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她的缘分该追溯到40多年前。那年她32岁,是三个男孩的母亲。这是一个微妙的年龄,既成熟又脆弱,既认命又不甘。她盼着孩子快点长大,好腾出时间正经干点工作,谁知气未喘匀,又意外怀上了第四个孩子。她去了医院,想把小东西“拿”掉,可一进手术室就被成排的刀剪吓坏了。医生示意她躺到手术台上去,她却两腿一软,晕倒在了医生脚边。
一定有什么力量暗中阻止了这次流产,不然后面的缘分就不会发生——包括我和那个幸运的小东西结婚,然后生下一个孩子,以及此后21年三代同堂其乐融融的生活。
起初,我们像天底下的婆媳一样,客套而疏远。我喜欢有距离的交往,籍此保持独立和自在,但这样的克制对她却是受罪。所以很快,她就忍不住“插手”我们的生活——常常我下班归来,发现房间被整理了,家具重新做了调整,有几次,她甚至帮我们洗了衣服。她的聪明能干将我的笨拙懒惰衬托得愈加明显。我除了尴尬,还感到沮丧。作为抗议,我总是把她调整的家具搬回原位,把换下的衣物带到单位宿舍去洗。
她一定觉得我是个古怪的人,就像我不理解她火热的心。
但我不得不承认她是一个生活家。她是操持家务的好手。她做菜又俭省又好吃,她养花又经济又科学。由她经手的一切,包括拖把和垃圾桶,都会面目一新。只要她在家里,空气中就有一种叫人放心的干净味道。无论什么时候推门进来,家都暖洋洋亮堂堂地等在那儿——或者灶台上正飘着米香,或者被褥正在阳光下晾晒,或者她坐在沙发上,戴着花镜静静地翻阅报纸。她总有本事把生活过得温暖又安详,而她自己同样是这温暖生活的一部分,她胆大心宽的表情,以及身上似有若无的妈妈的香气,都让人觉得现世安稳。
一天,我被她楼前一条小狗吓到,打电话让她接我。她很快大笑着出来。她觉得好笑极了,这在她的经验里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对她的四个儿子来说,害怕是少有的事,小狗更从来不是问题,相反,都是他们把狗吓得落荒而逃。
她喝退小狗,带我回家,完全是母亲保护女儿的样子。就是那天我忽然想,不知生了四个儿子的母亲,需不需要一份女儿式的陪伴?那时我的母亲已经走了,这个世界上,她是唯一可以让我继续喊“妈”的人。
我看她的眼神因此多了些内容。那些专给母亲的依赖、关怀、娇嗔、亲密,在以后的日子里我都给了她。她也开始和我谈些往事——那是她辛苦经历却没来得及回味诉说的一部分,里面不乏委屈、惊惧和无奈。多少年过去,那些记忆仍梗在心头,缺少安抚。当她重新回顾过往,当年暗暗忍下的伤心又一次次疼痛地浮出水面。我陪她唏嘘,给她安慰,同时暗暗感叹,眼前这个乐观强大的女人,原来是从一个柔弱女子磨炼而来。
我怀疑她偶尔会把我当成当年的她。因为我所有小女人的浪漫她都能替我想到。杏子成熟的时候,她会有意保留几枝,让我体验采摘的乐趣;她顺从我的额外要求,在篱笆墙边种上粉粉紫紫的牵牛花;她还找出早年读过的竖版繁体《红楼梦》,抖去破败页面上的灰尘送我——她料定我会喜欢。当我逆着时间的河流走近年轻的她,发现我们十分相近——烂漫,要强,心怀梦想。她上高中时是优等生,如果不是结婚,应该早就考取了医学院。那又该是怎样的人生呢?当我傻傻相问,她又做回达观睿智的老人,她说:不要徒增烦恼。
我们都习惯她的强大,任何波澜到她那里都会风平浪静。但有一天,她刚端起饭碗就哽咽起来,继而低声痛哭。她努力弓起77岁的身体,试图围堵汹涌而来的悲伤,但最终还是被悲伤淹没。眼泪是为她第三个儿子流的,对这个先她而去的孩子,她之前很少流露什么,甚至像完全忘了他。她只是更加勤快地照料菜园,缝制棉衣,或者一针一线纳着鞋垫。直至半年后的这天,她像一个终于泅水上岸的人,带着深长的意味说,她整整做了32件棉衣。她问我——你知道这些棉衣是怎么做出来的?不等我回答,她的眼泪已决堤而下。
第二年春天,她被查出恶性肿瘤,我忽然明白,那段沉默的悲伤,早已摧毁她的五脏六腑。
后来,我们偶尔谈及“将来”。我说我很害怕。她一下红了眼圈,说:不怕,总有那一天。
我拿出更多的时间和她待在一起。我怕来不及为一辈子单打独斗的她补上一份女儿的体贴,同时更留恋这份暖意融融的母亲的爱意。我让她教我蒸馒头,擀面叶,假装对不远的“那天”视而不见。但“那天”还是来了,我们的呼唤哭泣都没能阻止她从这个世界退出。走前她说:我把病都带走,只给你们留下健康。
她走后不久,院里的韭菜茂盛起来。那是她生前的劳动成果。我小心割下,一点也舍不得浪费。那是她一棵一棵秧下去的,现在我一棵一棵吃进身体。我觉得,我吃下去的,全是对她的思念,还有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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