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北方朋友的盛大婚礼

一、
我打暑气萌动的南国海滨城市,到冬意未散的北方燕山深处,去参加同学老李的婚礼。

一直想去他家看看,之前听他念叨了无数次:那里的天空是怎样无尽的晴朗和蔚蓝,小镇是怎样在山沟里蜿蜒曲折,矿区是为何一度繁荣而如今又日渐萧索,以及那些他时常徘徊过的街道,游荡过的学校,勾搭过的女同学,打过的架,挨过的揍,还有那些历久弥新的闪亮瞬间和念念不忘的晦暗时刻......

他第一次跟我讲这些的时候,是一个初次出门远行,在遥远的南方有点手足无措的大一新生,眼前的一切都是陌生的、新鲜的,让人略微不安又无比兴奋。

那时正值南方校园里的九月。
暑气徘徊不肯散去,还很有些热。
雨是疏疏懒懒的,止还又作,几乎每日都要虚应一番。
天上的云时而浓时而淡,时而蓝盈盈时而灰扑扑,好像心事重重又无所挂碍。
空气里有桂花的香气,浓烈又沉静,直钻到心底,生出桂花花瓣那样又细又密的欣喜。
草木才经过一夏肆恣的疯长,虽然夏意已阑珊,但腾腾杀气还未散尽,地砖缝里的野草长到及膝高,竟有些要天翻地覆的架势;
而乔木的叶子积淀成墨绿色,泛着油脂的光亮。枝叶尽情乱长,葳蕤到不可收拾,在地上投下一大块夜一样完整和深沉的阴影。
湖水已经很浅了,日渐显露令人不安的本来面目,并散发出疲惫的腥臭。
湖边的树高大笔直如纪念碑,偶有蝉鸣,还不甚凄切,但它们已分明知道,好事将近,时日无多。
在这夏末秋初里,每到下雨的时候,或是傍晚,太阳沉默着下去了,在走回宿舍的路上,有草木辛辣的味道,湖水一言难尽的味道,花开时温柔的湿漉漉的味道......
走在路上,走在杳无尽头的烟雨里,有时候会生出远意,会想起“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这是老李第一次见识长江中下游的气候,而他从未习惯过,并从此对这里的潮湿和溽热念念不忘。作为当地人,我对老李执拗的水土不服颇不以为然,但听他讲过太多次北方老家的风景,于是那个名字陌生又古怪的遥远小镇,竟有些历历在目了,像个在心里温习多次又无缘得见的旧相识。

这一次,毕业近五年之后,我去参加他的婚礼,去看看他出生长大的地方。

一切都那么不同。我才知道,在这座藏在燕山褶皱里的小城,真正的晴朗是连一丝云彩也无,不知怎的,我蓦然想起蓝田日暖玉生烟。
天空像一只倒扣的纯净的蓝色玻璃碗,但那种蓝还要更浓而静。
浓得像梵高风格的静物画,热烈地层层涂抹普鲁士蓝,压抑不住的激情;
静得有些发呆,像被冻结的马尔代夫的海,又像是南极的蓝色冰盖。
而天空之下,是直截了当的苍黄。苍黄的山,线条是冷峻而强硬的,像一堵不容置疑的铜墙,所谓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不是南方的青山,迤逦曲折,温柔起伏,只好做屏风。
蓝天与黄山触目地对比和对峙,这样泼辣,这样苍茫,让人心头顿时涌起边塞诗中的意象。
小镇紧密地排列在这样莽苍的山涧峡谷中,触手即是雄浑的赭黄色的山,抬眼就是沉静又狂野的蔚蓝,有些逼仄,却是另一番的壮阔。

二、
在这样晴朗而辽阔的天地长大,老李来到南方上大学,像头漂亮的小马驹,光彩照人,和外国语学院我们这几颗出身本地的歪瓜裂枣两相对照,如何能不讨人喜欢。

他待人温和亲切,看上去阳光开朗,有北方人特有的伶牙俐齿和机智幽默,他既能在男生宿舍引发激烈的哄笑,更能把女生逗得花枝乱颤。

他和我很快成为最要好的朋友。只是乍看上去,我俩完全不是同路人:他高挑英俊,我矮小委顿;他大方阳光,我内向阴沉。但我们的确是一见如故的,没有寒暄和试探,一眼就把对方看得分明。我能理解他时常陷入的莫名其妙的消沉抑郁,甚至阴鸷。他也知道我的另一面,不可理喻的狂热和躁动,渴望被表扬,被注目。我们在彼此面前都有些得意忘形,甚至于丑态百出,至于知道与人交往要时时存个心、处处留余地,那是毕业后才学会的。

如今记忆比较深的场景,是和他在宿舍楼下的小操场上闲聊。现在想起,总觉得那是在初夏。晚风习习,空气里有湿润的热意,路灯在暗处撑起一把柔和的伞,我们坐在半明半暗的融融的圆弧里,喝着汽水,说着绵延不断的废话。当时讲得那样兴高采烈,都要为自己为对方击节赞叹了,现在想来觉得好笑,竟还觉得有一点点温存的凄恻和敬意。那些话关于未来的居多,有无穷多个计划,无限个可能,好像只要去做就能一一实现,但还不用急,时间还很长,像眼前的这个夏天那么长。

这次来参加婚礼,给他做伴郎,却几乎没来得及和他说什么话。几年没见,他更干瘦了一些,满脸倦容,但疲倦的神色间有显而易见的喜色。当他笑起来的时候,仿佛又回到了几年前,我看到了那个再熟悉不过的憨厚又无耻的笑容,内心有些波澜不惊的感动。

我从来觉得如果自己将来有婚礼,只应是虚应故事、草草了结即可。但看到他和他的家人那样严肃认真,庄重紧张,火急火燎地如临大敌,才发现结婚作为人生的第一大喜事,本就该兹事体大,就该艰难困苦、玉汝于成。婚礼之被称为喜事,好像本就不应是惬意的赏心乐事,世间应该有大喜大悲,比之所有的小小哀乐,都更值得殷勤珍重,人生沉甸甸的分量全来自于此。

老家已经焕然一新了。自成一统的院子,里面一溜明亮温暖的屋子,红瓦白墙,一尘不染,一丝不乱,北方农家的富足与平和,像头顶朗朗晴空一样安稳。见过了他的父母和兄嫂,也觉得严整规矩,所谓父严母慈兄友弟恭,条理分明又亲密无间。在这家里,好像能从心所欲而不逾矩。他父母对我热情而亲切,他们的关怀是居高临下的长辈式的,好像因此更有些重量。我也乐得做个小孩,在他们家走来走去,问这问那,表现得十足惊奇,他父亲则一样样耐心细致地给我讲,语气里呵护备至。我觉得有一点感动,在这老派的中国北方家庭,大人和小孩的分际永远这么确凿分明,如同日月高悬和人间草木,小孩不管多大了,在大人面前,都会自然地、安定地、得意地流露出孩子气。

三、
老李跟我讲过,他读高中时一度很不像样,闹到快被休学的地步。他父亲有次实在怒不可遏,吃饭的时候抓起一把筷子,狠狠地抽在他脸上,他当时哭了,而他母亲定定地看着他,目光闪动。他对我讲这段的时候,神情里有种哀意,至今历历在目。我那时才看出他的深沉忧郁,藏在惯会谈笑风生、贫嘴逗乐的面具之后。也因此,在旁人看来不可理喻的低落时刻,我们能彼此谅解和体贴。

可问题似乎也出在这,我是个爱闹别扭的人,他也是个爱闹别扭的人,当我们凑到一起,于是就经常一起闹别扭。像树上的麻雀,正叽叽喳喳吵得热火朝天,但突然间,它们完全安静下来,一言不发,好像从来不曾开口。我和老李就经常莫名其妙地重复这样的场景。

毫无理由,或者因一个微不足道、经不起推敲的由头,我们同时决定不跟对方讲话,也不需要任何通知或暗示,自然而然地就能感应到。“冷战”的时间可长可短,最长的时候大概有大半个学期。而时间越长,越觉得坚冰难以打破、局势不可收拾,有时要刻意在心里培育一些对彼此的厌恶感,“冷战”才能坚持打下去;但与时俱增的也有对自己的厌弃,觉得做人彻底失败,落得这样一个众叛亲离的下场。

记得有一回,又是不言不语地闹别扭。他正要去踢球,可临出宿舍时想起球在我床底下。他叫了我几声,让我把球踢给他。开始我不应他,后来撑不住了,我把球拨出来,朝他的方向狠狠踢过去,力气有点大,球直撞在他身上,他也不躲,当下我们都有些愣住了。我转过头去故意不看他,但知道他在门口又站了好一会,心里着实有些羞惭,至今还记得清楚。

还有一次,“冷战”的时间颇有些长,他当时正想考经济学研究生,干脆就搬出去住了。我们几个月不往来,他偶尔来宿舍小坐,或者在外面碰到了,都只当对方不存在。我当时坚定地赌着气,决意此生都不再和他讲话,只当他死了。直到有一天傍晚,他上完课又来宿舍闲坐,凑巧宿舍没人,我正懒懒地躺在床上玩电脑,眼皮也不抬,他憨厚又无耻地独自笑着,含糊地和我打了个招呼,我也绷不住了,于是也跟着傻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这样涣然冰释,而且之后毫无芥蒂,现在想起来觉得可耻且可笑,两个二十来岁的大小伙子,如孩子一般无来由的翻脸又讲和,这样的荒诞无稽,以后永远也不能够了。

四、
婚礼前一天,时间流逝得金贵又草率。天气一直是那样晴好,简直是尽善尽美了。空气中有相当的寒意,但只令人清醒且兴奋。虽然触目还是一片苍黄,但当着春光如海,碧空如洗,还是觉得春日迟迟,草木萋萋。院子里挂上了无数鲜艳的小彩旗,洒下一地散碎的影子,在地上微微颠簸。院子里像是节日的庙会现场,也一般的俗气、热闹、喜气。家里早已收拾停当,装修还很新,前几年老李的哥哥办过婚礼的痕迹还被悉心保留着,看上去那团喜气还一如往日,所以这回办婚礼倒有点像是双喜临门。

老李在家排行老二,家人都叫他小二。这天我只听到他们一叠连声地叫小二长小二短,而老李也被支使得团团转,跟着他哥跑进跑出,家里人影散乱。想来也奇怪,结婚本就有成人礼的意味,从这天起,父母快速淡出你的人生,由你全面接管自己的生活。可在这一天,新郎却比往日更要乖觉懂事,更要端正听话一些。

老李的媳妇叫明月,他们在大一新生军训时就认识了,并几乎立刻就相爱了。

在爱情里,几乎总有一方爱得早一点,另一方爱得迟一点;有一方爱得多一点,另一方爱得少一点,于是就有等待、有猜忌、有磨合、有抱怨。而他们的爱情来得早而巧,来得毫不迟疑且酣畅淋漓,真是十足罕见又珍贵。

还记得有一天,那时新生军训刚结束,正值十一假期前夕,老李偷偷告诉我他和明月的事。他是那样快乐而陶醉,又不想别人早早知道,竭力抑制着兴奋,却更显得情不自禁。他告诉我他是怎样制造惊喜出现在火车站送明月,而她又是如何喜极而泣,他们怎样笑着打闹着快乐得像小孩,最后,他和明月依依别离之后,简直沉醉到不能自已,不知身在何处。他兴奋得从火车站一路走回学校,那么远的路,走到宿舍已经累瘫了,但仍毫无困意,并开始想着她的点点滴滴,开始刻骨地思念她。

现在跟他谈这一段,只觉得简静且厚重,让人想起意绵绵静日玉生烟。但年轻时行事往往轻狂浮躁,又自作聪明,不知轻重,诸般可笑可恶,大概后来也因此见得奢侈珍贵。他们在一起之后,自然是几经波折,横生枝蔓,一路坎坷,而且总是老李的错处多,一度所有人都认为他们走不下去了,该就此撒手了。

有一回,我去他们工作的城市游玩,老李正在加班,嘱托明月招待我。明月很热情周到地带我一路逛一路吃,竭力表现得高兴,但眉眼间的悲伤完全掩饰不住。在一家饭馆,我试着问了问,这个实心眼的姑娘立刻就潸然泪下,桩桩件件摊开来,哀恸得那样分明真切。我当时听着,只觉得事已至此,覆水难收,老李一贯自作自受,这回真要吹灯拔蜡了。过了一会,老李给我打电话,问玩得怎样,我搪塞几句,把电话递给明月。她扭捏一下,满脸羞涩地接过电话,只听她轻轻说一声喂,脸上立刻绽放笑容,烂漫到难管难收,似乎要很费些力气才能忍住不出声。我在心里叹了口气,发觉自己真是无知得可笑。所爱隔山海,山海亦可平,他们现在这样,有什么坎坷过不去呢?

五、
婚礼前一晚,我们布置婚房直到深夜。几个大男人手忙脚乱地吹气球、贴喜字、拉彩带、挂灯笼,以及其他叫不上名字的玩意儿,都要一一归置好。都是些琐碎又无聊的小事,但又万不可儿戏,心里也自然地认真端正。布置妥帖之后,房间里莹莹红光,满满当当,像个喜糖盒子,可爱又可笑,原来办婚礼就是最郑重其事的过家家。

第二天,就是举办婚礼的正日子。新娘前一晚已经到镇上的酒店住下了,我们要去接她到家里来。老李穿着一身簇新合体的西装,神情喜悦而庄重。这个人好像焕然一新了,行动处有簌簌微风,站在春日里周身有淡淡辉光,他与往日,与旁人都截然不同。只觉得他真的是个“新人”了。

到了酒店去接新娘,自然也要闹一阵扭一阵。伴娘团堵着门,要红包,要新郎唱歌、说情话、玩游戏,小小的戏弄一番,但也只是点到为止,程式化的淘气。最后,新郎和男宾们冲进最后一道门,新娘子一身白色婚纱,端坐在大红锦被的床上。新娘的妆略浓,正是恰如其分的,香粉胭脂、红唇黛眉,如雨过牡丹,灼灼桃花。新郎在床尾跪地表白献花,眼里尽是虔诚和期待;新娘高坐着微笑接过,神情温柔而悲悯,略一颔首,那一刻我想起了观音低眉。

于是将新娘接到家来。父母和众亲友早在门外翘首以待,远远看见车队回来,登时炮仗如急雨,新娘顶着盖头,由新郎搀进屋里去。我只觉得山间真的静极了。只喧闹不到一分钟,朗朗青空和苍莽山谷又归于岑寂。地面上散落着嫣红的鞭炮纸屑,也是一地喜气,并新鲜干净如此刻日光。

新房里花团锦簇,触目尽是喜气洋洋的红色。新郎在众人热情而拥挤的目光下揭开盖头,亲吻新娘。两人脸上都是喜孜孜的,还有点羞涩,有点娇矜,还像是两个学生。接下来是行各种礼俗,般般件件都是简单明了,并没有繁文缛节。众人捧上各种小物件,他们听着司仪的指点,每样略摆弄一阵就算行过礼了。他们两人端坐在大红缎面的炕上,当着我们众人,像主人,又像客人;像大人,又像小孩。

他们紧挨着,时不时看一眼对方,目光里有些陌生和讶异,大概是从未见彼此这样盛装;神情里尽是恋恋的,满脸熬不住的微笑,但还要竭力表现得淡漠,这一刻他们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和对方的贵重,无论平日如何亲密无间,此时却只能相敬如宾。

等到有人端饺子上来,照例问新娘新郎生不生,一问一答都是几百年的老笑话了,了无新意,可所有人都恰当其时、发自内心的笑了起来,这笑不是因为什么喜剧效果,甚至是莫名的、无端的,真心实意地为别人的快乐而快乐。

吃饺子时,有个细节我记得很深。司仪让新郎新娘嘴碰嘴共吃一颗饺子,说谁咬得多谁以后当家。新娘听了这话立刻松了一下口,让新郎吃去了大半,自己只含住一点饺子皮。小夫妻恩爱至此,惯会插科打诨的司仪也只能不动声色,轻轻滑过了。

我一直在人群中寻找他们父母的身影。如果不是显眼的胸花,真不太容易从宾客中区分开来。他们完全不如新人那样触目,甚至是刻意要回避到暗处去。这场婚礼前前后后边边角角,他们是思忖最多最久的人,而如今算是修成正果了,他们面色有如佛像般平静自在。甚至到了最浓情的仪式,新人和父母拥抱,向他们表白盟誓,他们脸上都看不出波澜。我倒是眼底发酸,想着这就是典型的中国式家长,悲也好、喜也罢,在子女面前深藏不露,一生隐忍。

六、
新人换了衣裳,略休息一阵,就要和众亲友一起去镇上的酒店开宴。

说是镇上最大的酒店,但昨天去帮忙布置的时候,其实是感觉有些粗陋的,不客气地讲,有点像个草台班子。但今天再看,感受又不一样了。宴会厅的桌布被我们换成了紧绷的耀眼的白,椅垫是温柔的薰衣草浅紫。舞台和T台都布置妥当了,铺上红地毯。T台上一路搭上半圆的花棚,厚厚地缀着粉红的玫瑰,还带着鲜绿的叶子和大颗大颗的水珠。当然称不上华丽,甚至还有不能卒看的地方,但这已是小镇上所能委与的最好的东西了,包含着操办人毫无保留、倾囊相授的实心实意。我偏喜欢小村镇小门户当临大喜事时的这份洒脱和慷慨,虽然奉献不出什么奢侈的东西,但这颗心足够珍重了。而大城市里富丽堂皇的婚礼则不然,好像总有攀比的余地,因为奢华是无止境的,犹如石崇王恺斗富,总觉得意难平,心不足。

酒店的婚宴前要行一段西式婚礼仪式。

老李将从大学到工作这几年的照片剪成一支视频,配上自己唱的《往后余生》。我从没发现他的声音动听,也不觉得这歌多好,但此刻却直唱到了人的心底。未来、以后,在平日里是不太能够脱口而出的词语,而且随着年岁渐长,这些词也有了与日俱增的沉重。我们匆忙长大,不停做着排除法,学会去繁就简,删掉了所有的枝枝蔓蔓,人生的路只剩窄窄的孤绝的一条,可我们还是看不清,拿不准,迷惘而犹豫。他们说,一个负责的成年人就是不去主动负责,从来不把话说满,永远留有余地。可是,在婚礼上,我们好像又恢复了孩子气,我们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着那些稚气的话,永远不分开,永远在一起,永远爱着你,永远不离不弃…… 当然也知道,以后还会有做不得主,身不由己的时候,可是,眼下的这一刻更要牢牢地攥住,哪怕是一根稻草呢,在人生里就是要有这一点把握才能不被吹散啊。

然后老李牵着明月的手表白,第一句话是,我们在一起已经九年了,中间经历过多少坎坷,只有我们知道,现在的这个场景,我之前已经设想过无数遍......我听着这话,眼底有些发潮,不只是被感动,而是有些泛酸,世上没什么好过莫过于心想事成,尤其是千回百转之后的心想事成,这小子,真有福气。

老李说话的时候,一字一句都很用力,眼睛定定地看着新娘,手紧紧地攥着话筒,这便是言之凿凿吧,要把每个字,每一段语气,都刻进燕山的石头里。他努力地抑制住哽咽,等到说完,大颗大颗的泪珠顿时滚落,表情却是平静而严肃的,他瞪着眼,略咬着下嘴唇,像个和家长赌气的少年。新娘眼圈微红,但没有流泪,我总觉得当临大事,女人偏格外沉静,如此刻窗外的天静无风;她脸上有哀哀的微笑,替新郎拭了泪,不发一言。

婚礼只会让大人流泪。成年人的世界,罕有这样的孤注一掷,清坚决绝。对另一个人,直见性命,生死相托。

七、
到下午一点多,我要准备离开了,还要去赶傍晚的一趟回程火车。婚宴也行将散尽,宾客纷纷向新人告辞致意,连带着分走玫瑰和气球,偌大的宴会厅很快只剩几个孩子还在跑来跑去,兴冲冲地搜寻遗落的糖果。窗帘全被拉开了,赫赫暄暄的阳光把整个大厅照得无比豁亮,与方才星星点点的浪漫截然不同,一切都太切实了,简直不像真的。

我去和老李告辞,他执意要送,被我们所有人劝阻了。他应当和新娘在一起,后面还有很多事要忙。他于是不再坚持,看着我上车,挥了挥手,神情有些惘然,头顶上的天还是那么的蓝。

午后的盘山公路少人行,车蜿蜒在赭黄色的山间和透蓝的天空下,又快又稳。这一天每一刻都如此盛大,而等到长日将尽的时候,却感觉过的如此潦草。

傍晚,我很顺当地上了火车,躺在铺位上,却不去想这两天的事。只想起还在大学时,与老李逛街,每次过马路,他一定要死死拽住我的胳膊,不许我擅自行动,只许他觉得合适了,揪着我到了马路另一头,这才放手。我当然知道自己做事常手忙脚乱,可他这样也太夸张了,简直可笑至极。

我又想起《围城》里有一节,方鸿渐要结婚了,赵辛楣请他吃饭,把他的心思全体贴到了,“鸿渐感动得眼睛一阵潮润,心里鄙夷自己,想要感激辛楣的地方不知多少,倒是为了这几个钱下眼泪......”。方鸿渐处处碰壁,事事不如意,路越走越窄、越走越暗,只有赵辛楣无意间成了他人生里一点微弱的亮光,虽然那也是很不牢靠的指望。而如今这几年下来,老李也像赵辛楣那样,步履稳健又明晰。而我还不如方鸿渐,身边并没有孙柔嘉。

我胡思乱想着,看着车窗外,只有高低错落,星星点点的灯,好像全是橘黄色,萤火似的自照着;已不是冬天了,但我还是觉得这颜色暖老温贫。而其余的一切,都沉沉地被吞没在广漠澎湃的黑夜里。我枕着不疾不徐,节律性的哐当哐当声,觉得身体倦极了,心里静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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