不收此礼,小的也敢去了。虽然二爹不稀罕,也尽小的一点穷心罢了。”千恩万谢,再三央告,伯爵把礼收了。
讨出三十文钱,打发拿盒人回去。说道:“盒子且放在二爹这里,等小的到宅内回来取罢。”
于是与伯爵同出门,转湾抹角,来到西门庆对门房子里。到书院门首,摇的门环儿响,说道:“葵轩老先生在家么?”
这温秀才正在书窗下写帖儿,忙应道:“请里面坐。”
画童开门。伯爵在明间内坐的,正面列四张东坡椅儿,挂着一轴庄子惜寸阴图。两边贴着墨刻,左右一联书着:“瓶梅香笔砚,窗雪冷琴书。”一间挂着布门帘。
温秀才听见他来,一面即出来相见,叙礼让坐。说道:“老翁起来的早,往那里去来?”
伯爵道:“敢来烦渎大笔,写几个请书儿。如此这般,二十八日小儿满月,请宅内他娘们坐坐。”
温秀才道:“帖在那里?将来学生写。”伯爵即令应宝取出五个帖儿递过去。
这温秀才拿到房内,研起墨来,才来写得两个,只见棋童慌慌张张走来说道:“温师父再写两个帖儿,大娘的名字,如今请东头乔亲家娘和大妗子去。头里琴童来取了门外韩大姨和孟二妗子那两个帖儿,打发去了不曾?”
温秀才道:“你姐夫看着。打发去这半日了。”棋童道:“温师父写了这两个,还再写上四个,请赉四婶、傅大娘、韩大婶和甘伙计娘子的,我使来安儿来取。”
不一时打发去了,只见来安来取这四个帖儿。伯爵问:“你爹在家里?衙门中去了?”
来安道:“爹今日没往衙门里去,在厅上看着收礼。乔亲家那送礼来了。二爹请过那边坐的。”
伯爵道:“我写了这帖儿就去。”温秀才道:“老先生昨日王宅赴席来晚了。”
伯爵问起那王宅,温秀才道:“是招宣府中。”伯爵就知其故。良久,来安等了帖儿去,方才与伯爵写得完备。
李铭过这边来,西门庆鬔着头,只在厅上收礼,打发回帖。傍边排摆卓面。见伯爵来,唱喏毕,让坐。
厅上生着一盆炭火。伯爵谢前日厚情。因问:“哥定这卓席做什么?”西门庆把安郎中来央浼作东,请蔡九府之事告与他说一遍。
伯爵问道:“明日是戏子?小优?”西门庆道:“叫了一起海盐子弟,我这里又预备下四名小优儿答应。”
伯爵道:“哥,那四个?”西门庆道:“吴惠、邵奉、郑春、左顺。”伯爵道:“哥怎的不用李铭?”西门庆道:“他已有了高枝儿,又稀罕我这里做什么?”
伯爵道:“哥怎的说这个话?你唤他,他才来。也不知道你一向恼他。但是各人勾当,不干他事。三婶那边干事,他怎得晓得?你倒休要屈了他。他今早到我那里,哭哭啼啼告诉我:'休说小的姐姐在爹宅内,只小的答应该几年,今日有了别人,倒没小的。'他再三赌神发呪,并不知他三婶在那边一字儿。你若恼他,却不难为他了。他小人有什么大汤水儿。你若动动意儿,他怎的禁得?”
便教李铭:“你过来,亲自告诉你爹。你只顾躲着怎的?自古丑媳妇怕见公婆。”
那李铭便过来,站在槅子边,低头敛足,只是僻厅鬼儿一般,看着二人说话,再不敢言语。
听得伯爵叫他,一面走进去,直着腿儿跪着地下,只顾磕头,说道:“爹再访,那边事小的但有一字知道,小的车碾马踏,遭官刑揲死!爹从前已往,天高地厚之恩,小的一家粉身碎骨也报不过来。不争今日恼小的,惹的同行人耻笑,他也欺负小的,小的再向那里是个主儿!”
说毕,号啕痛哭,跪在地下,只顾不起身。伯爵在傍道:“罢罢!哥,是看他一场。大人不责小人之过。休说没他不是,就是他不是处,他既如此,你也将就可恕他罢。你过来,自古穿黑衣抱黑拄,你爹既说开,就不恼你了。”
李铭道:“二爹说的是,知过必改,往后知道了。”伯爵道:“打一面口袋,你这回才倒过脚来了。”
西门庆沉吟半晌,便道:“既你二爹再三说,我不恼你了,起来答应罢。”伯爵道:“你还不快磕头哩!”
那李铭连忙磕个头,立在傍边。伯爵方才令应宝取出五个请帖儿来,递与西门庆说道:“二十八日小儿弥月,请列位嫂子过舍光降光降。”
西门庆展开观看,上面写着:
二十八日小儿弥月之辰,寒舍薄具豆觞,奉酧厚腆。千希鱼轩贲临,不胜幸荷!
下书:应门杜氏敛袵拜。
西门庆看毕,令来安儿:“连盒儿送与大娘瞧去。管情后日去不成。实和你说,明日是你三娘生日,家中又是安郎中摆酒。二十八日他又要往看夏大人娘子去。如何去的成?”
伯爵道:“哥杀人,嫂子不去,满园中果子儿再靠着谁哩?我就亲自进屋里请去。”
少顷,只见来安拿出空盒子来了:“大娘说,多上覆,知道了。”伯爵把盒儿递与应宝接了,笑了道:“哥,刚才你就哄我起来。若是嫂子不去,我就把头磕烂了,也好歹请嫂子走走去。”
于是西门庆教伯爵:“你且休去,在书房中坐坐。等我梳了头儿,咱每吃饭。”说毕,入后边去了。
这伯爵便向李铭道:“如何?刚才不是我这般说着,他甚是恼你。他有钱的性儿,随他说几句罢了。常言嗔拳不打笑面。如今时年,尚个奉承的,拿着大本钱做买卖,还放三分和气,你若撑硬船儿,谁理你?休说你每随机应变,全要似水儿活,才得转出钱来。你若撞东墙,别人吃饭饱了,你还忍饿。你答应他几年,还不知他性儿?明日交你桂姐赶热脚儿来,两当一儿,就与三娘做生日,就与他陪了礼来儿,一天事多了了。”
李铭道:“二爹说得是,小的到家,过去就对三妈说。”说着,只见来安儿放卓儿,说道:“应二爹请坐,爹就出来。”
不一时,西门庆梳洗出来,陪伯爵坐的,问他:“你连日不见老祝、孙天化?”伯爵道:“我会他来,他知道哥恼他。我便说,还是哥十分情分,看上顾下。那日蝗虫蚂蚱,一例扑了去,你敢怎样的?他每发下誓,再不和王家小厮走。说哥昨日在他家吃酒菜,他每也不知道。”
西门庆道:“昨日他如此这般,置了一席大酒请了我,拜认我做干老子。吃到二更来了。他每怎样的再不和来往?只不干碍着我的事,随他去,我管他怎的?我不真个是他老子,我管他不成?”
伯爵道:“哥这话说绝了,他两个一二日也要来与你服个礼儿,解释解释。”西门庆道:“你教他只顾来,平白服甚礼?”
一面来安儿拿上饭来,无非是炮烹美口肴馔。西门庆吃粥,伯爵用饭。吃毕,西门庆问:“那两个小优儿来了不曾?”来安道:“来了这一日了。”
西门庆叫他和李铭一答儿吃饭。一个韩佐,一个邵谦,向前来磕了头,下边吃饭去了。
良久,伯爵起身说道:“我去罢,家里不知怎样等着我哩。小人家儿干事最苦。先从炉台底下,直买起到堂屋门首,那些儿不要买?”
西门庆道:“你去干了事,晚间来坐坐。与你三娘上寿,磕个头儿,也是你的孝顺。”
伯爵道:“这个一定来,还教房下送人情来。”说毕,一直去了。正是:
得意友来情不厌,知心人至话相投。
有诗为证:
顺情说好话,干直惹人嫌。
世事淡方好,人情耐久看。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