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头搔
周恕是秦国的良臣。这我很早便知道了,他的威名远远超过了他自己的想象。
有次疾骨递给我勾魂索时,同我道:“这是周恕的发妻。”
那是个面色温润的妇人,墨色的长发掺了些许的白发,看起来有些老态的面容却有几分英气。
疾骨冷落冰霜之名在阴司是出了名的,却因为长相太过于阴柔,常常会将他同女差相提。是以,风狸和清和私下也喊他冰美人。但这名疾骨十分在意,若有人在私下里这么提一句,方圆十里也能感受到他的寒冰。
不过,似风狸这般没个正经的主,每每要去岩溶山时,便有意同一道前去的鬼差提起这名。凉爽是凉爽,可整个阴司敢这般肆无忌惮地提起也便只有风狸了。
风狸同疾骨有段渊源。
不过具体是如何一回事,风狸倒是没有同我说起。
疾骨能这般记得一人,还刻意同我提起,想来也是有些原由的。
周恕的发妻叫折杀,取名折戟沉沙之意。这是周恕起的名。
少时,周恕还只是一个世家子弟,博学多才,学富五车,也有少年人惯有的自视甚高。那时正值他弱冠,成人礼一过,家里人便忙着他的亲事。可周恕毕竟有些读书人的清高,不相那些名门望族的小姐,却翩翩恋上了青楼的女子。
这事可气坏了周家人。软硬兼施,偏偏就是断不了这情。
后来,折杀回来了。
折杀原来也不叫折杀。原名是什么,已经没有人知道了。只是在她长枪横扫四合,为秦国建功立业时,折杀这个名便记载在秦国史书里。
折杀原是周恕的青梅,但那时的秦国,也只是个受其他大国欺压且虎视眈眈的一隅之地。面临着他国的侵犯,折杀十二便上阵杀敌。
在周恕心里,对折杀还是抱有敬畏之心的。
是以,在折杀将那姑娘重金赎出来,又给了银子将她安顿至边远,周恕也是敢怒不敢言。若换做是旁人,怕早便被周恕骂得头破血流。
周恕闻名是因为他的嘴。话说这一张嘴,可是张铁齿铜牙的名嘴。平日里给一些穷苦受人欺凌的人家当当状师,这美名便传播开来。
传闻他这张嘴,可有说死人的本事。
周家人很早便同折杀家有过交往,曾戏言两家日后结为亲家。对折杀的到来,周家人比谁的高兴。
但有一人不高兴。为了刁难折杀,他刻意说:“我周恕要娶之人,不能是谁,只能是折杀。”
那时,谁都不知折杀是谁。周家派人全国的搜寻,也找不出一人来。毕竟,折姓十分的少,还单名一个杀。杀,本意杀戮,有此名之人更是少之又少。
但折杀也是个决断之人,听此言,当即便将自己的姓氏和名改成折杀二字。改名尚可,可改姓氏,可是件大事,有叛祖忘义之嫌,是要受人非议的。
可折杀偏偏不在意,她是个军旅之人,见过的死人比活人还多。这事对她倒是没有什么影响。而折杀的家人,因她是个女子,如何说将来都是要嫁出,冠夫姓,怎么改倒也不去左右什么。
折杀这样的举动,还真是吓了周恕一跳。话说都说了,如何还能收回来。便同折杀成了亲。
很多人会以为,折杀这般举动,倒像是主动贴过去的。又做了周恕不喜之事,将他心仪的女子送走。这婚后,怕是要受周恕不少的气。
可并没有啊。
周恕当真待她极好。周家人从未见过周恕这般温声软语同谁说过话。周恕这名嘴也是出了名的毒,否则也不会有说死人的传闻。可对着折杀,话里从未有过刺,尽是柔声谩语。
我也不解。
在周恕渡过冥河时,我曾问过他。彼时的他,正值而立之年。可满头的黑发却有那么几丝白发,神情也十分落寞。脖颈上剑锋划过的痕迹十分显眼,还留存些血迹。
他说:“为家国而战,置生死于不顾,只为国能安邦,家能兴富,这天下少有她这般心胸的女子。这样的人,放在哪里都是受人敬仰,与将她放在手里好好疼爱的。”
“只是因了家国之情?”
他转过头看我,面色沉着:“男儿自心怀百姓,兼济天下。这些,于个人的小情小爱而言,根本不足以挂齿。”
他说的很明白了。我想,他的一生,真正动过情的,便是那个青楼女子了。但这小情于他的家国大情而言,又是微不足道的。是以,折杀在他的心里,又高过于那女子,却又没有情爱之言。
人真是复杂。
他是自刎而死的。听清和说,是在朝堂上同王上政见不同,以死相荐。在阴司律典里,自杀之人都是要下地狱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后来他指着冥河问我:“那是什么?”
“死魂鱼,食人心魄。”我答。
他长叹一声:“我周恕这一生,怀有家国之志,为秦国鞠躬尽瘁,到头来却落得这样的下场。”
于周恕的事迹,在鬼差扯闲话时也听闻过一些。听说秦国经历过激烈的夺位之争,周家世代为官,在朝廷里很有威望。可以说,如今的秦王,是周恕一手扶上去的。否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六皇子,既没实力又没有倚靠,空有一腔治国热血,要争夺王者之位确实困难。
可周恕便看中他了。
他曾说,秦国,需要的是一个有抱负能明理的明君。
后来,周恕也确实做到了。他将六皇子扶上王位,终其一生为他所谴。
可很多事,终是无法预料。就像我永远也料不到,诛心小地狱里浮出来的鬼魂,是千年还是万年。
周恕的光芒太大了。朝廷颁布律法,秦国子民只会说这是定是周恕主观的。周恕爱民如子,廉政清明已是举国皆知。
这光芒有些刺眼了。
秦王终有一次否了周恕的政见,不问原由,不问对错。
“我秦国能发展至今的强盛,同祁国当初不嫌我国小而发兵相助,不至兵弱国衰的秦国被其他强国侵吞是分不开的恩情。如今自己强大了,忘记从前的恩情而商量着如何瓜分恩人的国土,这是为君不耻的。”
他一上船,行的是坐礼。现下却突然站了起来,大笑了两声:“秦国必亡,秦国必亡啊!”
说罢,便一跃投了冥河。
死魂鱼许久没有食到新鲜的魂魄了,争相恐后地过来,将他的体魄一口一口撕碎吞尽。
“周恕三年前便死了,你可曾见过他?”此时上船一言不发的折杀突然问我。
我点点头。
说到此处,她又一笑,暖人心脾:“姑娘可知他投胎与否?”
我不言。她却自顾自说下去:“他曾经说过,若是他先走一步,便会在地府等我,来生也要一起。”
“周大人待夫人当真情深。”我低下头道。
“是啊,他是天下最温柔的人了。”她说这话时,嘴角微微上扬,眸子里一片迷离,似乎在回忆什么,“每每我战回来,见我身上的伤疤,他总是心疼不已。说要治国,给我一个不用打战的盛世天下。”
“可他不知啊,我这么竭心尽力战赴沙场,不过是要予他平安康乐。”
我撑着蒿,拉下帽檐的垂幔:“阴司律法严明,即便是周大人也不为过,早便投了人道。不过,周大人若说来世还同夫人在一起,即便是投了胎,饮了汤,也会找到夫人的。”
“那好呀。”她笑起来真是明媚,没有一丝老态的模样,倒有些少女的气息。
后来,清和告诉我,秦国灭了。
我问他可是祁国。他却摇摇头:“秦国自周恕死后,便没有此前那么强盛了。很多地方出现了漏洞,贪官污吏越来越多。将士整日喝酒糜烂,文人终日不思家国。这样的国家,即便是不用去攻打,也会土崩瓦解的。”
祁国虽小,可兵力不可小觑,有以一敌十之称。那一战,因折杀忠于周恕的政见,并未出战。
注定是个输。
可让我困惑的是,这样的一件事,疾骨为何要刻意提醒我。即便他一改往日冷酷的模样,恻隐之心大发想要改了折杀来世前程,但这事于我说也是无用。我既非判录司之人,也非掌六道往生司之人,这样的事即便拼尽全力也不能撼动半分。
于这一点,疾骨比谁都明白。但疾骨一定是有原由的。
若说不是为折杀一人之事,那便是同我有关。可这件事怎么看,都与我扯不上关系,只能是同我前世有系。
阴司的鬼差大体分为两种,一是同我这般,前世出卖灵魂,终身为鬼差不得轮回,不入仙道。二是前生罪孽太深却情有可原,如将军、屠户这般的,便可选择下地狱服刑或是投为鬼差。
疾骨是后者。
但具体是何因由我尚不知,只是曾经听清和提过一句。
而身为鬼差,前尘往事皆忘。难道疾骨并没有忘记?或者说,他知道有关我的事而提醒我?那么他又如何知道我执意前世,深究过往?
阴司有明文规定,旦为鬼差,不可牵扯前世。若是被发现,可是要下地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