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厮兴儿说她是二木头,戳一针不知哎呦一声。宝钗说她是个有气儿的死人,连自己都不能照顾完全。红学家们说性格决定命运,她软懦的性格在那个时代终将惨死。作家叶倾城说,平庸的人活该没有人爱。
(1)
翻看手上所有关于迎春人物评价的论文,可看出这些论文千篇一律地引用迎春猜错灯谜、迎春不问罪奶妈赌博押累金凤、迎春不帮丫鬟司棋说情、迎春被丈夫孙绍祖虐待致死等事件,一遍又一遍地论证“性格懦弱是迎春人生悲剧的重要原因”、“吃人的封建社会是导致迎春悲剧的直接原因”。由此看出,《红楼梦》研究者们在对各人物进行评析时,独因迎春没有优秀的诗词与独特的寓意可供研究,就把“懦弱无才”、“封建迫害”两大主题大做文章,却忽视了迎春在整部《红楼梦》中所体现的唯美诗意。
迎春是大观园贵族小姐里最接地气、最真实的存在。她“肌肤微丰,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没有如宝黛等人与生俱来的娇艳婀娜,没有早已钦定的前世今生,只有平凡的白皙皮肤与微微丰满的身材,以及温柔亲切的气质。且将“封建影响”这类华人文学研究尚存争议的术语搁置一边,迎春的形象气质实则非常符合现实生活中的东方女子审美——存在于现实世界,没有天才般的美貌与天赋,却拥有净美温婉的典雅。
然而曹雪芹还是给她赐予了一个不平凡的身份,太虚幻境“薄命司”里被记录的一员。因此,无论她具有什么样的性情,无论她实际上代表了怎样的个性,势必都逃不过“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的命运。于是迎春的平凡追求被冠以平庸,无特殊天赋被诟病为无才,被红学家们拿来和探春比,和夏金桂比,呼号着“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忘记了个人价值观与世界观的多元化。我更愿意相信,曹雪芹创作迎春人物的初衷,不是强调她的“懦”,而是呈现另一个方面的美,然后,把这个“美”和其他薄命司里的“美”无差别地一起打碎。
(2)
同为庶出的贵族小姐,探春没有像迎春一样,把自己缩小到尘埃里安静度日,而是疏远亲母赵姨娘与同父同母的弟弟贾环、亲近正室王夫人与宝玉,凭借自己的聪颖果断在贾府树立起小姐权威,获得贾府统治者们的喜爱,得到“玫瑰花”的诨名,与迎春的“二木头”诨名形成鲜明对比。可是,在“同为庶出”的态度做法里,探春就一定是正确的,迎春就一定是错误的吗?迎春如果像探春一样,就可以免去自己的悲剧吗?并不是这样的,被父亲五千银子“卖”给孙绍祖这样毫无理性的“中山狼”丈夫,任她再聪明机敏,都难用理性保全自己。
但是夏金桂是一个很好的反例,同样是恶霸丈夫,在《红楼梦》同一回中有非常戏剧化的描写,一方面夏金桂让恶少薛蟠毫无办法,一方面迎春哭诉孙绍祖对她的恶劣态度,两者形成鲜明的对比。正是“恶人需要恶人磨”,如果迎春可以像夏金桂一样泼辣蛮横,可以平安存活吗?答案仍然是否定的,夏金桂之跋扈,身后有“城里城外桂花局,俱是他家的,连宫里一应陈设盆景,亦是他家供奉”的强大富商背景,尽管夏金桂父亲早逝,但她有寡母的独女专宠,薛家自会顾忌三分。迎春却不同,父亲欠账五千银子已经降低了她的太太身份,她身后也没有强大的后台,只有不闻不问的邢夫人贾赦,以及给她同情劝慰“这是你的命”的王夫人。若迎春性格似夏金桂,只怕死得更早。
再说表现迎春个性的几个事件,实则放在其他小姐处,也未必可以办妥。懦小姐不问累金凤事件显现迎春怕事的性格,但大观园里不是只有迎春一人怕事,这是一件非常平常的事情,不必专门以此批判迎春,就连受宠如黛玉,也有过“虽然燕窝易得……这会子如又兴出来熬燕窝粥,老太太、太太、凤姐姐这三个人便没话说,那底下的婆子丫头们,未免嫌我太多事了。”的心思,何况本意平淡的迎春,自也会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且司棋被逐大观园之事,若放在别家小姐丫鬟犯了事关风化的错误,怕是要像王夫人逐走金钏儿一样逐走自家丫鬟,怎么会做出如评论者们希望的“拼死留住司棋”的事情呢?向司棋表述不舍之情,已经是贵族小姐最温情的做法了。
最后,迎春并不只是一个被动不知主动的人,她也曾在别人静默不敢说明真理时,主动说明她的观点。第四十六回邢夫人为鸳鸯和贾赦说媒引怒贾母,贾母迁怒于王夫人时,“探春有心的人,想王夫人虽有委屈,如何敢辩;薛姨妈也是亲姊妹,自然也不好辩的;宝钗也不便为姨母辩;李纨、凤姐、宝玉一概不敢辩”,这时“迎春老实,惜春小”,在此替王夫人伸张了正义:“这事与太太什么相干?老太太想一想……”才让贾母知道自己错怪了王夫人,笑道“可是我老糊涂了……可是委屈了她。”由此迎春不是一味胆小怕事,而是她温婉老实的性格多使她觉得“不必如此”,当出现她所认为“需要如此”时,无论得罪人与否,她都会表达自己正确的看法。
(3)
“觑着那侯门艳质同蒲柳,作践的公府千金似下流。叹芳魂艳魄,一载荡悠悠。”《红楼梦》谶曲《喜冤家》如此揭示了迎春的一生,正如刘心武所言,因为迎春的静婉与被“中山狼”孙绍祖的虐待致死,历来的红楼梦仕女图画迎春,都是画一个饿狼来扑她,但是曹雪芹也曾那样认真地写了一句,“迎春独立在花荫下,用花针穿茉莉花”。迎春所有的诗意悲情在那一瞬间全部显现出来,当姐妹们作诗玩闹时,独有迎春沉于自己的世界,不趋附、不浮躁,守着自己平凡又平静的内心,用花针心无旁骛地穿过茉莉花。
这画面的唯美程度与黛玉葬花丝毫无异,宋代江奎在《茉莉》里咏茉莉“虽无艳态惊群目,幸有清香压九秋”如同迎春人生个性的真实写照,没有秉异天赋,没有绝美容颜,贾府四姐妹的身份为她强制冠上“下棋”的爱好,她恬淡的性情便也爱上了闲敲棋子,看似没有惊艳众人的独立个性,却真正有着温婉详和的诗意。宝玉因迎春的离去吟出“不问永昼敲棋声”的诗句,贾府深闺白昼漫长,迎春守着内心静谧,不慕权力上层的勾心斗角,懒于内务争风吃醋,只想守住天然本心,何至于说她悲惨的命运来源不妙的性格?只是因为她真实的性情?
那些被世人嘲笑的小错误与坏经历,猜不到灯谜,说错诗韵,没有成为见南安太妃的代表,这些或让贾环自责,或让邢夫人生气,但迎春皆是笑笑不以为意。说句实话,这些哗众取宠的事情,对于生性恬雅、不慕权贵的迎春而言,真的是非常无所谓。因此,后人评判迎春,不如说她只是茉莉花旁闲敲棋子的安然女子,诠释着美好被摔碎后的一把苍凉,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