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清的年三十儿(一)

文/楚轩

我是个南方出产的小伙,我所在的小山村,地处广西桂平的一个角落,地虽不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以洪秀全为首的太平天国农民起义运动,就是从这里发起,当然却并不在我们村,我去过那地方,和我的小山村别无二致——小山川、小盆地、小平原,乃至水田、森林,哪一样少的了。我们还有红土,热血,热情,胆汁质,一看就知道不是个善茬。红土归红土,这里依靠着红土,甘蔗是盛产的,有时候感觉生活得像蜜一般,甜得都不认识自己是了谁,还有南国的各色热带水果——龙眼、荔枝、火龙果……以至玉米、花生、黄豆、水稻,一点也不含糊,广西东南的“鱼米之乡”,难怪当年太平军以此为基地,进退有据,险峻的紫荆山,天然的大屏障,最适合躲避官府的耳目了。

北回归线从此穿过,这里一年四季倒是一个样的,夏长冬短,四季常青,绿树成荫,看不见草长莺飞,看不见草叶枯黄,春有花开夏有果,秋无落叶冬无雪,四季交替却并不很明显,不像北方这般,四季分明。小山村的冬天大致从此,而北国的冬天肃杀、萧瑟,有时“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或“万径人踪灭”,也看不到大漠那般“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宏大场面,我独觉得她是温柔的,细腻的,至于别人喜不喜欢,欣赏不欣赏,我管不着,在我心中,家乡那个小山村,就是最美的地方,我怀念那红土,我怀念那水田,我怀念那甘蔗,我怀念那青青的丰富的菜园,怀念那老水牛,怀念那老水井,怀念那带给我一切童年幸福记忆的一切人、一切事。

外婆家就在邻村的一个小山坡上,前有水塘小溪流过,后有数亩良地,或种甘蔗,或置花生、玉米,又有南瓜、八角瓜、芭蕉树、龙眼树、火炼树,品种甚是丰富,连同邻居家在内共有五六户在此居住,房子四面有大片青竹环绕,密密匝匝,枝叶交错纵横,冬暖夏凉,皆靠了这一大墩竹子的功劳。因此环境清幽,清流见底,于居住最为相宜,远远望去,似南海普陀观世音菩萨的紫竹林,整个一排房屋都掩在了清幽修竹之中。按说此处应当出产长寿之人,但到我母亲这一代,这规律就断了去。

我外公算是个长寿之人,驼背,屈得得有九十度,编竹篮、竹筐,但凡一切能用竹子编织的东西,皆拿手绝活,至于为什么这么驼背,我却不得而知了,也许年轻时习惯不好,也许是干活所致,或许我母亲会知道些端倪。外公八十岁那年,平静地走完了自己的一生,那时我还上初中,些许懂得了些事,据母亲说外公是在睡梦中安详地离世的,或许,这是上天对他的最后的眷顾——在小窗幽竹当中平稳地度过一生,然后平静地结束一生。

外公与外婆有三个儿子,具体有几个女儿我倒并不大清晰了,我母亲算是最小的孩子,因此我见了他们都得喊大舅、大姨,从来不知道小舅、小姨是什么滋味。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三舅舅,二舅舅也没有印象了。

母亲说,三舅舅很早以前就因病离开了人世,那时我还没有出生,三舅妈哭得死去活来,大家都劝她改嫁,不要误了自己的大好青春,但她也真是坚强,为了让自己的孩子不受委屈,硬是一个人将三个孩子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个中滋味,恐怕不是常人所能承受的。三舅妈给我的印象也都是和蔼可亲的,对小孩子很好,人很勤劳,又极朴实,持家有方,膝下三个子女也都成人,对老人又极体贴,子女们受到良好熏陶,对待老人也是极孝顺,比之其他家的小孩懂事早,从不乱花钱,常主动帮着三舅妈减轻负担,因此上上下下很是受街坊邻里待见。

二舅舅我可能见过一面,但那是我很小的时候了,因此我对于二舅并没留下任何印象,据说也是因病去世。去世的时候,小孩也都懂事了,因此也没甚不放心的。二舅妈和三舅妈一样,一个人含辛茹苦地将三个子女拉扯大,压力也不见得要小,孝敬老人,勤劳朴实的品质,也是一样不少的。因此我心中对这两位舅妈也都是一样地尊敬和体谅。

三兄弟中唯有大舅还算幸运,他叫忠诚,安安稳稳地度过了几十年,健健康康的,干活持家,种地修房,几乎样样精通。他一人就能管十几亩田地,种稻种甘蔗,管菜园果园,编竹篮竹筐,做扁担做农木工具,深得我外公的真传。赶牛、用牛、养猪、养鸡、养鸭,我没有见过他不会的。毫不掩饰地说,他是个“全才”。我母亲就常常对我说大舅小时候已经显示出这种“天赋”了,十里八乡找不出一个能跟他相比的男丁,村里边人有什么也都找他去帮忙,什么簸箕坏啦、犁头松了,找他帮着修补修补,哪家电路出问题啦,一准找他,且三下两下就能搞定。有一年,村里农具更新,村委会弄了几台小型的收割机和犁田机,这东西新鲜啊,农民们以前哪见过这样先进的东西,说明书又都看不懂,一个个都傻了眼,面面相觑,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急的抓耳挠腮,村委会主任已经准备打电话让技术师傅来村里亲自走一趟了,突然有人建议说,

“找忠诚咯!他一准得会,又念过职业学校。”于是大家异口同声地都说“找忠诚”。于是村里很快就把大舅叫到了田里,让他鼓捣鼓捣。大舅二话不说,一屁股就坐了上去,先让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给他推一把,然后猛的打火,一连打了几次,终于开动了,大舅驾着犁田机,两手扶着操纵杆,脚板蹬着档位,从田的这一头开到另一头,只见他脚板不停地换档,一会儿上一会儿下,两手拉着杆,左右摆动,机头的那两只大刚轮,深深地切入柔软的水田的泥水里,将土弄了个底朝天,一来一回,再来再回,这样几个来回以后,一亩田就犁毕了,大舅始终不说话,下来的时候,裤腿往内翻卷着,一长一短,衣服上裤子上,脚上都溅满了泥,就连戴的蓬大的草帽上面都沾上了几滴泥,真真一副泥人的样子。围观学习的大叔大伯对他报以热烈的掌声,都称他“能干”,大舅也不说话,就笑笑,就让其他人上去试驾了,他自己在旁边指导。有个小伙儿没开过这家伙,不知怎么换档,怕掌握不了方向,大舅就跟他说,

“这东西很简单,你开过摩托车就知道,比摩托车还简单,就是机头重了些。多开就熟悉了。”那小伙就大胆地坐上去了,没开几天,就能自己当师傅了。

后来“找忠诚”这句话就成了村里的一句口头禅,谁家有个大问题小问题的,第一个找到的总是他,他也乐得帮衬一把。舅妈有时候不大乐意,埋怨他自家的活儿还没干完呢,倒到别人家去找麻烦,大舅默默地不回她,然后突然间来了一句,

“这村里村外的,哪个没点子事儿呢,帮帮也是应该的。”舅妈有时也懒得跟他争。

大舅身体一向健康,从小到大没有染过什么大病,身板也很结实,他总是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出门永远是一条灰色或青蓝色棉裤,一件蓝布中山上衣,脚顶一双解放鞋,肩上挂着一条白色的毛巾,不过可能是使久了,那条毛巾也渐渐地泛了黄,头上永远戴着一顶白金色的草帽,不过那是暗金,有点像泥土的颜色,又比泥土色轻,土里土气的,帽檐可大了,平时能挡太阳,下雨了还能挡一阵子雨,村里人都喜欢,集市上也都有这这种草帽卖,价格相当便宜,三块钱就能置得一顶,有时一块钱商家就卖了。我小时候在家里放牛干农活,也都戴这种帽,舒服,实在。

大舅似乎总有干不完的活。操持完家里的,还得顾及田里的地里的,又养有鸡鸭猪,自己的还不算,还得帮着弟妹们打理打理,一年到头,没得几日歇的。

舅妈又不管事,对家里的活和外头的活都不大走心,每日吃完了就喜欢往村东头的小卖部里凑热闹。这附近倒像个小集市,卖肉的,卖米的,卖烟酒的,都有,因这里有三条岔路,分别通往三个不同的地点,还兼做交通中心,每日都有不少班车、面包车、三轮车、摩托车、自行车打这经过,或作临时站点,等车的、下车的、买东西的、赶牛车来榨花生油的,一天到晚熙熙攘攘,好不热闹。十里八乡管这叫做“三角地”,因来往的车辆个行人多,平日里总是满天黄土沙尘,两边的黑色砖瓦顶都覆上了一层厚厚的沙土,路边的甘蔗叶树叶上都沾满了黄沙,若一辆大卡车轰轰地开将过来,路人都要回避,否则就只能吃一顿泥尘。走的车多了,泥路也就不好走了,本来平平整整的,后来干脆坑坑洼洼了,这一个积水潭,那一个积水潭,下雨天更了不得,但凡路过的行人,鞋上裤脚上必然添上几滴淤泥。我是深有体会的。后来听说村里有人在市里做了领导,便拨了款,把全村的泥路都改造成了水泥路,这里的“三角地”才得以告别过去漫天黄沙的历史。

三角地旁边还有村里唯一的一所小学,小学校门旁边有几棵大榕树,最大的一棵直径长达五六十米,高达五六层楼,真正称得上是榕树之冠。这树不仅高大、挺拔,枝叶繁茂,而且树冠大、树形好,是其它任何榕树都不及的。无论什么时节,它都是那么郁郁葱葱,遮天蔽日,青翠欲滴。它实在是秀色可餐,简直就是一座巨大、美丽的天然盆景,古人有歌云:“榕树参天木,千年逾古稀。枝繁形若盖,叶茂影如衣。气度实堪慕,从容志不 移。龄高当益壮,犹在雪霜时。”其主干粗犷,足足得五个成年男子手拉着着手才能把她团团围住,据说这树龄已达千年了,村里人把她当“神树”,逢年过节,香火缭绕,谁家有个孩子满月了要祈福,一定得到这里认认真神,绑几个红丝带,祈求神树的保佑,谁家要乔迁新居也会来这里磕几个头,上几柱香,祈求风清水顺。总之,不论婚丧嫁娶,红事白事,总少不了要供奉这棵千年古榕。因于此,村里人就把祠堂建在了古榕的旁边。

高大的榕树,长出无数气根,犹如小姑娘的辫子一般,又如几个挂下一蓬蓬茂密的胡须龙钟老人,懒洋洋地挤在一起打盹。古榕树根如蟠龙,皮若裂岩,像个百岁老人,捋着长须。枝干的数目实在太多啦,枝上又生根,根又生出无数小根,小根接着又生出无数更小的根,有相互缠绕着的,有垂到地面上来的,看着像一把巨大的竖琴。夏秋季节,天气炎热,而古榕像一把巨大的保护伞,给村里人提供了一个避暑纳凉的好去处。我们村也有一棵大榕树,树龄也有几百年了,但见了这棵,还得恭恭敬敬地叫声“太爷爷”。

舅妈通常来的地方就是这。最近几年村里边赌博风气日盛,从村东头到村西头,从南到北,凡有商店的地方,必然有赌桌,打牌的、搓麻将的、数玉米粒的,花样百出,没有一丝重复,我都快数不过来了。下象棋的已经很少了,十里八乡,找不出几个,一问,说是下棋太慢,跟不上扑克麻将的节奏。的确,那打在棋盘上咚咚的走棋声确实不如搓麻将那般有旋律,听起来似乎也更悦耳些,伴着麻将声的还有人群的咒骂声、抱怨声、吐痰声,声声入耳,什么“他妈的”、“扒灰了,手气真背”、“我胡啦”、“给钱给钱”……太多了,我实在数不过来,听着也觉得恶心,然而舅妈对这一切都习以为常,偶尔也跟着附和几句,因为她不会打搓麻将,又不会打牌,只能站在人群外边,踮起脚尖,歪着身,背着两只手,头伸得跟长颈鹿似的,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牌桌上的一举一动,她人又矮又胖,一米四几酱紫,却盯着个水桶般的身体,肥肥的赘肉几乎把她除头脚以外的身体都给占据了。有时候只好跳到长凳上,还是歪着身子,背着手,两眼直勾勾地顶着牌桌,不住地叫好,旁边有不少跟她一样的大妈也在做着一样的动作,可是她实在太胖了,圆滚滚的,一不小心,就“啵”的一声从凳子上倾斜而下,连带着那张可怜的摇摇欲烂的小竹凳,被她这么一整,瞬时间摔得稀巴烂。她可能是很想赌一把的,可能是没有太多的钱,不敢轻易出手。后来出了新玩法,数玉米粒,规则简单,容易上手,就是放一堆玉米粒,谁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由庄家五粒五粒地划分,分完为止,以最后所剩粒数为准分单双数,参与的赌客下注,五元十元二十元均可,赌得不大,只能算是小打小闹,然而舅妈最喜这类玩法,既摆脱了自己的“看客”身份,又能过一把赌客的瘾,便是输几把,也心甘情愿了。最初的玩法是这样,但听说最近又出了新的玩法,至于怎么玩,我是不大懂的了,或许舅妈在这方面已经驾轻就熟了,她在这方面应该最有“发言权”。毕竟,赌博这个行业,发展也是即为迅速的,舅妈以她“多年混迹”的经验告诉我,你越喜欢越感兴趣的东西,进步就越明显,“数玉米粒”当然不在话下啦。

每到农忙时节,白天店里的赌客就少了许多,也听不见那太多的吆喝声嘈杂声了。舅妈终于也能够歇息歇息,每每忙完地里的活,吃完晚饭,就跟人探讨“数玉米粒”的技巧,她自觉得很有心得了,每次都张着大嘴巴笑,露出一排凌乱的泛黄的牙齿,以为下次一定能大捞一笔。后来农忙结束了,店里又恢复了往日的“荣光”,舅妈就又急不可耐地匆匆往店里赶,决定使出自己的“杀手锏”,结果每次都是不温不火,渐渐地怀疑起人生来。但是仍不甘心,每日就知道待在店里琢磨“数玉米粒”的黄金法则,乐此不疲。有时候家里做好了饭叫她才一一不舍地从店里抽身回来,一步两回头,显得回家吃饭也是很难为情的事。大舅从来不管她,家里的大小事务,舅妈一概不管,大舅心实,总是自己一个人默默地干完,有时大舅也会说她几句,舅妈就是不理不睬,大舅也就只好作罢了。村里人凡提起舅妈,都说:

“阿忠嫂子,你真是快活咯,有一个这么好的老公,什么都不要你做。”

舅妈有时候不好意思了,只是咧着大嘴巴笑,说,

“哪里的话,家里的活不多,阿忠一个人就干得完了。”

因此村里的好多大妈无不称赞大舅人心厚,老实,而说舅妈命真好,嫁了个好男人自己还不用干活,继而慨叹自己命苦,抱怨自己的男人天天混在赌桌上搓麻将、打牌、数玉米粒,自己每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舅妈每每听到这些,总是裂开大嘴巴笑,一排凌乱的牙齿凹凸有致地显在空气中。不知她作何感想。

母亲常说很心疼大舅一个人撑起那么大的家业,而舅妈却只是会跑去店里“数玉米粒”。渐渐地,我也心疼起大舅来。

大舅也是远近闻名的大孝子。外公还在的时候,外婆身体还算很硬朗,精神矍铄,她自己种菜,自己挑水,自己做饭,自己洗衣服,而外公则闲时编些竹筐竹篮草帽,做一些木工,帮着儿孙晒着谷物。外婆腿脚也很利索,走个十几里山路大气不喘一口,因而常常来我们家走动。自从外公去了以后,外婆就一个人自己过了,也不麻烦自己的儿女。大舅时常觉得愧疚,就让外婆搬过来跟自己一处过,外婆总是说自己一个人自在。近几年外婆上了年纪,身体渐渐地不如了从前,大舅就主动把她接了过来。每日忙忘地里的活,回到家里做完饭,准要先给外婆调试流食,待外婆吃完,再服侍她洗脸洗脚,一切完毕后,才自己吃饭。晚间还要服侍老人上床睡觉,有时大舅自己亲自弄,有时他的儿女帮着他弄,每夜还要起身两三次服侍老人上厕所。舅妈对这事儿也…不甚走心,总觉得老人是个累赘,大舅有时就骂她几句,说她“狗娘养的,难道你没有父母吗”这样的话,印象中大舅脾气是很温和的,说话也很体贴,很少见他这样骂过人,还是以这么大的火气,看来也只有舅妈这样的人能这样招惹他了

按照赡养老人的义务,本来应是三家轮流照看的,但因为大舅是外婆唯一在世的儿子,大舅也就没让二舅妈三舅妈家管这事儿,只是让他们每月给些柴米油盐,外带一些赡养费,其他的一概不用他们管,因此弟妹子侄们打心里尊重他,碰到什么大事也都是跟他一处商量,不敢自己轻易做主。因此,邻里邻外对他也是交口称赞。母亲经常对我们说要多学学大舅。我曾见过村里有好些老人年老体衰,生活不能自理,而儿女们又都推卸来推卸去,嫌弃老人身“脏”,不愿抚养年迈的父母。有些干脆不理不睬,任由老人自生自灭;有些则是名义上接到家里住,实则只顾自己,不给吃不给穿,好让自己的兄弟姐妹显示“自己也尽到了赡养老人的责任”;还有些兄弟姐妹之间因为“谁应该抚养老人”的问题大打出手,甚至不惜兄弟反目,姐妹成仇;更有甚者,儿女之间,父母子女之间因调解无效而斗到法庭上的大有人在。往往看到这些真实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事情,我就觉得无比地悲哀。

因此在我心目中,大舅的形象是很高大的,胜过我的父亲,胜过一切模范。有时我觉得他才最应该上“感动中国人物”的领奖台。

在我住的村子西头有一位孤寡老人,死了老伴,自己一人住在一处又狭窄又潮湿又阴暗的小泥土屋里,屋子还漏雨,一到雨天,老人就遭了怏,不但衣服湿漉漉的,被子湿漉漉的,潮湿的天气还加重了他的关节风湿病,连行动都困难。他自己没有什么田地,村里见他孤身一人,又挺可怜的,索性就把村里最好的一小块肥田分给了他,这可能是他最值得骄傲的事了吧。小时候我放牛经常从他家经过,春去秋来,屋子爬满了草只能自己除,房顶坏了只能自己一点一点地修补,有时候我真怕他会从屋顶摔下来,断了腿。他的衣服总是那几件,穿了一年又一年,从来没有换过。他有一台破旧的缝纫机,起初我见到他时衣服还是完整的,但是后来补丁越来越多,越来越密,最后索性成了一件花衣服,红的、绿的、黄的、褐的、白的,缀在上边儿,各色都有。有时见他默默地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口倚着个破旧的竹烟壶抽着闷烟,那烟丝是他自己种了晒干的;屋外用几根竹竿搭有一个简易的衣架,足够他晾自己那两件衣服了。有时我往回走,往屋内瞥了两眼,除了那台旧缝纫机,就只剩下一副碗筷,一只盘子,一只已经半锈的铁锅,一把菜刀,一个砧板,一个小菜篮了,泥墙上还挂有一顶破旧的草帽,至于内间有什么我就看不大清了,我猜可能一张小床和一副破旧的棉被,谁知道呢?也许还有一些他老伴的回忆。

起初我认为他没有儿女,后来听说他有好几个儿女,都搬去了广东住了,留他一人孤零零地在这,好多年都没有回来过了,可能是嫌弃他。又或者是那几个儿女都认为父亲已经不在人世了,心死了。我想也是“心死了”,不然放着个大活人在这,多少年也不回来看一看——良心死了吧。

后来的日子,陆陆续续听到老人屋里传出阵阵的咳嗽声,从早到晚,不知过了多久,就渐渐地消失了。后来我上了城里,再回来时,发现老人的小屋已经安静了,野草爬满了地板,爬上来已经埋没了整个屋顶,那屋前的菜地也长满青草,竹竿做的衣架已经淹没在了一寸高的苗头里。我经过时,不禁感叹了一声,匆匆离去了。

听奶奶说,老人死后,邻家的一个叔伯就和几个人一起给他买了一副便宜的棺木,草草地葬在了山上,除了一摞高起的泥土,连墓碑都没有立上,谁也不知道他的名字是什么。或许,老人这一辈子最好的享受——便是这副便宜的棺木了罢。

有时候我会天真地想象,如果老人有一个大舅这样的儿子——就好了,或许这一切就不会这样继续着。我的想法实在是很天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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