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二十年前你曾在农村待过,也许你能想象出来我所描绘的乡下的夜,那是还没受到城市灯光污染的夜晚,是真正的黑夜,摊开双手绝不见十指,浓得似一团化不开的墨。幼年,我曾和大人在这样的夜里行走,深一脚浅一脚看不见去路,没有灯光,也没有月光,漫无边际的黑暗吞噬了周边的一切,包括零星的房屋、稀拉的树木,还有小道上赶路的人。
这是我在农村的老家,对于它的记忆多半和夜有关联。老屋门前是一湾池塘,每日鸡鸣未歇,天边刚露亮色,从那儿就传来清脆的棒槌声,也不知是哪家勤劳的大姑娘或小媳妇儿赶早在浆洗衣裳,池塘上清晨的薄雾浮动,看不到对岸的人,只有叮叮当当的敲击声空洞地回响。印象更深的是池塘的夜,偶尔有依稀的月光,荷叶拥塞着,黑色的暗影重重叠叠,仍然有雾,不过是深蓝色,带着潮湿的水气迂回流动,少有蛙声和蝉鸣,一片寂静。
在这寂静里,幼年的我在池塘边时常嗅到不安的味道,这该和我听的故事有关,有长辈常给我们讲鬼故事,大概在乡下投水是最方便的死法,她说的也多半是淹死鬼,不过它们究竟是怎样的形貌,我已记不清她的描述,比较清晰的是,在我幼年的脑瓜里,它们常穿着白衣从池塘的泥泞深处升起,停驻在荷叶之上,被深蓝的雾气纠缠,带着些微的晃动,飘曳在暗夜中。
今天我要讲的事就和夜,和魂灵有关,它们有点诡异,但绝非虚构,你可以让我发任何毒誓来担保它们的真实,当然你也可以只把它们当作故事。
魂灵不只爱停留在乡下,它们也在城市游荡,这是我数年之后才知道的。
我住的地方是单位的家属院,百十来户人家在这不大的院落休养生息,日子平静如无风吹过的水面,见不到波澜甚或是一丝泛起的水纹。大院的看门人姓邓,人们叫他邓老头儿,我记事起他就在这儿看守大门外带清扫院落修剪花木。邓是孤老,没有老婆孩子,独自住在大院的门房。那屋子我拿信时进去过,不大的地方堆放着杂乱的物品,只有一个狭小的窗户,绿窗纱因常年没有清洗呈现出油腻的黑色,即算室外有阳光,也被它阻挡得只剩丝丝缕缕,空气里充满着阴暗潮湿的味道。他唯一的亲人是一个远房的外甥,外甥一家三口住我家对面,邓老头很少上他们家串门。
每日清晨,人们还在睡梦中,竹条大扫帚划过地面的声音就在黎明清新的空气里回响,邓老头儿是院子里起得最早的人,人们上班之前,院落必定被清扫的干干净净。院儿里还有个小花园,一年四季花木扶疏,这一半源于南方气候温暖湿润适宜植物生长,另一半归功于邓的精心照料。一天中他的大部分光阴都耗费在这园子里,修剪枝叶,拔草除虫,似乎这是他唯一的乐趣。花园旁还有一个凉棚,凉棚下是公用的水池,每到傍晚时分,他都会从这儿接上水管引水浇花。天气晴好的时候,落日的余晖洒落在园中,水管里喷出的水雾也被夕阳映成了金色,这是我脑海里一份最美的记忆。
这样的日子过了十几年,人们都习惯了邓老头儿的存在,而一旦某样东西成为习惯,也意味着它正在被人们慢慢忽视。小院里很少有人和邓老头儿打招呼、聊天,他在这个不大的院落中孤零零的存活着,和周围无数人一样熬着这漫长的人生。
如果这样的日子继续,也许今天他还在我生活的院子里,看大门,扫地,在花园干活儿,就算他老了,这些事儿对他来说也是轻车熟路,没有问题。但偏偏生活没有逻辑可讲,一个暮春的早晨,人们发现他死了,就在他引水浇花的公用水池的凉棚上搭了根绳子,吊死了。那天清晨六点我出门上学,路过了通往水池的那条道儿,但并未向水池的方向看一眼,也许我是第一个和死后的他擦身而过的人。
至于他死后的样子,大人说很恐怖,脖子被抻得老长,吐着舌头,双眼暴突。没有人知道他死的原因,有各种的猜测,但都无法确证。死人带走了他的秘密,活着的人也很快将他遗忘,大人们不再谈论此事。但是,在风波消去小院恢复平静之后,我见过他两次。
也许你要说这是幻觉,但我知道不是,我很清醒。
暮春过后便是初夏,父母有事外出,将我寄宿在邓老头儿外甥家。初夏的夜晚,我躺在床上,身上搭着毛巾被,胳膊和腿露在外面,能感觉天有点凉,房间里有一个宽大的落地窗,窗外是阳台。这屋子让我有些不安难以入睡,半夜时分,我还醒着,我想也许我是在等待什么,最终我也等来了,我看到了他,光光的脑袋,佝偻的背,脖子很长,在阳台上慢慢地走着,从左边走到右边,再从右边回到左边,窗外有月光,将他黑色的侧影印在窗帘上,清晰可辨。床上我睁大了眼睛,看着窗外的他,我知道我是清醒的,不是幻觉。
一个月后,我第二次和他相遇。时值暑假,院儿里的孩子开始扎堆疯玩儿,晚上总会到九、十点父母四处喊才会恋恋不舍地告别回家。这一天很晚了,我们还在院子里撒欢儿,玩性正浓的我突然注意到一个人佝偻着背走了过来,我想看到他的应该不只我一人,周围八九个原本还在吵吵嚷嚷的孩子全都安静下来,定在原地,直勾勾地盯着那人。几秒钟之后,所有的孩子都尖叫着后退,没错,是他,虽然是在夜里,但分明就是他,矮小的身材,光光的脑袋,佝偻的背,邓老头儿回来了!
这是我一生中非常难忘的一幕,邓老头儿从孩子们身边走过,向院子深处更黑暗的地方走去,大家害怕地挤成了一堆,不知过了多久,恐惧让我们失去了时间观念,应该是不久吧,我们当中的一个跑了上去,牵了牵他的衣角,之后回来哈哈大笑,不是邓老头儿,不是邓老头儿,就是长得像!
几年之后,这个胆大的小伙伴和邓老头一样以一种非正常的方式离开了世界,他做了长辈故事里的水鬼,淹死的地方是在乡下的池塘。这个小伙伴留给我最后的记忆是在后院,拎着一只死了的白兔的耳朵,像挥舞马鞭一样在空中忽悠了几圈,之后把这只可怜的兔子扔过了院墙,甩到了隔壁的大院儿。此后更多的时候,想起他,我就想起了夜里老家门口那一湾池塘,月影婆娑,深蓝色的雾气浮动,他不在那里安静地沉睡,而是不安分地漂浮起来,一如当初他走的样子。
我不是在讲鬼故事,我真正想说的是生死间的秘密,活人听不到死人的诉说,这秘密就被恒久地埋藏,无人参透。
死亡,只在梦里体验过,有两次非常真切。一次是躺在床上,半梦半醒间,感觉魂魄出了躯壳,站在床前看了看自己,然后飘出房门,越过窗户,加速度坠落;另一次是在熟睡的梦中,被子弹穿透了头颅,左边进,右边出,那一刻尽管是做梦,但感觉很强烈,睡梦里我喃喃自语,慢一点慢一点,我很清楚,子弹出来的时刻就是告别的时刻,我将完全离开这个世界。
而活着,偶尔会错位晃神,产生困惑。暗夜十分,眺望所处的黑漆漆的校园,有时觉得巨大的虚空,个体生命的存在到底有何价值?时光的标尺经常跳回十余年前高考结束后夏日的傍晚,夕阳西下,余晖温柔地笼罩小城。三年的持久战终告尾声,我没有任何感觉,无悲也无喜。回想起来,我似乎还能体查到那晚温暖的夜风,但一切又那么不真实,全都恍如梦中,我甚至开始怀疑过去的真实性,它是否真的存在发生过。庄生晓梦。庄周与蝴蝶孰为梦境,孰为真实?而时常产生这样的错乱,我不为我,一个我站在间隔一段距离的地方冷眼看着现实里的我。它观察着这个人,不言不语,也不做评价。它只是静静待着,看着这个人将走向何方去向何地。对于一个固执的人,不可逆转是否就是他生活的全部流向,该如何找寻来时的路?
今天的诉说好像含混不清的梦呓,但绝非胡言乱语,最深沉的梦境往往是你所不知的你。写这些时,房间没有开灯,只有电脑屏的荧光,周围是让我惶然而又觉心安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