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猜到谜底,才发现,一切都已过去,岁月早已换了谜题。"
他揉了揉眼,合上诗本子、看两眼旁边熟睡的少年,拉拢窗帘,从背包里拿出一小瓶矿泉水,轻松自若地大口大口喝下去。喉结小山似的微微起伏,水在其间缓慢地流动,注往肚子里干涸的平原,灌溉到腠理间那细小的裂缝里。
少年用手臂擦了擦嘴巴,继续打开书看。瓶子滚到了走廊、老人的脚下,浑水摸鱼的小贩手里……
列车缓慢地在轨道上奔跑,绕过了层层叠叠的高山和绵绵不绝的溪流。它连夜从上海平稳地跨到了河南,在河南有接应自己的伙伴,一个似曾相识的朋友,也就是旁边睡熟的这位——他胸脯很宽,腿很长,手臂如合金一般坚硬,可能是举过杠铃跑过马拉松的。接着从河南还要连夜赶到北京的机场,最后在北京21:00左右飞往韩国首尔。列车就这样乐此不疲地奔跑着,一路上从不回头地跑着,跑出了曲曲折折的路线、盘绕成一条"硝烟散尽"的不归路……因为有人说,人就是在这样一条路上打仗,但走得越远就越容易忘掉"自己"。
风继续吹,一刻也不想停留。风永远没有回头路,也不想念回头,更没有"旷日持久"的想法。少年认为自己就是那么一阵风,在田野里缓慢流动,他认定生命只有一个方向,走到哪里就是哪里,谈不了永远的归宿。
因为风从不停歇,它继续在吹。
"你这么早就醒了?"旁边和他差不多大的少年Tim挤了挤眼睛,他手臂上的青筋暴起,开始发麻,已支撑不住托着的红胀的脸庞。
"嗯。"
"那个你……叫什么名字来着。"他挠了挠头。身为伙伴但不知道姓名,无非有些尴尬。
少年的书本翻到第一页放在了茶桌上。接着他用正宗的行书写了"周夯"两个字。
"我想起来了,周夯……"
他不喜欢说话,很难惹,像山林里的野怪一样。Tim有点不太喜欢和他说话,因为他说话时从来没有直视自己,在韩国,这一定是不礼貌的。
"把窗帘打开吧,看看外面的景色怎么样?"
周夯合上书本,再没有读下去的兴致。他拉开了窗帘,向窗外看去:阳光有些变本加厉地照耀着世间万物,伞盖被迫收拢着自己而不愿与它的盛气凌人对抗。掩饰不住的红红绿绿,依然在光圈下闪烁着,随列车飘动着,流光溢彩。人们与天底下被风催熟的棱坎仅仅隔了一层厚厚的透明玻璃,仿佛一伸手就能够得到山地里摇摇欲坠的野果子一样。
周夯也觉得自己像是田野里的一棵树,蒸发了大量的水分,已经与精疲力竭的"追日夸父"的样子近在咫尺了。他的双眼皮瘫软了的一样却硬要装着坚强。无论是taxi还是火车,模糊之中像是熬过了很多个时辰了。
离家之前,Tim用香皂在洗漱间里洗手、洗脸。刷牙、剪指甲,掏耳等。他不想在新认识的朋友面前丢脸,于是他做了一大堆的清洁工作。可一切都没有派上用场,周夯没有过多地注意自己的细节。
"我去洗手间。"周夯从背包里拿出清洁工具、走向车间接壤的部分。他站起来大概要和Tim一样高。
书里面有一张彩色照片,照片里站着四个人,充溢着又湿又重的沉默。这是Tim在他走过之后从书本里随意翻到的。他认识周夯的爸爸妈妈。他的妈妈是韩国人、爸爸是中国顶尖的工程师,Tim的爸爸和周夯的爸爸是老朋友。
不幸得,周夯的爸妈都已经去世了。
"你爸爸妈妈怎么死的?"
"管他们怎么死的,死了就是死了。"这是周夯的话。
照片里还有一个老人,大概是周夯的祖母,她年纪大,无力支撑这个家庭,尽管只是她和夯两个人。
Tim看得出迷。照片里的周夯笑出了整齐漂亮的牙齿。看光景是在漂亮的花园里拍的,他的前额飘荡着几缕湿润的头发,刚打过篮球的样子。他紧紧地拥在父亲的怀里,淘气、活泼。周爸爸笑不拢嘴。周妈妈个子不高,但身材苗条,腿型也够好看。她柔美的姿态和笑容无不给人一种宽释温顺的感觉。她的头顶微微侧向祖母的肩膀,卷发影着老人家的耳朵,两人的手紧握着,无端地给人一种致命的亲切感……
"喂!"周夯站在他的背后,用毛巾擦拭自己的脖子。
Tim清楚地看到了他的眼睛,和照片里的完全不一样。
"把它合上。"他态度很好。
Tim松了一口气,迅速地把书合上放到原来的位置。真庆幸,他并没有对自己发火,他的眼神太可怕了。
"背包里面有《狼图腾》。"他面目狰狞,脖子红了一片,转身又回到了洗漱室里。
Tim没有再问,疲惫地把脸贴在玻璃桌上,肺部膨胀再收缩、好似勤劳的风箱,努力地工作着。
手机铃突然滴滴答答地响起,震得桌子都快碎了,他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坐了起来。
"喂,我是Tim。"
"今天吃大米了吗?"(韩国人问候吃饭的方式之一,与广东人问候吃饭一样,"饭"即是大米) 电话是在首尔做模特的女朋友打来的,满口的韩国语。
"没有。"Tim也用韩语。
"你还好吧?我挺想你的。"
"还好……"
"到时候我接你吧。"
"不用,我爸妈会接我。"
"电……有………………信号不………"
电话突然变得沙哑,次啦啦地叫着……"看来是信号不太好",Tim按下"BACK"键、挂断了。
大约二三十分钟过去了,两个人沉默寡言、呆愣愣的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
"你喜欢上海女人吗?抽烟的那种,很性感的。"Tim找来话题,乐呵呵地看着他。
"不喜欢。"
"你会抽烟吗?"
"嗯。"他点点头,依然面无表情。
"你既然不喜欢性感女人,那你可能喜欢韩国的小萝莉咯,回头我介绍给你!"
"不用。"
"你这次去首尔,和我一样……上学吗?"
"不是。"他低下头,脸色越来越憔悴。他发觉自己是漫无目的地来的,是不情愿但又无可奈何的。但他也思考了许久,父母死了,投奔在外公外婆家里又有什么错呢。
"那你……一定很少朋友吧?"
"不需要。"他皱紧眉头,把视线移向窗外。
"不可能啊,看你……"
"我想休息会。"他打断Tim。
Tim倚在后座上,时不时地把视线放在他身上,他生气了吗?他怎么这种性格啊?于是他闭上眼睛想,想一些乌七八糟的事情,想一些关于周夯的事情……
列车笔直地穿过又黑又暗的洞,车里的灯没有再开,短短的三百米时间里,有些人享受着刺激与冒险并在各自的包厢内大声尖叫;有些人还是紧盯着窗外憧憬旅程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