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扬州城最大的妓院一条街，蚀骨销金，灯红酒绿。虽然外面的战事越来越紧张，可这里仿佛世外桃源，每天笙歌燕舞——起码在外人开来是这样。

随便挑一个红楼进去，立刻会有一群温言软语的姑娘围上来，就连那老鸨子都显得格外善解人意，一眼就能够看出来客人喜欢的类型。

但是如果有心人能够去这红楼的后院逛一逛，就会立刻看到跟前门与众不同的凄惨。

一个女孩子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被几个壮汉围在中间。她哭得很悲伤：“妈妈，求求您放我一条生路。我可以挑水洒扫，做饭洗衣，我什么都会做，我不想去前面接客……”

脸上搽着粉的中年女人没有一丝表情：“每个来这里的姑娘都像你一样，我这里干脆改行做客栈得了。不接客，下场就跟她一样”。

她抬手一挥，一个奄奄一息的姑娘被抬过来，立刻当着他们的面被喂了一颗药，眨眼间就没了气息。“扔了吧”，那中年女人转向女孩：“你是接客，还是跟她一样？”

女孩没想到这老鸨动作这么迅速，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身上止不住地颤抖。跟她一样想的显然不止她自己，墙头上传来两个紧邻着的声音：“我去！”“阿弥陀佛。”

这响动惊动了墙下的所有人，只见一个身着红衣、腰间佩剑，头发高高扎起的女子从墙上一跃而下。随之在墙头冒出来一刻光溜溜的脑袋——那人蹲在原地没动，不知是看热闹还是看热闹。

那个女孩受到了死亡的威胁，反应格外迅速。她立刻跪地求道：“女侠救我一命，他日结草衔环相报！”

于是，宫熹本来只是在行侠仗义的间隙里逛一逛妓院，就又顺手救了一个孤苦无依的女子。

傍晚，城外破庙。跳动的篝火，隐约的狼嚎声。但这个气氛丝毫不影响宫熹的行侠仗义之情。

三人围着火堆，听过女子柔弱的哭诉后，宫熹气愤难当：“这么说来是你舅舅将你卖入妓院的？天下岂有这种人！你放心，我定当助你讨回公道。”昏暗的火光下，黑暗的背景中，宫熹的形象显得格外高大。

女子盈盈起身一拜：“多谢女侠。”

“阿弥陀佛”，白天跟着宫熹蹲墙头的小和尚来了一句，“宫施主，你看女施主是不是该饿了？”

刚刚侠义的气氛荡然无存，宫熹瞪了他一眼，“跟我出去找吃的！”

两人走到远些、但还能看到山洞里火光的地方，小和尚开口说道：“你打算将她安置在哪里？”

刚刚还斗战胜佛一样的女侠，现在一杵剑柄蔫头耷脑地说：“我也不知道……”

“阿弥陀佛”。

“你除了会说这句话之外，还会说什么？”

“施主请听。”

“听啥……咦？”有一个细细的声音传来，宫熹重新又提起了她行侠仗义的心。于是破庙了又多了一个半死不活被她从乱葬岗拖回来的女人。

对于照顾伤号这码事儿，作风粗糙的女侠和性别为男的和尚都不大合适，于是先前救回来的姑娘只好被推到前面。

她细细看了看，摇头说道：“救不活了。这种病我在青楼见过很多，无药可医，且死前十分痛苦。有些好心的妈妈会赏一颗药，让她们速死。”

宫熹怒道：“难道就不治了吗？”

姑娘低头：“治不好的。而且郎中不会来给青楼的姑娘治病，嫌脏。最好的办法就是早死早托生。但是，速死药也是要银子的，很多妈妈不会花这个钱，直接将人扔到山里喂了狼。”

她抬起头，叹了口气：“乱世如此，其实这比那些饿的吃人肉的流民已经好太多了。毕竟，她活着的时候是吃饱了的。”

“阿弥陀佛。”

宫熹默然。抱着剑坐在旁边。

摇曳的火光下，破庙里只剩下那垂死的姑娘一声声的呻吟，时而哀哀地恳求别人给她一个痛快。三人睁着眼捱到天亮，鸡鸣破晓时分，可怜的姑娘终于断了气。

将她埋了，宫熹带着两个拖油瓶杀去了姑娘的舅舅家。

路越来越偏，两旁越来越荒芜，沿途到处可见饿得走不动趴在地上的灾民。那和尚嘴里的阿弥陀佛就没断过。

好容易看到两个人在吃东西，宫熹还感慨：“没想到还有人家有存粮啊？”说着窜了过去，和尚想拉都没拉住。

待走近了一看，险些没吐出来——他们竟然在啃食一截小孩儿的胳膊！那两人抬起头看了她一样，神情麻木地重新又低下头去机械地嚼动。

和尚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低低地打了一声佛语：“阿弥陀佛”。

宫熹看了看和尚的光头：“佛说普度众生，菩萨低眉慈悲，为什么不来救救这些快要死了的人？”

和尚曰：“佛度有缘人。”

“说人话。”

“有缘人太多，渡不过来了。”

“……”

说话间到了一个茅草屋门外，宫熹伸手一推，那破门应声倒下。

宫熹：……我说我不是故意的你们信吗？

这声音惊动了偏房里的一个男子，他看到这几个陌生人：“你们是谁？”

还没等到回答，里面的正房传来几声撕心裂肺的咳嗽，他赶紧回身端着一碗清得见底的米粥过去。宫熹等人跟过去，看到屋里床上躺着一个耄耋老人，花白的头发，正佝偻着腰咳得要吐血一样。

男子服侍着老人喝完全是水的米粥躺下，才腾出时间来打量他们。

宫熹示意男人跟他们出去，对于老弱妇孺她还是要照顾的。

“说说吧，关于你的外甥女。”宫熹将长剑在旁边石头上敲了敲，一条腿支起来架在上面，一副女土匪的样子。

男人听了这话，突然嘴唇颤抖面色煞白。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说道：“几位是来替小蝶讨公道的？”

宫熹下巴一扬，扮地痞流氓十分熟练：“废话少说。”

男子细弱的腿像是只撑不住身子，晃了两晃，疲惫地坐在地上。

“小蝶的母亲在灾荒和兵祸里离世了，她的父亲很早就被强制征兵上了战场，生死不知。她母亲，也就是我妹妹临死前将小蝶托付给我，言道让我给小蝶找个活路。你们也看到了，我自己的母亲都饿得快死了，哪里还有余力养着小蝶呢，不过是跟着我们一起送死罢了。”

宫熹怒道：“所以你就将她卖入了妓院！”

男子摆摆手道：“你们有所不知。这乱世中，像女侠这样功夫傍身的或者还能一搏，如我等草民贱命一条，一年到头指望的就是那几亩薄田。一旦不能继续耕地，就等于断了生路——可现在哪里还有能耕种的土地啊！

开始时，有些老爷模样的人来买年轻女子，说是到家中做侍女。大家想着，让闺女自去谋生吧，为奴为婢总比饿死强。但是后来，那些被买走的女子全都蹊跷地死掉了。托人打听，原来是被卖给特殊癖好的男人折磨死了……”

“所以我就想，既然妹妹将女儿托付给我，无论如何也要让她能活下去。人都饿得易子而食，这时间还有什么道德伦理！

一个女子，在乱世中能靠什么活着呢？跟活命相比，尊严完全不值一提。小蝶也许会恨我，但是——我把她卖身所得的银钱，全部交给她了，就是希望她能理解我这个舅舅的心意啊！”

绝望中的舅舅为了让妹妹的孩子活下去，只好将她卖入青楼。而他唯一能为外甥女做的努力，就是将她卖身的钱全部交给她自己。

宫熹沉默了片刻，扭头喊道：“小蝶，你进来吧。”

被宫熹救下的姑娘此时从门外走入，款款说道：“多谢女侠帮助。如此，我也完成了嘱托。”

宫熹听得一愣：“嗯？你不是小蝶？”

和尚双手一合：“阿弥陀佛，你这个傻帽儿。”

姑娘双手交握，再次盈盈一拜。自我介绍道，她才是那个青楼的老鸨，小蝶被舅舅卖到了青楼，最后郁郁而死，临终遗愿是问舅舅为何卖她。

姑娘说道：“现在我已完成了小蝶的遗愿，该回去了。”

宫熹：“回去继续开你的妓院？”

姑娘微微一笑：“乱世之中不论尊卑，人命比猪狗还要轻贱。入了妓院能活，那也不失为一个好去处。”

末了轻轻一笑似银铃：“姑娘不去我那前院儿逛一圈，怎知我那里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