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本不应该去得那么早,都是该死的赌博害了他。
八十年代末,家乡的农村到处兴起了赌博。一到晚上,在昏黄的灯光下,男男女女围着一张张大大的四方桌,用一副扑克牌变化出各种各样的赌博方式。农村的农民并没有很多来钱的途径,却往往眼里只看到赢钱的,抵挡不住诱惑,禁不住就把来年子女的学费或是买肥料的钱压了上赌台,偏偏转眼就进了别人的口袋。于是心有不甘,第二天晚上又早早地到了赌场,赢了钱的人就更不用说了,早早地就等在那里了。人人都像是着了魔似的,连见面的打招呼“吃了吗”,都被改为了“昨晚赢了多少?谁赢了?”村里由赌博引起的各种家庭纠纷就更加数不胜数了。
我的邻屋是旧时建的大大的老屋,大厅非常地宽敞,加上屋主的好赌,慢慢地成了固定的聚赌场所。时间久了,老屋所在地方名“坳上”也被改称为“澳门”了,在村里村外都传出了名声。我的一生老实巴交的父亲成了赌桌上的常客后,竟也随着“澳门”而出了名。父亲在同姓的族里,辈份比较高,小孩都称他叫伯公。在赌场上,大家很快都知道父亲是年纪最大且赌瘾最大的,所以大大小小的人也都跟着“伯公,伯公”地叫开了。
我的父亲几十年来连扑克牌都未曾摸过,却突然对赌博上了瘾。那时他还有工作,在离家几十公里的镇上,不过工厂早已停产几年了,在工厂里担任技术部股长的他在厂里也无事可做,每月也只有一百来块钱的工资。每到星期五下午,他就踩着那部二十八寸的双杠单车回来了。晚上早早地吃完了饭,就直奔邻屋去了。这一去就要到深夜才回家。母亲经常在一觉醒来后,仍不见父亲回来,便久久地难于入睡了。有多少次,都要等到鸡啼一遍、两遍以后,才听到父亲回家的脚步声。
父亲已经去世很多年了,一次我回家探亲见了住在城里的堂嫂,她还在提起当年我父亲是如何的地对赌博上瘾,并且说出这样一番话:“听说人差不多要死了,就会变的。伯公就是这样,以前我每次回家见到他,他都是在屋里屋外修修补补的,哪里见他闲下来过?而且他样样都会,修单车、风车、织鸡笼、箩筐、插篱笆……后来就完全变了一个人。”确实,以前的父亲,一到农忙时,家里所有的活几乎全部都由他包了,做饭,喂猪、晒谷子、(用风车)放谷子……他的手特别地巧,除了会屋里屋外地修修补补外,还会做各种花样的可口的饭菜,会给我们做衣服,会做令全队的小朋友都羡慕的玩具。他长年勤俭节约,烟酒不沾,从不眼红别人的富有,主张要靠自己的勤劳致富。在我们从小时就教我们不要有贪婪之心,不要爱慕虚荣,做人要朴实、本份,我记得每次我穿了新衣服得意洋洋或羡慕别人有新衣服时,他就会说一句相同的话:“屎苍蝇金灿灿的有什么用,一肚子都是屎。”就这样一个在别人眼中非常古板、全能的好男人,竟然也会与赌博有缘。自从他染上赌瘾以后,那个一直让我感到自豪的父亲就再也不在了。
父亲是从生前最后几年的一个春节里开始沾上赌博的,他开始的运气很好,赢了一些小钱回来,笑嘻嘻的。还很得意地对我们说:“我有赢的时候就走,输了一些也马上走,你们放心,我很少输钱的。” 那时我们也不在意,我们哪里想到一向老实本份的父亲就此陷了进去。正所谓贪人一粒谷,输掉的却是整个粮仓。赌场哪里能像父亲说得那样轻松。慢慢地,他从赌场回来时脸上不再故作轻松了,而板着脸甚至发脾气的时候越来越多。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去世前一年的中秋节,我请了几天假回家探亲,一天中午,吃饭的时候他才匆匆从邻屋赶回来。他可能因为输钱了,刚扒了两口饭,却突然不知因为什么事教训起弟弟来,弟弟顶撞了一句,他马上发了起了火,大声骂得我们都不敢出声,骂了几句后,就站起来去推单车,说要回厂里。妈妈见挽留不住他,赶紧拿了刚从地里摘回来的一颗椰菜花,要塞到他的包里(父亲在厂里是自己做饭吃的),没想到父亲一把夺过来,狠狠地摔到我们的脚边,转身就推单车出了门。那一摔,简直把我的心都摔碎了,我再也吃不下饭了,躲在房里哭了一个下午。
父亲快六十岁了,一直都有高血压,我们全家人都担心他的身体,但他却谁的话都听不进去,我们也从不敢在脾气暴躁的父亲面前说他的不是。我只有在每次写的信里劝他,但除了一次他听从了我,不再在自己的家里开设赌桌外,其他却一点效果都没有,他每次不是说自己有分寸,就是避而不谈我所提到的事。最终,他的一封回信,也是他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让我彻底地失望了。信里说到,他一生节衣缩食,一心为了子女。原本指望子女大了可以帮一帮家里,却又一个个地让他失望。他只有少得可怜的工资,要负担一家几口,根本不够开支。他去赌博是因为一来他心里苦闷去玩一玩当解闷,二来他想在赌场上博一博,赢点钱帮补家用。其实手中也并没有多少钱可以拿去赌的。信里还有一大段责怪我们姐弟的话,我看后心里充满内疚,觉得父亲之所以会迷上赌博,都是因为我们没出息害的。父亲已经完全沉迷进去了,我再怎么劝都没用了。
中秋节前那天,当我接到电话匆匆赶回家时,父亲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了,话都讲不出来了。原来他在前星期天的晚上赌博到很晚才回家,睡不到五个钟头的觉,第二天一早又踩了单车回厂里。在厂里上厕所的时候晕倒在公共厕所里,被人发现后送医院,医生诊断为脑出血。一个月后父亲出了院,却还是落下了左偏瘫的后遗症,而且一直到二个月后他去世都未讲过一句完整的话。
父亲出殡那天,请了几个和尚为他超渡,直到第二天凌晨。最后在火化纸糊的房子、车子、衣服、仆人等东西的时候,邻家帮忙的大婶在旁边说了一句,伯公那么喜欢玩牌,应该给他做几副纸牌。那声音里还带着自作聪明的笑意,我狠狠地白了她一眼。转头看到了屋里正热火朝天的赌桌,其中还有那两个刚才一本正经地唱“劝世人莫要赌博”经文的年轻和尚,我的心更觉悲愤万分。
父亲已经去世六年了,我还经常在想,如果我们姐弟不是那么令父亲失望,他也许不会染上赌博,如果不是因为赌博,今天,父亲一定还健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