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延》第二十八章·小人物,响尾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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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小人物,响尾蛇

这几日,宁洺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安心接受曹真请来的名医治疗,双臂伤势不算轻,已伤及筋骨,不过以曹真的身份与资源,只要不是危及性命,也都不算大问题,几日下来,不论口服还是外敷,皆是上品灵药,手臂上的创口以可见速度恢复着,大部分地方都已恢复如初,肌肤泛着婴儿般的纯洁透白。

他们所在的这处小院,位于统领府最幽深僻静的一角,平常除了负责日常起居的两个丫鬟,就再没有其他人来扰,大部分时间里,都是老张夫妇坐在床边陪着宁洺闲聊,绷带拆除以后,吉娘偶尔还会搀扶着宁洺到院子里转一转,夏日微风暖人醉,小院花香四溢,这些天里,这一家三口享受到了一份难得的和谐安详。

只不过,近半月下来,曹真从未踏足过这座院子,两个小丫头也相当机敏识趣,对于外面的情况均是缄口不提,不过宁洺能够猜到,凭着曹野狐的本事,凡是和那日有关的大人物,恐怕最近都会相当坐立不安,甚至可能有很多人已经尝到了苦头。

然而宁洺并不太关心这些,既然要对付那个男人,那就要做好承受一切打击的准备,于谁都是。

让宁洺比较好奇的是,自从那天送来黑棍以后,乔三似乎也有很多天没有出现过了。

难道去执行那些特别任务去了?

宁洺坐在院中凉亭内,垂眼沉思着。

吉娘此时端来一盆水果,放在旁边石桌上,微微笑道:“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宁洺抬起头,露出一张灿烂笑脸,“没有啊,只是在想,要是能一直这样什么都不用操心,陪着您和爹无忧无虑的生活着,似乎也挺不错呢!”

“净会油腔滑调!你哪里能被一直关在这院子里呢!”

吉娘没好气敲了一下他脑袋,然后将目光投向门口石阶上坐着的老张,后者正在闷头抽眼,烟雾缭绕,双眼朦胧,这些天来,除了宁洺醒来那一刻,老张就再也没开心过,每日除了窝在一旁抽烟,很少开口说话。

吉娘暗自叹息一声,眼神中有着难以化开的愁绪。一个是血肉相连的亲生儿子,另一个则是恩同再造的旧主,这样一道坎,谁都很难迈过去。

像老张这样认死理的人,最是嫉恶如仇,哪怕对方是自己的亲儿子,他也得提刀来见,如果不是双方实力相差太过悬殊,他也不至于积郁这么多年,可能,按照王法来说,在某些人的眼中,曹真的行为不算错误,甚至说是弃暗投明也不为过,可老张不这样认为,首先对于曹渊的罪名,他就是一点也不相信的,在他心里,宁可相信武帝陛下错了,也不会相信自家大人错了,更何况,即便自家大人错了,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大人恩情盖天,要死,也是应该跟着一起死的。

或许在外人看来,这是一种愚忠,但是在老张心里,愚忠也好,死忠也罢,作为下人,就是应该紧紧跟在主子身后,不论刀山火海,沸水油锅,自应一往无前,他富贵时与你同路,他卑贱时何以不能同行?这等小人物的效忠方式虽然憨拙愚笨,又何尝不是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大气概?

宁洺也目不转睛的盯着老张,他知道吉娘在担心什么,对于十年来不曾踏入曹府半步的老张来说,这一步走进来,他便是输了,可他不得不跟进来,因为他打心眼儿里清楚,自己如果不来,宁洺就死定了,所以他不得不低头,这个结局,是在他抬起头看向乔三的那一刻就决定了的。

哀莫大于心死。

宁洺眯了眯眼睛,伸出手牵起吉娘的手,后者楞了楞,回过头看向他,宁洺握紧抓着的手掌,低声道:“娘,你告诉爹,洺儿对不起他。”

吉娘急忙张嘴,正想说些什么,被宁洺挥手打断,他看了眼老张,接着再一脸认真的盯着吉娘双眼,一字一顿的说道:“任何事情到了最后都会有结果的,如果没有,那只是说明还没到最后。”

吉娘望着宁洺的眼神,没来由想起十年前的那个夜晚,一些久远的记忆顿时被唤起,后背陡然一凉,脸色骤白,这个时候,宁洺突然展颜笑道:“您和爹安心过日子就好,我的肩膀可还是一如既往的结实。”

此时,小院外头由远至近传来一阵富有节奏的脚步声,听见那个声音,宁洺眼睛亮了下,他拍了拍吉娘手背,柔声道:“大概是三叔来了。”

果然,话音刚落,乔三的身影便就出现在了院子门口,身形笔直,一脸平静,一见到他,宁洺眼神忽然大亮,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站在面前的乔三,似乎变得很不一样了,像是给人一种锋芒毕露的感觉,如果说以前的乔三是一块不显山不露水的顽石,那么现在的他可以说是褪去腐朽石皮后完全暴露在空气中的赤金,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强盛气势,犹如一条蛰伏许久的蛟龙突然睁开了眼睛。

就连蹲在一旁的老张都不自觉将视线落在了乔三身上,眼中泛动着好奇。

乔三先是朝几人眼神示意了一下,特别是看向老张的时候,朝他意味深长的点了点头,让人非常不解,按说在长条子巷的时候,他们二人交流得最少,却似乎像是相熟多年的老友一般。

最后,乔三看着宁洺,沉声道:“宁洺,你跟我来。”

.........

宁洺跟在乔三身后,随着他在统领府中转廊过阁,路上遇到了几队巡查的侍卫,可他们像是没有瞧见二人一般,目不斜视的与宁洺擦身而过,引得宁洺啧啧称奇。

统领府很大,乔三一边走一边给宁洺介绍着路过的每一处地方,有能去的,有不能去的,让他一一仔细记住,不要弄错了。

“三叔。”

宁洺突然出声。

“嗯?”

乔三停下脚步,偏头看向他。

宁洺犹豫了一下,轻轻笑了笑:“没什么,就是觉得,您怎么像是在交代后事一样呀!”

乔三闻言嘴角扯了扯,说道:“差不多吧,我马上就要走了。”

“要走?是有任务了吗?”

宁洺紧跟着问道。

“不是。”

乔三摇了摇头,嗓音低沉,缓缓说道:“是要离开这儿了。”

宁洺怔了怔,仔细端详着他的表情,忽然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知道为什么,听到乔三说要离开这儿,宁洺眼中虽有不舍,更多的却是释然及...松了一口气后的欣慰?

“如此一来,恭祝三叔一路顺风。”

宁洺拱手作揖道。

乔三深深看了一眼宁洺,低声道:“我虽然不知道你到底抱着什么打算,但还是要提醒你,聪明易被聪明误,这个世界,计谋能解决很多事情,但真正重要还是手中的拳头,有实力,才是握在手里的硬道理。”

说到这儿,乔三装作不经意瞟了眼四周,以呐若蚊蝇的声音说道:“老张夫妇的真实身份,是你透露给那些人的吧。”

宁洺闻言浑身一震,双目折射出一阵惊慌,不过仍是兀自镇定着没有说话。

“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他们身份的,也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想要进入这座统领府,不过,这一切于我来说,并不重要,我只是希望你在没有充分的准备之前,一定要好自为之。”

乔三感慨万千的朝他笑了笑,转过身继续往前走。

“你放心,你一切都做得很好,如果不是一开始就怀疑了你,并且对你的一切情况都很了解,我不可能查到那儿去,并且,所有相关人员都已经被处理掉了,再没有人能够找到任何蛛丝马迹,包括他。”

最后这段话,是径直传入宁洺耳中,在他的脑海中响起的。

宁洺站在原地,脸色一阵青白,后背涌上一股说不出来的阴凉,像是刚刚经历过一番生死较量一般,藏在袖子里的手掌狠狠捏起,指节泛白,指甲盖深深嵌进了肉里。

似是过了很久,又似才过了一瞬间,宁洺闭上眼,又猛的睁开眼睛,眼眸明亮,笑脸依旧温柔,快步追上走在前面不远的乔三。

乔三稍稍回头瞥了眼对方,嘴角浮上了一抹满意笑容。

这个少年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步步为营,一步一步成长着,多少不经意的小举动,到最后回头一看,竟是筹谋多年的大算计,以至于乔三在查出一些或明或暗的真相以后都不敢真的确定,因为线索实在过于零散且单薄,难以寻根问底,乔三也不过是抱着一份心中的笃定猜想过来求一个答案罢了。

当然,从宁洺的表情中,他找到了答案,虽然还没完全接近真相,不过这就够了,知道得太多,乔三甚至害怕自己会忍不住露出马脚来。

小人物的精打细算,没有太多荡气回肠与惊心动魄,徐徐图之,久久见功,在这一点上,他做得很好,唯一欠缺的,不过是一份建立在个人自信上的老练与火候,急不来,催不得,却已是把握得极好了。

说那些东西,除了解自己一个心结,同时也是想帮身旁这个年轻人更加快速的成长起来而已。

乔三没来由想起,那几年里,这个年轻人像个懵懂无知的纯良少年般一次次凑到跟前,笑容灿烂,三叔,您劈柴的样子真的很有个性呢!

红霞呀美啊美,太阳下山啊拉不回...

少年扛着扁担离去的背影,永远都会是乔三心中最深刻的记忆。

乔三想着想着,心中暗自叹息一声,刚刚那番话,也算是给长条子巷砍的四年柴一个最圆满的交代了。

宁洺走在乔三旁边落后半个身位,脑袋低垂着,眼睛里闪烁着明灭不定的光芒。

从他爬入长条子巷的那一个夜晚起,他就不再是个心思单纯的少年了。

宁洺低头走着,脚下一块块青砖掠过,在他的眼睛里,看到的却是另一幅画面。

阴暗柴房里,一个男人一脸焦急的将小孩塞进木板下的小洞内,屋外,风声疾唳,天雷滚滚,惨叫声不绝入耳。

“孩子,蹲在里面不要出声,我待会就来找你。”

男人说完后,将盖子盖上,接着,整个世界都变得一片漆黑,只有痛哭与惨嚎源源不断的传进来,冲击着小孩的心神。

小孩捂着嘴,使劲不让自己发出声音,然而,强烈的好奇与无法遏制的孤独感最终还是袭遍了内心,顾不得父亲嘱托,他再也忍不住,掀起盖子,偷偷爬了出来,然后,一步一步,跌跌撞撞闯入黑色风雨里,犹如踏入一片无法回头的地狱。

黑夜,雨,雷,血...

整个世界都像是被颠覆了。

那个答应会回来找自己的男人,正死不瞑目的躺在血泊里。

小孩蹲在阴暗的角落里,眼睁睁看着另一个男人,从父亲的身体里拔出沾满血的长枪,整个枪身,覆盖着疾沥雨线都无法冲刷掉的血色。

雨夜中,小孩拼了命的往外跑,跌倒,爬起来,再跌倒,再爬起来,他根本不管有没有人看见,只是不要命的往外跑着,到后来,腿崴到了,膝盖摔碎了,他就拖曳着身子使劲爬,爬得衣衫破碎,血肉模糊,抓在地面上的一双手,指甲盖一块一块朝外翻起。

小孩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要活下去。

一定要活下去。

这是小孩从父亲眼中读出来的话语。

最后,风雷大雨中,一条长长血线覆盖了一切。

“到了。”

乔三低沉的声音在宁洺耳畔响起。

宁洺抬起头,看着面前一扇大门,所有声音逐渐远去,他甚至都没有去看乔三,只是静静望着前方。

他忽然想起以前听到过的一个故事,这世上有一种蛇,久久隐藏在草丛里,寻常情况下难以窥得全貌,往往只能偶尔瞥见一截身子,让人根本猜不到那是什么存在,而一旦它准备发起攻击,便会开始摇动尾巴,从响尾开始,之后攻势如疾风骤雨。

巷子里的那条血线也是,虽然被雨水冲刷殆尽,但从未消失,只是潜隐到了地底。

草蛇灰线,伏延千里,迟早有一天,它会完整展露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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