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樓x榮石 愚人(2)

遭到追杀,明楼的胸口中了一枪,子弹卡在离心脏很近的地方,暂时了堵住出血,这才有了一线生机。王天风把他背到城郊的小诊所时,明楼还能保持些许清醒。
荣石什么都没说就把电话挂了。
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一着急就结巴,从小的毛病,于是只好装冷漠装不着急。
面不改色心狂跳地一路飞车,即便疯子没说明楼伤得多重。
找一个已经被放弃的人帮忙,他们是真的没有办法了。

他看见明楼躺在那,一动不动,满身的血满头的虚汗。

荣石想起他最后参与的那场战役。
被炮弹爆炸的气浪掀翻数米后晕死过去。
醒来后一片寂静,他以为自己耳朵坏了。
正值夏天,烈日灼灼。
荣石一直希望自己没看见,那样一片人间惨象。
他打从心底里腾升起恐惧,于是开始无望的逃离。

“你学过缝合吗?”王天风嘶哑着声音说。
荣石沉默。
“你过来,帮我递工具。”
荣石没动。
王天风叹口气,转身准备直接上手给明楼取子弹。

荣石猛地冲上去,近乎蛮横地推开王天风。
“我…会。”
太难了,荣石想,紧张的时候明楼是怎么做到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

大量失血导致眩晕和寒冷。
明楼其实已经快昏过去了,他隐约知道,王天风打电话叫了荣石来。若他还有些力气,是一定会阻止的。可惜,现在的他连根手指头都动不了。
他睁大眼看天花板,顶上只有一盏忽明忽暗的吊灯,因为电压不稳定发出吱吱的叫声。
眼前出现了一张脸,影影绰绰的。汗水和晕眩让他看不清那人脸上的表情。
刀子割进肉里,就像是从骨头上刮过。麻药根本不够,明楼咬紧牙关,冷汗直冒。

之前是冷,现在是痛。
太痛了,他觉得自己就要痛死过去了。
明明周围很安静,可仿佛所有的声音都挤在他的耳边,爆炸般震耳欲聋,低语般让人烦躁。
眼前再不模糊,出现了奇异的图案,光怪陆离。
他被卷入声音和色彩的漩涡里,越陷越深,越来越深。

“别睡别睡,”王天风拍拍他的脸,“睡过去就醒不过来了啊。”
明楼清醒了些,努力地看清,面前的是荣石,旁边的是王天风。
“别…看我,想事儿,说…话。”荣石大汗淋漓地给他取子弹。他很紧张,可手一点没抖。
明楼努力地想要说点什么,以防自己真的睡过去。

他想象着那些他见过的人和物,想那些美好的人。那是他在这个世上的留恋,是他所有的羁绊。
他想在上海的明公馆,想起出国前在小花园和大姐喝茶看报,和明台打球。阿香做的点心,大姐的笑容,明台和明台输球时懊恼的小声抱怨。
如果有一天他要死去,为了这场战争流干最后一滴血,他想要回到家乡去。

子弹被取出,流血也被止住,发散的视线聚集起来。
明楼终于能看清眼前人。
认真、专注,眉眼是那样好看,眼睛仿佛海洋宽阔,又似海洋波澜万丈。
他救了自己一命,自己却把他独自一人留在冰天雪地里。
明楼想,要给荣石好好道个歉。

缝合完毕,明楼沉沉睡去。
王天风身上也有伤,看护明楼的工作只好交给荣石。

荣石洗洗手,扒着床头观察,呼吸正常,嘴唇有点干,端过水来,用棉签蘸了,给他均匀的抹在嘴上。他看着人事不省的明楼,给他盖好被子,想了想,又把自己的外套盖上去。雪还没停,屋里暖气不足,他流了那么多血,一定很冷。
轻吁一口气,掐着发涨的太阳穴,他坐到床的另一侧,左手枕着头,靠在床边。

右手伸到被里,鬼使神差地,握住明楼的手。

明楼的手很宽厚,柔韧的手指,明楼的手没有枪茧,可荣石知道,他使枪也使得很好。手有些冷,荣石默默的摩挲着,想给予些许温暖,虽然他的手也不甚暖和。看着睡过去依然眉头紧皱的明楼,他想,一个人太孤单,有个人陪着也是好的。

高度紧张过后,倦意袭来,荣石眯着了。

清晨6点,明楼在一阵清醒一阵迷糊中睁开眼睛。
伤口还是有些疼 ,他动了动,发现有人正握着他的手。
他看见了伏在他床边睡过去的荣石,彻底清醒过来。零下的温度,他只穿了薄薄单衣,外套在自己被子上。
他真傻,明楼想,不过才见过两面,话都没说过几句,却那么掏心掏肺地对他好。
也许,正是因为重情义,那些仇恨才久久不能放下吧。
仇恨,他看着睡梦中的荣石,他想,仇恨是一种力量。
力量有很多种,心平气和的那种最坚定。
烈火很快就会熄灭,温和的火焰才能长久地燃烧。

出门走得急,荣石忘记带安眠药。
于是,他再一次在噩梦中挣扎,在不自觉的颤抖中醒来。因为寒冷,也因为梦境太过于真实。
明楼一直看他,看他皱紧的眉头,看他无助又绝望的神情。原来所有的仇恨是因为恐惧。
感受到荣石的颤抖,他紧紧握住了他的手,掌心贴合着掌心,就像荣石握他的手一样。

荣石刚醒,还有些懵。他的眼睛仿佛一片如镜的湖,弥漫着一层轻雾。
感受到炽热的目光,荣石看向明楼,“醒啦?”

感受到明楼正握着自己的手,很暖,却不合适。他急忙抽回,不料牵动明楼的伤口。
“不是…我…那个…”荣石又紧张了,他真想抽自己。
“没事。”明楼给了他一个无力的微笑。“渴……”
荣石拿过杯子,晚上晾的开水已经不烫了,插进一根吸管,送到他嘴边,“刚动完手术,不能喝水,你吮一点点,别咽。”  
明楼轻轻哼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荣石飞车赶到中餐馆,取了昨天订的汤,又飞车赶回。   
明楼精神不错,尝了一口,“味道不错。”
“挺有名的饭馆,你觉得好吃就行。”
真实诚,明楼想。
“我没什么事了,你忙你的去吧,别耽误了你的事。”
“先顾好你再说吧。”荣石对他的体贴没好气,“我叫王天风来?”
“不用,他也受伤了,昨天还背着我走了那么长一段路。”
荣石想想也是,“那你……”
“放心吧。”明楼微笑。
他笑起来真好看,荣石的心忽然扑通扑通跳得飞快。他一把抓起外套飞也似的离开了。

房内,明楼的神情有些黯然。
他少有地感到彷徨。

第三天,荣石拎了一煲甲鱼汤到小诊所,看他喝了。
第四天,荣石拎了一罐奶油鸡汤,汤很浓,但不油腻。   
吃完,明楼笑说,“以后我得跑多少公里,才能减下这几天长的肉啊。”   
他左手还不太使得上力,荣石给他把被子盖好,“没事,不会长胖,就算长胖了,我也不会嫌弃你。”

后来,明楼回忆,他就是那段时间变得稍微圆润一点的。
至于为什么不减,反正荣石不嫌弃他。
其他人有意见吗?
没有就最好。

荣石感到奇怪,“王天风呢?”
连着三天都没见到他,怎么说也应该来看看明楼才对。
“他调走了,回国了。”明楼神情一黯。
“回国,哪儿?”自知失言,又道,“那你呢?”
“我还不能回去。”
“你…一个人,能干嘛?”
“不准备枪林弹雨地过了,干回老本行,教书。”
“你…教书?”荣石诧异。
“我学的是经济,教也是教经济。”
荣石想起来,他曾在报纸上看见过明楼的名字,明家在上海是经商世家,明家的大公子。
不过承德离上海不近,这事他很快就给忘了。

“现在我和你一样了,”明楼忽然来了这么一句,“一样的孤独。”

明楼总有这样的魔力,他似乎什么都知道,总是胜券在握。
他太擅长洞察人心、
一个笑容能让自己心跳加速,他一句话也能击中自己内心。那些自以为埋藏得很好的无助与恐惧,慢慢被挖掘出来。

“死了很多很多人,漫山遍野都是死去的人,很可怕。只有你活了下来,这些天,很难过吧。”

荣石沉默。

“可是如果你就这样死了,那些离开的人们也会很难过的。”荣石看着他,“你比他们幸运的多,可你就这样挥霍了你的生命,不值得。”明楼顿了顿,“每个人都是向死而生的,那为什么不走的更远一些,走他们没走过的路,看他们未能看见的风景,见一个更广阔的世界。到时候,在天上见面,把那些好玩的事讲给他们听,你说好不好?”

荣石目不转睛地看着明楼,他的神情是那样真挚,恳切,他在恳求自己不要去死,可明明就是他自己,有家却不能回,只身一人漂泊在外,刚刚还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荣石终于笑起来,“你当我是小孩子?还连哄带骗的。”
明楼也笑,“差不多。”

他伸手握住荣石的手,“别害怕。”

感受到明楼掌心的温暖,荣石不知为什么,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竟然无法抽手。

他冷了太久了他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
所有人都把他当成依靠,他也习惯把自己当成参天大树,庇护弟弟妹妹,照顾家里的老人,将来还要接手荣氏企业。
可他也是会累的。
刚强如明楼,也有浑身是血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的时候,如果身边没有王天风没有他,说不定就这样在异国悄无声息地死了,不会有人知道。荣石不敢再想,也不忍再想。他们俩多么相像,如果可以,让他们互相抱着取暖也是好的。

他在明楼床边坐下来,听他说话。
他喜欢听明楼说话。他知道,跟在外面的虚与委蛇不同,现在明楼同他讲的都是真心话。

“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战争也是一样的。战争就是无数人的血,我们的,敌人的。可是死去的革命者和军人都是幸福的,这样肮脏和黑暗离他们都远去了,光明和希望却是他们带来的。”

荣石在路上走着,想着明楼刚刚对他说的话。
“荣石,你质疑的是军人的意义。说实话,仗打成今天这样,中国的军人没有无辜者,我们都该死。可我们为什么还活着,因为我们还心存希望,还渴求着希望出现。那些诚实、忠贞的人以另一种方式永远活着。不畏惧真相和真理,就永远不会害怕死亡。”

荣石忘记自己跟明楼说了什么,好像朝他笑了笑就离开了。

明楼想,今天过后,荣石应该能睡好觉了。
他很高兴,能有人陪着他,听他讲话。那些心里话,他从未跟其他人提起。今天一股脑全讲出来,多天的阴霾一扫而空,心里敞亮轻松又愉快。

一个月后,明楼的伤基本痊愈,他也从小诊所搬回索邦的教职工宿舍。又过了不久,他在大学附近的街区租了套公寓,就在先贤祠附近,走去索邦不要一根烟的功夫。

他没问荣石到底喜不喜欢他要不要跟他在一起。
他认为不必问,他们俩太过相似。
感觉是不会骗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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