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以后,她不曾开过一朵花。
——楔子
(一)空念不知愁,常把悬铃爱。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顾言靠在那棵悬铃木下,依旧那么优雅,风度翩翩。
艾诗灵躲在树上的枝叶间,怔怔地看着他,大气也不敢出。七年了,他还是那么洒脱。艾诗灵还记得六岁那年被师傅叫去采集悬铃木的果实,那时候自己还不太会爬树,望着树上的果实直发愁,还好遇见了来寺庙祈福的顾言,是顾言教会了自己爬树,还帮着自己采集了师傅要求的那一篮子果实。
“可惜,我至今未遇见令我动心的姑娘”顾言叹了一口气,望着古庙头上的那片天喃喃道:“我的伊人,不知你在哪一方水边?”末了又摇了摇头,“李家小姐,非我心上佳人”。语罢,顾言起身走进了古庙。
艾诗灵坐在树上看着顾言离开的背影,不知为何脸上一阵发烫。说起来,她也13了,正好满了天子规定的女大当嫁的年龄。
(二)山下多尘缘,莫把往事牵。
“空念,而今你已满十三岁,该下山了。”老和尚闭着眼静静地说。
“师傅,空念不想下山,空念要一直待在师傅您的身边陪伴您。”诗灵跪在老和尚面前央求到。长这么大,她从没离开过圭峰山。
“空念,你是一个女子,我愿意收留你至今,已是违反了佛门戒律。”老和尚睁开眼看着诗灵脸上的泪水,叹了一口气。“此前你尚年幼,我姑且能让你女扮男装在这草堂寺内居身;而今你已是一成年女子,行动多有不便,为师如何还能把你禁锢在这山内呢?”
“弟子自幼跟随师傅长大,不舍与师傅分别。”诗灵带着哭腔说到。
“为师明白你的感受,只是你尘缘未了,对于众生世相一无所知。此次下山,就当是为师派与你的任务吧。”老和尚转变语气道。
诗灵抬起头,眼泪汪汪地看着老和尚,“师傅是说我还可以回来吗?”
“寺庙乃圣地,本就是行善之所,若你走投无路,自可来此求问佛祖。”老和尚又一次闭上了眼睛。
诗灵眨巴着眼睛,看着师傅面无表情的脸,等了好久不见师傅再张口,只好给师傅叩了三个响头,“空念多谢师傅养育之恩,此去一定好好历练,定不负师傅教导。”说罢抬起头来,转身离去。
“空念,愿你体味众生百苦后能释下一切空念,立地成佛”。老和尚睁开眼睛看着诗灵离去的背影在心中默念到。
(三)一世长情苦作痛。
诗灵遇见了他,顾言,那个让自己心如敲木鱼,怦怦停不下的人。
只是当时的诗灵尚无头发,所以被当成了化缘的小沙弥。顾言吩咐下人好好待她,朝她微微一笑后便转身离去了。顾言不知道,这一笑,就成了诗灵的劫。
诗灵用从山上带下来的盘缠和化缘所得的财物开了一家病坊,专门给穷苦人民看病,靠着看病换来的粮食和麻布过着安适清闲的生活。每次去采药经过顾家门前时,诗灵总忍不住偷偷朝里张望,想看看那抹让自己牵挂的身影。
这天下午,当诗灵又一次小心翼翼地经过顾家时,身后传来了一个醉醺醺的声音。“山有木兮木有枝,木有枝兮无处依。问君佳木何方寄,却立榜前空悲戚”。
诗灵看到顾言抱着酒罐眼神迷离地看着自己,“不知佳人可中意失意才子?”说完他又径自大笑起来。
诗灵羞红了半张脸,从篮子里拿出一颗悬铃果,放在地上,轻轻说道:“广叶结青阴,繁花连素色。天资韶雅性,方才‘无愧知音识’。郎君既是才子,便终有被识的那一天。”说完这番话,她红着脸逃也似的离开了。
顾言捡起地上的悬铃果,嘴角划开了漂亮的弧度,“好一个‘无愧知音识’,这个小娘子不知是何方人士。”
“艾大夫,我这不是天花吧?”一个被娘亲带来看病的小男孩忧心忡忡地问到。
“你这小孩,怎么如此多想?只是手臂上起了几个疹子罢了,只怕是你瞒着大人偷偷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诗灵打趣他。
小孩一下子脸红起来,“还不是顾家公子出天花的事吓着我了嘛,阿娘说顾家公子就是起疹子得天花的。”
艾诗灵一下子呆住了,“你说的可是西街顾言公子?”
“就是他呀,艾大夫你不知道吗?”小孩疑惑地问。
诗灵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看着小孩疑惑的脸,吃力地摇了摇头。
诗灵决定去顾家找他,虽然自己的医术治不了天花,但她知道,顾言此刻一定是最失意的了。
果不其然,由于天花易传染,顾言早已经被隔离在后院,当艾诗灵征得顾家大人的同意进入后院时,她看到的是一片狼藉的景象。
“顾郎君”,艾诗灵在院子寻找那抹身影,“顾郎君,我是东街艾大夫,我来给你看病了。”
一片树叶掉了下来,艾诗灵抬头便看到了那抹熟悉的身影,只是消瘦了许多。
“顾郎君,你且下来,让我来照顾你吧。”艾诗灵知道,天花患者最忌风吹日晒。
“我如今一副丑样,只怕娘子看了会恶心”树上的人幽幽地说,“天花容易传染,你速速离开这里吧。”
“我不在乎。”诗灵走进屋子放下行李开始收拾起院子来。
一个转身,她便撞上了一张起满疹子的脸,昔日那张棱角分明的俊朗面孔早已消失不见。艾诗灵呆住了。
“怕吗?”顾言笑了笑,“这就是我如今的样子,你要是再不走,就有可能和我一般了。”
艾诗灵回过神来,看着顾言摇了摇头,“我不怕,我愿意陪着你。”
顾言不可思议地看着她,眼睛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我是大夫,如果治好了你,我的声誉可就能提高好多了。”艾诗灵假装镇定地转过身去,忍住了心疼的泪水。
没过几天,顾言便动也不能动了,整日躺在床上,艾诗灵用草药熬的水给他擦拭身体,可是终究敌不过天花的势头。
“今日可是端午?”这是顾言躺在床上这十日第一次说话。
“正是端午?郎君可有什么需求?”艾诗灵问。
“没有。只是想起旧时端午,总要去草堂寺祈福的。”顾言艰难地睁开了眼睛,“今日,我怕是要离开了。”
艾诗灵泪如雨下。
“你为何竟对我如此恩惠?”顾言细声问道,不等诗灵回答又轻轻叹息,“我是将死之人,你的恩情,只有来世再报了。”
艾诗灵为顾言又擦了一次身子,换上了干净的衣服。
今日端午,该回去看看师傅的。两年了,不知师傅是否健在。
太阳将要落山时,顾言又忽然问道:“艾大夫,今日晚霞可美?”
艾诗灵打开房门,站在门前看着顾言,“甚美。”
“我最爱晚霞,能在这晚霞中离开,也是人生一场幸事。”顾言笑道。
“顾言,你有什么未完成的心愿吗?”诗灵走到床前看着顾言那张布满疹子,惨不忍睹的脸,轻轻问到。
“我……”顾言看着诗灵,不再说话。
当端午最后一缕阳光也将消失在地平线上时,顾言闭着眼睛,眼泪流了下来。
“此生最恨,爱上不该爱的人”顾言无力地自语。
诗灵知道他快不行了,不知为何,心里竟有一丝解脱的感觉。顾言与她,终究只是一世之缘。
“空……空……”顾言似乎还有话要说。
诗灵俯下头来,想听得真切些。
“空念,我……我……我知道……知道你是女孩,我……寻了你……九……九年,我……不用再……不用再寻你了。”顾言语罢,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艾诗灵顿时泪如雨下。原来他竟记得自己,原来他,原来他心心念念的,竟也是她。
翌日,诗灵死,众人葬他二人时,发现艾诗灵除脸上外,全身布满疹子;而顾言则体无完肤。
此生,艾诗灵终究是没有放得下,来世,她愿化身大雁,飞遍天南地北,只为寻找此生未果的因缘。
(四)义无反顾的爱,竟是撕心裂肺的痛。
“仲初,你看天上有一只落群之雁,咱们比比看,谁先把它射下来。”野猎途中,一位官宦子弟朝另一位说到。
“这有何难?”被叫做仲初的那一位挑了挑眉,“即使不用弓箭,凭这虚弓,我亦能射下此雁。”
众人愕然。
只见仲初朝着孤雁拉满弓,嘭的一声弹开去,那雁便摇摇晃晃地坠落下来。此举获得众子弟一片叫好。众人皆问其中道理。
“你们难道还没听说过惊弓之鸟的典故吗?”仲初笑道,“其雁徐飞而悲鸣。徐飞者,故创痛也;悲鸣者,久失群也;故创未息,而惊心未去也。闻弦音,引而高飞,故创发而损矣。”
言罢,众人一片喝彩。
“仲初说的可是魏王惊弓射雁的轶事?”一位不太合群的文人问到。
“正是。”仲初喜上眉梢。
“惊弓之鸟虽有相传,但其真实性难以把握。”文人分析到,“况且惊弓之鸟中的雁先是徐飞悲鸣,继而引而高飞,伤口裂开才坠落。”众人皆等着他下一句话。
“仲初射的那只雁并未徐飞,而是盘旋于我等头顶不肯离去。仲初开弦后,此雁也并未引而高飞,而是直直坠了下来。”文人顿了顿,“我猜想,此雁与仲初必有理不清的瓜葛。”
语罢,众人都哄笑起来。
“子阳怕是近日研习佛经入了魔吧哈哈。”有人打趣到。
众人皆不再议论此事,仲初心中却不知为何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你等见到那雁时,雁可有伤痕?”仲初终究是抵不过子阳那番话的干扰,回到府中后便开始盘问。
“那雁完好无损,只是晕了过去。怕是被大人的飒爽英气镇住了!”仆人赶紧回答到。
仲初心中一紧。
“雁呢?”
“拿到厨房烹了?”
“如今是何去向?”
“怕是已被老爷夫人吃光了,他们还夸你惊弓之鸟的典例运用得好咧!”
仲初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大人,老爷夫人给你留了一碗大补汤,老爷这说是你的成名之作,这汤就叫做‘鸿鹄之志’”一个丫鬟高高兴兴地端着一碗汤走了进来。
仲初巧用“惊弓之鸟”射下大雁的事情已经传遍了顺天府。
仲初打开碗盖,不知为何,泪如雨下。
“雁毛何在?”他转身问仆人。
“在厨房……”
仲初直奔厨房,看着灶膛里正在燃烧的羽毛,仲初只觉得心如刀绞。
“我与这大雁,真有解不开的结?”仲初闭上眼睛,一滴眼泪掉了下来。
公元1424年,戴拓(字仲初)剃度出家,翌年卒。
大雁即是诗灵,奈何桥前她不敢喝孟婆汤,只怕忘了顾言,忘了缘。前生顾言与她彼此相爱却错过,今世她化而为雁却是为了寻他。她飞遍了大江南北,离群索居,终于在一个南飞的下午遇见了他。她盘旋在顾言头顶,希望顾言能发现她,可是让她想不到的是,顾言却对它拉开了弓箭,她筋疲力竭而坠落,却在还没见到他之前就被剥了皮,下了锅。
两世姻缘,竟都是如此坎坷。
圭峰山上的草堂寺里还有香火,草堂寺前的悬铃木依旧挺拔,艾诗灵的心里,依旧放不下顾言。
“你寻着我是个悲剧,我寻着你也是个悲剧。那么来世,我便只在青山中静静地等待,若你来了,我便欢喜;若你不来,我便死心。”大雁临终前的细语轻得只有拂动少女鬓发的风儿才能听见。
世间缘分之痛处,最怕一个痴情,一个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