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止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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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斜到半山腰子,几只叫不出名字的鸟扑棱着翅膀往上飞。老王直起腰把手里的锄头立在刚刚翻过的土疙瘩上,一手搭着锄头一手绕到背后锤着。他抬起头望了望从地头上飞过的几只鸟,比正午黯了一圈的阳光还是刺得他睁不开眼。
“爹——”
老王看着鸟飞走才扭过头。
小王扛着把锄头从地东头跑过来,迎着光,跟刚从土疙瘩里钻出来一样。
“你咋来了”
“俺娘说让我来赶紧给那一点儿地垄完,明个可好撒种了。”
“相亲咋样?看没看对眼?”
小王手里的锄头随着他的步伐一上一下地颠着。
“哎呀老爹可白提了,那女子体胖肉多的,我可招呼不住。骨头都快架不住身上的大坨子肉,跟咱家刚下过崽子的母猪一样。”
“她都这胖?”
“那可是啊,那女子的娘也来了,里里外外看了咱家的房子,没坐一会儿,托着俩手都走了。”
“这回又瞎火了”
“爹,从这开始垄吧?”小王不太愿意听老王唠叨自己的婚事。他两手一前一后握着锄头,一腿弓一腿蹬,胳膊一上一下带着锄头也一上一下地刨着生他养他的黄土地。
老王也不再说话,他放下锄头,一屁股坐在旁边的大石头上。从裤兜里掏出来个被压扁的烟盒,抽出一根烟点上火,狠狠吸了两口呛得他连咳了几声。这是老王前些天去镇里买的烟草自己卷的烟卷,不是什么好烟丝,难免有些呛口。
老王的面庞浸在桔黄的光里更是显出他脸上的皱纹,跟他刚垄过的土一样,沟壑纵横。不论从哪一处都能看出老王被太阳蹂躏过后的满脸沧桑。
他夹烟的两根指头中间蓄着一条疤,从指头缝儿到手掌心,像一条蜈蚣爬在他手上几十年。老王叼着烟的时候就一定会看看手里这条疤。媳妇问他疤是咋来的,儿子也问过,老王只说是不小心划的就啥也不说了。
老王盯着山的那头,另一只手摸着疤上的老茧。
-2-
老王年轻时是生产大队的积极分子,吃苦耐劳身强体壮,跟着一大帮子人在地里嘿呦嘿呦喊着号子从天亮刨到天黑。大伙儿把浑身的力气和汗水都洒在豫西北这片黄土地上,手里的锄头每挖一寸土,都感觉是挖出了希望,他们对脚下这片土地能挖出一条康庄大道的真理深信不疑,一个个脸上挂着冲劲儿,在地里干得热火朝天。
老王不太爱说话,只知道闷着头干活,两眼直勾勾盯着手里锄头砍下去的地方。一次干活不知道锄头上从哪冒出来个钉子从指头缝里扯开一个豁口,嗞嗞往外冒着血,血从手掌流到手腕上。旁边姑娘看见老王木木地呆在原地,扔下手上的锄头二话没说拉着老王就往诊所跑。
一路上俩人没说一句话,老王记得那天有淡淡的云,有轻轻的风,把姑娘额前的刘海吹得分了叉。
包扎后老王怯怯问了句“你叫啥?”
“我叫小月”
这是老王在小月来队里36天说的第一句话,老王清楚得记得小月来这的第一天,她扎俩小辫儿,白白净净的脸蛋上含着笑,穿着和农村妇女一样的粗布衣裳,却透着一股不属于农村的美丽。小月是下乡知情,城里来的姑娘就是没有农村的土里土气。这是老王对小月的第一印象。
老王为了感谢小月,刻了带着星星月亮的木雕送给她。也刻了小花小草小狗小猫,小月也都开心的收着,老王也就越刻越起劲,总之小月喜欢啥他就刻啥。日子久了老王和小月一起干活,一起吃饭,一起去池塘摸泥鳅,一起在树下捉知了,也经常坐在麦田里看落日怎样被山头一口一口吞下去,累了就躺在麦秸梗上,不累就一起跑啊跳啊玩啊闹啊。
老王喜欢小月,却没对任何人说过。老王的喜欢像蜻蜓点水,不起一丝波皱;又轻的像风,全藏在眼里,埋在他们一起刨过的土里,沉在淌过的水沟里。
一天,小月突然说她要走了,要回城里,高考制度恢复了,她得继续回去上学。老王问她啥时候回来,小月没说话,低着头,老王咽了下口水,也一言不发。
小月走了,老王没去送她,他坐在麦田地里一整天,看着太阳升起落下,他心里的太阳也永远下了山。
前些天老王去村支书那问土地承包的事偶然听说了小月的消息,小月死了,是心脏上的病。后来那几天老王一天能抽上两盒烟,他紧紧握住手,也握住手里的那条疤。
-3-
老王的烟筒里闪着红色的火光,老王的眼睛也红红的。
他掐掉手里夹的烟头,拎起锄头一深一浅地开始刨起来。
吃过晚饭老王和媳妇坐在里屋为儿子的终身大事发愁。白炽灯冷冷的光打在床沿儿上,没几件家具显得屋里冷冷清清。老王媳妇嘟囔着“娶个媳妇真是不容易啊,今儿个那女孩的娘进门就问家里存款有多少?有没有房?有没有车?也不知道啥时候能娶这个媳妇”
“看这小子的造化了”老王又点上一根烟
“你还是个当爹的不?要是去年多包几亩地,唉”
“现在叹气有个鸟用”
去年大丰收,一亩地比往年能多赚四五百块钱,本来老王是要包二十亩地的,可被盖房子给耽误了,家里没剩下多少钱,最后只承包了十亩。今年老王家里存了点钱,就一口气承包了三十六亩,期望着今年也能有个好收成。
“地里咋样,都刨完了吧?”
“哦,明天就能撒种了。”
“那明天咱仨一块上地里去,早干完早了事。”
“中。”
三十六亩地成了一家三口挂着念着的聚宝盆。
撒完种子,老王还是三天两头往地里跑。看着麦子发芽,出苗,越冬,返青,孕穗,抽穗,又开花。他像是守着自己的孩子,一天也不愿错过。
麦花开了,绿油油的麦浪里掺着些许白点点,老王坐在地头,他想起来曾经和小月也是这样坐着,肩挨肩看麦浪翻滚。
-4-
老王被一声闷雷惊醒,他猛地坐起身,大雨哗啦啦往窗户上砸,院子里的自行车被风吹倒在地,树叶一半被刮到墙角一半在树上擞着。老王急忙套了件衣裳拿着雨伞就往外跑,大风一个劲儿把雨往他身上吹,衣服前前后后都湿透了,湿冷冷的贴着老王的身体。
他踉踉跄跄跑到麦地前,像当初手被割破一样直直地呆在地头。一片一片的麦秧子都倒在半尺的水洼里。麦子累了,脚底一滑,倒了就再也没起来。
手里一松,雨伞吹了老远。老王一屁股坐在泥坑里“完了,都完了。”
脸上滚烫的水溅到水坑里,泛起一朵小水花。
第二天,老王还是扛着锄头出门,太阳落到山那头,红的云紫的霞把黑黢黢的山映得发亮。老王往地里走,手里拎着瓶农药。
后来啊,老王就和这三十六亩土地血连血肉连肉融在了一起。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