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我跟一家种田为生的农人在一起吃饭。水土丰茂,粗茶淡饭,民风淳朴。席间,一位从没出过村子的婆婆问了我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我之后的几年都不知道怎么回答。
她问:“介娃儿恁嫩的手咋耕田,靠啥吃饭?”
我呆若木鸡。
几年后,我跟一家挣钱为生的都市人在一起吃饭。钢筋水泥,灯红酒绿,民风剽悍。席间一位从没读过哲学历史的大爷问了我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我之后的几年都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说:你这孩子读历史专业,靠啥挣钱?
我呆若木鸡。
这两个人提出的问题已经无限地逼近了终极哲学问题。这里面隐含着一种终极的困惑:你不从事任何一种我知晓的工作,你到底是谁?你做的事情没有办法用农活和金钱来衡量,你为什么要做?你看起来仍然是体面人,却又没有用我头脑中的唯一生存方法,你是如何生存下来的?
当大爷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几年前老婆婆提出的问题骤然袭来,他们的两个问题在我的头脑中形成了一个奇异的图景,一个跟现实略有偏差的纯理性的图景:
有三个来自不同世界的人相遇了:
农本世界人
资本世界人
知本世界人
我姑且管他们叫做农本人、资本人和知本人吧。三个人带来了他们各自世界他们认为重要的东西。
于是下面一段有意思的对话发生了:
农本人:你手里那个东西是什么?
资本人:手机。
农本人:那东西得花多大力气能种出来?
资本人:这东西地里长不出来……
农本人:地里种不出来的东西你要它有什么用?
资本人:交流、娱乐、做生意。
农本人:你说的这些东西又不能吃,真是不务正业。看我手里的这颗大土豆,看着心里就觉得踏实。
资本人摇了摇头。觉得没有必要跟农本人聊下去了。于是他把头转向了知本人。
资本人:你手里拿个东西是什么?
知本人:我手里什么都没有。
资本人:那你带来的重要东西在哪里?
知本人:在我的头脑里。是一种对世界的认知和方法论。
资本人:那东西值多少钱?
知本人:那东西钱买不到,换句话讲叫不值钱。
资本人:不值钱的东西你要它有什么用?
知本人:仰望星空,上下求索。
资本人:你说的这些东西摸不着看不见,真是不务正业。看我手上这款最新的手机,看着心里就觉得踏实。
在这个故事里,我假定他们分别代表了各自世界里最Quintessential(我想不起来哪个汉语词能真正对应这个意思)的人。而在现实中,并不存在纯粹的这三种人和这三个世界。现实中,三个世界纠缠在一起,沸沸扬扬,喋喋不休。我们只考虑假象中的场景吧:
在农本世界里,收成为本,用农活来做中介换取收成。
在资本世界里,商品为本,用金钱来做中介获取商品。
在知本世界里,智慧为本,用知识来做中介获取智慧。
这不是一组排比,这是一个从子集向全集过渡的三句话。
从“本”上讲,
收成,农本世界中惜之如命的终极价值,是资本世界中玲琅满目的货架上最普通最不起眼的一种;
商品,资本世界中智慧结晶的最终表现形式,是诸多智慧结晶中最粗浅的一种表现。
从“中介”上讲,
用金钱能换到农活,用农活未必换得到金钱。
用知识能换到金钱,用金钱未必换得到知识。
回到那个农人婆婆和市民大爷的问题,我真真正正地哑口无言。
我对老婆婆哑口无言是因为,任何回答这个问题的答案,都绕不开解释商业社会的运行机制。我不可能跟婆婆讲:我不种田而能生存,是因为我能够通过手中靠劳动分配原则得到的货币符号去换取蕴含人类无差别劳动成果的农产品来食用。在这个世界里,每个人同我们摸得着看得见的欲望并不是直接相连的,我们需要用一个东西去换。这个东西叫金钱。婆婆没出过村子,她知道钞票长什么样,但她可能永远想不清楚这些小小的纸片儿,凭什么就能换那一茬茬的收成。
我对大爷哑口无言是因为,任何回答这个问题的答案,都绕不开知识社会的运行机制。我不可能让大爷信服:我读历史也能生存,是因为历史学严格的学术训练能让人对错综复杂的信息进行从容不迫的梳理和理解并能从宏观微观等多个角度去探寻是何为何如何的答案。在这个世界里,每个人同我们摸的着看得见的欲望之间并不是仅有一层金钱之隔,你需要用另一个东西去换金钱,这个东西叫知识。大爷没读过多少书,他知道知识差不多就是书本里横七竖八的文字,但他可能永远想不清楚这些小小的纸片儿,凭什么就能换那显赫的名望、膨胀的财富、非凡的气质,和更多他根本意识不到的更有价值的东西——智慧。
这是这三个世界最令人悲哀的隔阂。
当你见过的、想要的东西都能从地里长出来的时候,你就永远不会理解金钱真正有什么用。
你见过的、想要的东西都能用钱买到的时候,你就永远不会理解知识真正有什么用。
这个问题就像是一个三维人刚刚感慨嘲笑过二维人的只限长宽没有高度的局限,立刻就在四维人面前呆若木鸡,无法理解。
在现代社会中,商品化的大潮已经席卷了整个古老的国度,广大的农村地区也早已被吞没入了资本世界。不理解金钱有什么用的人越来越少,农本世界早已名存实亡。资本人在经历了数百年的积累与拼搏,终于同化了几乎整个世界,给所有的物品都贴上了价签,明码标价。
但这个世界实际上要比他们看到的世界大得多。一个来自知本世界的人多看到一个维度。这个维度是关于一个迷人的尤物——雅典娜,或智慧。你没有办法给智慧标上价签。就像你没有办法给手机标上“农活量”一样。
只用金钱去砸智慧是没用的。你需要用资本世界的金钱去换知本世界里的“金钱”。就像一个农本人要想买手机,用“农活”直接买是没用的,需要用“农活”换成金钱,再去买手机。
知本世界里的金钱就是知识,你可以拿资本世界里的金钱换取商品化的知识产品:书籍、视频、课程等然后用这些知本世界通用的“货币”去换取知本世界里的最终产品:智慧。
当然,我想说的要比上面稍稍更深刻一些。用托马斯·索维尔的理论来讲,智慧包含了知识、判断、经验和智力。
从汉语的构词法来看,Knowledge, intellect, intelligence和wisdom在现代汉语中分别对应着“知识”、“智力”、“才智”和“智慧”。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字根:“知”。这意味着,强大的知识储备是一切高智行为的根基。而只有“知”加了一个代表光明的“日”,这个字才从客观的知变成了主观的智。
这个汉语语境中代表光明的部首“日”,其实就是拉丁世界中的Enlighten,启蒙。知,在没有启蒙的情况下,仅仅是书籍里的一行行文字,不会自动成为智。学富五车的人未必是一个智者,他还有可能是个复读机。
而智,也仅仅是一种物理上的概念,形容对知的掌控力。萧伯纳学富五车,还曾霸气拿下了诺贝尔文学奖。但这种史诗般的知识储备却让他成为了希特勒、斯大林和墨索里尼的拥趸之一。弥漫在十九二十世纪之交的臭名昭著的优生学和社会达尔文主义论调,通过这位知识精英传遍了西方世界的每个角落,将无数年轻人指引上了宽容邪恶的道路。其实更惊怖的在于,这并非个例。
知本世界仍然在它的萌芽期尝试着与其他世界交流的各种姿势。人类的悲剧之一是,在知识的储备在以几何级数的速度增长之时,智慧却时常在原地踏步。饱读诗书的人只有对世界不断地用心洞察,对终极问题不停地诘问,尽最大努力去理解人间疾苦的痛彻心扉,承受理性思辨的晦涩与艰难,智才能跃上下一个台阶,加上了一个带着“心”的慧,是为智慧。
知。智。慧。智慧。
农人和商人的发问已过去多时,我也不再幻想着能够向老婆婆和大爷解释清楚什么东西。因为,知本世界终有一天会征服资本世界;就像资本世界征服了农本世界一样。这一天的到来需要无数智慧的人参与到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战争的一面是无知崇拜与人性的狭隘与短浅,另一面则是浩瀚的知识海洋与人性中被掩盖已久的光辉。
我想起了数年前,
一个小伙子跑进了一家奇怪的商店。
他不熟悉这里的规则,
但他莽撞、粗鲁、大摇大摆地吆喝着:
“老板,智慧多少钱一斤,给我幺两斤智慧。”
在哄堂大笑后,
人们露出微笑,伸出了双手。
他感到了这个只有商店大小的新世界的温馨、宽容与善意。
他买了几斤智慧我不知道。
但我清楚的记得,
这个小伙子踏出这家神奇的商店时,
他突然觉得一阵寒风吹过,
透着浓浓的戾气、狂躁与恶意。
他决定做一个战士。
为了一个人们无法理解的信仰,
战斗到底。
葛旭。
本文原发于公众号“孤独的阅读者” (lonelyread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