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30年代,动荡不安的岁月,日军侵占中国领土,中华大地民不聊生,数亿人口贫苦挣扎,然在过川蜀,近湘处,有一座古城,乃是世外桃源之地,军事注重安辑保守,人民安分乐生,名曰峒城。
峒城环水,溪水绕山岠流,汇入大河,溪流山路皆成弓状,中有人员反复来往,屯戍军士,运货船夫,码头商人,还有堡子间十五六年纪蒙盖头,坐轿子的新嫁娘。
峒城依山傍水,人杰地灵,民风淳朴,和老天爷走得近的人啊,总是透着天一般的灵气,地一般的厚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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峒城是两省商业的交接处,因此城外的河街少了古城内的闭塞狭隘,有了落脚的客店,开场的理发馆,坐街不动的饭庄,还有油行、盐栈、花衣铺子。
定然,因为商人、水手、来往异客的需要,在那望山看水的吊脚楼上,有了那么一群女人,有的是附近乡下来的民女,有的是同川军来此落了脚的妇人,穿着印花标布的裤子,假洋绸子的衣服,打扮的花枝招展,少了些淳朴,多了些妩媚。
这些接客的平日里坐在门口挑线做活,给自己做鞋子,红绿丝线绣鸳鸯。人在心不在,随着那来来往往的商船,被那起船卸货的情人水手勾了魂去。
在这些吊脚楼里的女人中,有一个远近闻名的女子,生的俊秀,鹅蛋脸,柳叶眉,深林青鹿般精灵的眼睛,水汪汪的看着过往的商船来客,人唤三娘。
三娘既不是乡下来的女子,也不是川军带来的妇人,而是生于峒城,养于水乡的姑娘。三娘的娘曾经在峒城一带也是有名的妓女,生了一副水灵灵的长相,见多了商船来客,学会了左右逢源,过此地的商人经常照顾她的生意,日子倒是也滋润。
没想到,这样一个谙熟人情世故的女子,到底是个痴情种,在一夜露水情缘,半宿耳鬓厮磨间爱上了一个过路水手,在肚子里留下了他的种。
水手跟她咬着颈脖发了誓,“以后回来带你走”,也没说何时回来,也没说带她去哪里,就这样一句男人嘴里信口雌黄的话,让三娘的娘盼了半生,等了一辈子。
从此在别人面前再没了那千娇百媚的逢源和灵动婉转的歌唱,夜里总梦见船拢了案,情郎站在岸上召唤,而水手,在三娘的娘临死之前,也再没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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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娘的出身不好,但是三娘的娘教她的东西比一般女儿家都多,在那些来自大城市的商人水手间听来的奇闻轶事统统说给三娘听,所以这姑娘生在小城却有着心比天高的大情怀。
三娘的娘死后,很多人家倾心她的相貌,但碍于她的出身,到了出嫁的年纪,也不见有人来说媒。三娘不急,男女之事,云雨翻覆之后也不过沦于柴米油盐,如此尔尔,没有艳羡也没有期待。
后来,外地来了个停泊起船的水手,对三娘起了爱慕,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要带她走,三娘不走,三娘说:“我要替我娘在这守着我爹回来,我倒要看这个薄情郎几时会想到我娘,回来找她。”
水手和三娘保证,他离开后一定会替三娘寻找这个人,在她面前铁汉铮铮立了势,三娘把自己的身子给了他,从此决定和她娘一样,做了峒城来往接客的妓女,每每外商而来,她必尽心尽力的侍候,临走了嘱托他在外打听一个自己从未见过模样的水手,了却娘亲在世时的遗憾。
三娘看透了娘的一生,对男人没了兴味,只剩周旋,男女之欢于她来说,从没有女儿家的羞赧,也不懂得娘亲每次提起那个薄情郎的时候,为何惨白的脸上会泛起不相称的红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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峒城的掌水码头是个大户,手下有几十水手,各个彪莽粗壮,结实如牛,能走长路,泅水好手。峒城人重义气,讲情义,成日走商运货,吃的是干鱼辣子臭酸菜,睡得是东摇西晃硬板舱,甘苦与共,都成了兄弟。
这些彪莽大汉在外面走货,十天半个月回来之后,难免心痒,想女人身上的胰子味,那些吊脚楼上莺莺燕燕的姑娘们成了男人心尖尖上的一个刺,又疼又痒又不可捉摸,不可轻易把玩。好容易赚来的银子都塞进了姑娘大红绣兜的口袋里。
“三娘,日头近山了怎还不打扮?”
“作甚?”
“掌水码头家的水手们回来了,我们有生意做了。”
“生意?是打扮给你那小情郎看吧,说,几次白尝白调戏了?”峒城的妓女比外处不同,接客也有限,一来二去几次生了情谊,钱财也就在可有可无之间了。
“说什么呢,上次他给我带的洋糖和官青布还有呢,要不要拿点回去,可稀罕了呢。”
“行了,那些你都留着吧,要是这回给你带点什么稀罕玩意,拿点给我尝尝鲜。”
“行,那三娘,我回屋打扮了啊。”
“行了快去吧。”
三娘对男女之事性情寡淡,没有相好的,所以没有刻意打扮的兴味,只等着有人来客,好生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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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隔壁姑娘相好的带来了两三个年轻水手,有两个许是从未接触过男女之事,看着眼前的莺莺燕燕,脸上竟然铁汉柔情般的泛起了红晕。
倒是有一个,看着年轻气盛,眉宇间却有着成熟男子间的果敢稳重,秀拔出群,一身正气。
三娘见惯了牛头马面的来客,也不觉得有多惊艳,这帮男的,穿上衣服装的都像痴情种,脱下衣服跟谁翻云覆雨都一个样了。虽说如此,三娘还是把这个男人拉进了自己的屋。
看样子他并不是一个好色喜玩的人,三娘觉得挺合心意,不用自己浑身解数去应承。索性聊聊天吧。
“在掌水码头家干了多久了?”
“刚来不久,以前是个军人,现在退伍了。”
“怪不得有股子英气。”
“三娘看起来老练,但岁数不大,刚二十不到的姑娘吧。”
“是啊,可是这里十五六岁未出嫁的姑娘在别人眼里就不再年轻了。”
许是觉得自己跟一个陌生男子过分感怀不好,三娘收起眉宇间的紧蹙,转而满是风情,“那又怎样,我十五岁那年就开苞了。”语气里都是风尘气。
她开始为男子宽衣解带,他不拒绝,也不迎合,就这样供她在手里把玩。许是吊脚楼上的风太大了,吹的三娘头疼,她一阵恍惚,没了翻云覆雨的兴味,和男子上了床,等着他自己求欢。
眼前的这个人许是看出了三娘的乏味,贴身相拥,虽是赤诚相见,却不轻佻,说了句:“你好纤瘦。”便沉沉睡去。
男子的手臂结实有力,拢着三娘绵软无力的腰,让这晚风进窗的夜显得温暖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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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晚之后,三娘再没见过这男子,像是一场梦。三娘也没有打听他的去向,许是又随船走货去了,日复一日的消磨长日,又是一年端午时节。
河街热闹,人声鼎沸,妇女小孩衣裙艳丽,成群结队等着看赛龙舟。三娘那天也女儿情兴起,束起发髻,轻描粉黛,着上红裙,一脸女儿娇羞,在吊脚楼里观望。
掌水码头家的水手们都做好了准备,在河边干燥洞穴拖出赛船,坐在其中,各个英气勃发。船身绘着朱红长线,中部摆着绘着朱红太极图的高腰鼓,桨手、鼓手、锣手、指挥的都已做好准备,赛船开始,河街人潮澎湃,河中鼓声雷雷,一马当先的,正是掌水码头家的水手们。
街上的姑娘们的眼神,也都被船中指挥的男人引了去。
那人头缠红布包头,手执令旗,挥动间孔武有力,尽显阳刚气概。船随着人们的欢呼声到了终点,掌水码头家的龙船拔得头筹,一干人等欢呼雀跃。三娘觉得船上的那个男人眼熟,问旁边的姑娘:“那人是谁?”
那姑娘似是懂她心事般的,也没问到底是哪个,出口一句:“孟放。”
城中的戍军长官向河中放了四十只绿头鸭,峒城青壮泅水高手都下水捉鸭,孟放也下水了,水波荡漾间一手一只,上了岸。旁边水手兄弟央求着要一只过去,他打趣他说:
“要来作甚?你不是已经有一只了?”
“给吊脚楼上的姑娘送去。”
孟放顺势抬头,望见了吊脚楼上衣衫艳丽的女子,忽而定神,看到了那个鹅蛋脸的灵动姑娘。她今天真美,红色的裙子在孟放的眼里火一般燃烧着。
“把这个也拿走吧。”
“作甚”
“让你的相好送给我那天遇见的那个姑娘。”
三娘望着拴在门口的鸭子,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他今天在船上指挥船队前行的样子,她开始明白了母亲为什么对那个从未谋面的父亲念念不忘,那个男子身上,肯定藏着他从未向别人表露的铁汉柔情。
三娘若是猜不错,今晚他会来。
果然,他来了。见到她时,三娘不知道自己的脸上,有了一抹不知情味何来的羞赧。那一晚,三娘觉得自己第一次明白性存在的意义,那些被封印在心的少女情怀,在这个男人怀里,有了着落。
他走时,给三娘留了钱,看到那个他走船数月才换来的如数金钱摆在梳妆台上,三娘心里不知是苦还是甜,他愿意倾心相付,可他终究还是把两个人的关系定为了妓女和嫖客。
小城外面敲锣打鼓,又有嫁姑娘的了。大红花轿,陪嫁家当,随从管事,还有轿子里浓妆艳抹的美娇娘,第一次让三娘心里生了艳羡之情,“我这辈子也没这个机会了,谁愿意娶一个妓女呢。”
随后她又自我解嘲:“不,原来那么多的人想娶我,我也不曾动心,若是以后有人愿意,我怕也不能动心吧。”
她把这么做年接客中对她吐露真心的男子通通想了一遍,谁也不行,谁也不合心意,她是要等娘的负心汉归来寻她们的,谁来接她也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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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孟放和三娘,两人成了鱼水之欢的常客。那些同行水手打趣他:“三娘活好,还颇有些傲气,你小子真是人能人爱,她如此性情寡淡的女子,也对你倾心了。”
孟放不搭话,他觉得他们说的不对,三娘在他面前从来都是有些局促,羞赧,而且,现在每每见她,觉得她就是个寻常家不碰男色的姑娘,根本不像是经风尘的女子。莫不是在装,还是说三娘对自己有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分。
想到这,孟放心里竟然多了份欣喜,愉悦和保护欲。
掌水码头家的水手又走货去了,这次三娘的消息比吊脚楼上任何一个姑娘知道的都早,都确切,几时辰走,什么时候回来,都在心里明镜似的装着。
三娘在门口坐着,红绿丝线抽个来回,绣鞋上就堆满花样。水乡旁边都是十四五岁的姑娘,嘴里歌声婉转,巫师十二月里为人还愿请神的歌:
你大仙,你大神,睁眼看我们这里的人。
他们既诚实又年轻,身体无疾病。
他们大人会喝酒,会做事,会睡觉,
他们孩子能长大,能耐饥,能耐冷。
......
洪秀全,李鸿章,你们在生是霸王,
杀人放火尽节全忠各有道,
今来作席又何妨。
还没等姑娘唱完,老人家们许是便喊着回家了。歌声骤然停止,三娘还未玩味够,嘴里哼哼起曲子的末尾:
“慢慢吃,慢慢喝,月白风清好过河,醉时携手同归去,我当为你再唱歌。”
日头西下,河面一起烟,拢了这峒城的山水峒城的人,为谁唱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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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里河面敲锣打鼓,宁静的峒城山水里多了喧嚣,很多人出去看热闹。
三娘摆弄手中的绣线问旁边的女子:
“这是谁家有喜事了?”
“掌水码头张家,听说是花了不少吊钱,请师傅打两艘好船。”
“张家的船还不够用吗?”
“够用,听说是张家的女儿要招女婿,打嫁妆呢。谁娶了她,这船就归谁。”
“谁有这好福气呢?”
“听说是张家的水手,不知道是哪家的壮年小伙。”
三娘沉思片刻,没有搭话,收起绣线,兀自回吊脚楼上去了。
她又想起了孟放,他现在在哪呢?要娶张家美娇娘的,是不是他呢?他怎么不说,他应该知道的啊,莫不是自己想多了。
是他怎样,不是又怎样,他也不会娶她,永远不会。
这闭塞小城,怎能允许一个秀拔出群的小伙娶一个满身风尘的女子呢?除非他带她走,去一个没有人知道自己出身的地方去,可是,他愿意抛下好伙计带她走吗?到时候,他提出来了,自己会跟他走吗?三娘也不知道。
掌水码头家依旧传出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搅得三娘思绪有些紊乱。
孟放回来了,一众伙计起船卸货,张家管事的请大家吃了一桌好的。长案上摆着东街煎的焦黄的鲤鱼豆腐,浅口钵头里装着红辣椒丝,青瓷碗平口烧酒,惹的半月未沾荤腥的水手们拍手叫好:
“为啥管头这么好?”
“家里有喜事啦?”
“啥喜事啊?”
“张家小女儿招女婿啦。”
孟放在一旁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也不搭话,静静听着。
刚吃一半,张家来人捎信叫孟放过去,背后一堆拍手叫好的,
“好小子,以后你就是管事大佬了。”
“东家的女儿眉清目秀,细皮嫩肉,莫不是要配你这古铜皮肤,一身鱼腥味的糙汉了吧?”
孟放心里也在打鼓,自己毫不知情啊。一路上一言不发,心里竟兀自想到了吊脚楼上的那个姑娘。
那晚的后半夜,孟放来了三娘的屋。
“怎么才来?”
“东家有事。”
“什么事,莫不是招你做女婿的大事?”
三娘心里有些不安,等着他否定,他杵在那里,久久没有回答。
三娘已经知道结果了,凝目良久突然笑了:
“那你还来我这里作甚,不怕传出去笑话?”
三娘没有问他是否应了,而是没来由的一句调侃,等着他接话。
孟放还是愣头青一般,什么也不说,三娘解开衣裙,直勾勾的躺在了床上。一宿的翻云覆雨,花去了三娘毕生的力气,孟放走了,三娘假寐。
没有告别的话,没有不舍的情。
三娘心里还是盼着,盼着孟放来带她走。可是,直到张家女儿出嫁那天,孟放也没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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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家嫁女儿那天,接亲的喜船绕着峒城河街走了一圈,三娘算着时辰,听着锣鼓声渐近,换下自己素净的打扮,穿上艳如霞红如血的衣衫,站在河畔,河风阵阵,昭昭衣襟在风中猎猎作响,像极了一团火焰。
峒城人不知喜轿里蒙盖头,穿绣鞋的新嫁娘是怎个美法,眼神都被河岸上的三娘迷了去。河中四目高歌,锣鼓喧天,华服昭昭,不及三娘一人,红衣加身,眉头似蹙非蹙,眼波流转,粉黛红颜,似烈火,似红霞。
没人知道三娘今天怎么了,只有河中那眉眼俊秀,身姿挺拔的新郎官,明白三娘今日定是烈火灼心般的疼着,又无可奈何。
喜船走了,人散了,只有三娘停在那里,久久不曾离去。
月上梢头,锣鼓声匿了,只剩下蛙声聒噪,吊脚楼上年轻女子躺在床榻,翻来覆去不能寐,心上人是否喝了合欢酒,在喜榻上和美娇娘共结连理,那与我纠缠时日的男子,怎能轻易把我忘掉呢?
三娘不明白,三娘似乎又明白,但是不想明白。
明月西下,人儿乏了,沉沉睡去。第二天,便听闻了一个惊天的消息。
孟放人没了。
晌午,张家放出话来:“孟放偷船跑了,两人未曾共榻,小女仍是女儿身。现愿陪嫁四艘新船,招上门女婿。”
峒城人交头接耳的议论着,兴奋着,好奇着。但是,再没了孟放的任何消息。
三娘四处打听,有人说孟放当晚在喜堂上得到了新船的钥匙后,夜深人静,酒醉人乏之际,准备开船离开,第二天便不见了踪影。
有人说看见孟放好似开船往河上吊脚楼的方向驶去,有人说后来张家发现了猫腻,妥协不成把孟放活生生的硬汉愣是乱棍打死了,而那船被藏了起来,掩人口舌。
后来,隔壁姑娘告诉三娘,孟放那天喝醉了酒,在一众水手前撕心裂肺叫着三娘的名字,他们怕东家听见,一桶冷水泼醒了他,后来便不知怎么样了。
三娘不知孟放是走了,还是死了,没有人能告诉她。
她宁愿相信他走了,她相信他会回来接她的,像那一日初见,青衫着身,像黑夜的火把,照亮她整个心扉。从此,三娘衣带渐宽,日日在吊脚楼上观望,直至两鬓青丝变白,脸上粉黛遮不住皱纹。
而三娘梦中,自己依旧是二十年岁,粉黛娇娥,月圆之夜,河面泊船,摇摇晃晃下来一个身影,一如当年那般挺拔坚硬。
君离妾身着青衫,今妾欲妆鬓已斑。
回回夜半觉惊梦,清泪灼灼湿我衫。
渺渺清水往客路,皎皎明月照君还,
倘问生死何人阻?我怕君尚在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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