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二月中旬的时候,得知我的生日快到了,子君说要给我庆祝生日。
现在想来,那天虽是我生日,却是特别难挨的一天。
名义上是给我过生日,其实跟我没什么关系。
也是在那天,我见到了贺涵。
这个在哪碰上都触霉头的人。
后来每件事都印证了这一点,只要碰上他,我就会自取其辱。
那天,得知子君要请朋友,我特意选了西式餐厅,放弃了一贯和朋友去的小馆子,就这样我还担心档次不够高。
子君的朋友唐晶我见过,有天早上去接子君上班的时候,她随她一起出来。
唐晶一看就是和子君很不同的人,亲切有礼,却生出恰当的距离,不容易接近。
我邀请她坐我的车一起走,她说不用,自己开车,我一看,竟然是宝马2系。
另一天早上,她搭我的车去上班,坐在副驾驶位置上,每个问题都让我不好回答。
我明白,唐晶就是那种一颦一笑间不动声色,但所有细节尽敛眼底,心中早已一片透亮的女人。
我觉得有唐晶在,追子君的困难又多了一重。
所以,即使是选择了这样一家餐厅也生怕有什么不妥。
子君安慰我,“放心,唐晶不是那样的人,吃山珍海味和吃路边摊对她来说都是一样的,开心就好。”
我有点感激她,她那么一说,我镇定了几分。
她不知道,就算人家不挑剔,我也紧张。
我紧张是因为我没有底气。
我几乎能猜到,子君请的朋友都不是我日常能接触到的,多少有点社会地位,做着我没太听说过的行业,不是等闲之辈。
就这样想着,唐晶到了。
她带了一个蛋糕,一边说话一边坐下,“还有一个人,谁啊?”
子君说:“我没跟你说过吗,不用说你们也该见见了。”
语气中有嗔怪也有要替朋友做主的意思。
我不似她们轻松,时刻观察着,看能做点什么。
因为物质条件差距大,我想如果能以主人翁的姿态招待他们,就不会那么被动,多少能让自己好受些,至少能让自己不难堪。
贺涵,就是在我时刻准备着时,从镂空屏风后面转进来。
纵然我再没读过什么书,也想起一个词---剑眉星目。
我不得不承认,这个世界有时就是这么不公平。
你正襟危坐,怀着忐忑地准备见一个人。
那个人见了你,云谈风轻地握手说,“你好,听她们两个提起过你。”就算和你打了招呼。
根本不会想到眼前和自己握手的这个人因为要见自己而如临大敌,拿出了所有的精力来应对。
就这样见过后,我们坐下来。
我注意到,唐晶的表情很不自然。
她的不自然与我不同。
她不自然是因为她心里有刺。
我再没成就,在商场里干了那么多年,也有点看人的本领。
果然,贺涵犹豫地开口,“去香港的事都准备好啦?”
“是啊。”
利落的回答。既冷又挑衅。
子君立刻说,“贺涵,你也不劝劝她,这么快就决定啦,一点回旋的余地都不给自己留。”
然后他们就你一言我一语。
我算听懂了。
唐小姐要调往香港工作,贺先生作为她的男朋友没有挽留她。子君很着急,借着过生日的由头把他们请来,在中间打圆场、解释。
那时我才明白,为什么即使我不赞成邀请其他朋友,她也要把他们请来,不是为了热闹,而是另有原因。
哼,他们那个阶层,就算不是在我面前故意炫耀,说那些,感觉也很好吧。
什么子君去香港时把中环整条街都买了个遍。
贺涵、唐晶以谁都不肯让步的态度试探对方,玩着电视上有钱人之间猜来猜去的游戏。
那天的我,忽然涌上来一个感觉:为什么要坐在这里,听他们讲和我无关的话题,以我生日的名义。
于是我站起来大声说,“服务员,再给加点水!”
唐晶,以想起什么来的隆重,打断他们说,“今天是老金的生日。”
于是又记起是我生日,拿蛋糕出来切。
当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我身上时,我不知怎么地,说,“你们说你们的,香港什么的听起来挺重要的,我给你们切蛋糕。”
于是大家继续说别的。
结束时,贺先生结账。
我在地下停车库,追上他,把钱给他。
“你不拿就是瞧不起我么”,我说。
他们走以后,我思索着该如何对子君开口。
我说,“子君,你以前都是坐这种豪华车出行的,坐我这车不会不习惯么。”
“跟你说了多少遍了,我还坐公交车呢。”
“你的朋友和家人不介意么?”
“我看是你比较介意。”
然后,我觉得可以进入正题了,鼓足勇气对她说,“我知道你今天陪我过生日是好心,我特别高兴,真的。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但以后这种聚会我就不去了,不参加了。”
子君没像我设想的表示反对,她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地说,走吧。
我轻轻舒了口气,也是深深舒了口气。
这意味着以后我可以不参加类似的聚会了,我酝酿了一个晚上的话终于说出来了。
如果那时有人从旁经过,看见的一定是这样的我:眼眉低垂,不看对方,说“不参加”三个字时,头别向一边,无限自卑。
我是自卑的,第一次承认。
以前不愿承认,总是告诉自己要积极向上。
今天,坐在这里,我想坦诚地对待自己。
就这些。
每次来你这里,最好的感觉就是可以畅快地说话,承认在其他时候不愿承认的想法。对自己的,对他人的。
过去这么长时间,还专门谈起这件事,可见它对你的影响。
你过生日,却在事先不知情的情况下发现自己的生日是借口,主要目的是劝说一对朋友。
不仅如此,还因为一些原因,整个过程都很累。
不满但也不能说什么,的确不好受。
我们每个人都希望得到足够多的重视,而不是忽视。
嗯。
你从不说理解我,但每次都让我觉得你懂我的感受了。
谢谢。
上次咨询结束后,我买了些心理学的书回去读。
说出来有人懂,感觉好,用专业术语表述是,有治愈作用。
是这么表述的。
很高兴我理解到你,你给我这个反馈,对我来说也很重要。
嗯。
有没有什么要补充的。
如果没有,我们就刚才说的部分,进行工作。
没有。
你刚才说,他们一直谈论与你无关的话题,你觉得有点生气,你站起来让服务员加水。
嗯。
这时候,一位朋友反应过来,纠正话题、宣布是你的生日。
对。
然后你对他们说,“你们说你们的,香港什么的听起来挺重要的,我把蛋糕给你们切好。”
是的。
你本来是对大家无视你感到生气,而当大家注意你时你却说让大家继续。
不知这个部分你注意到没有。
我似乎很自然地那么说,不自觉地说,没有注意到。
很自然、不自觉地说了。
嗯,有什么问题吗。
不由自主的部分一般都来自于潜意识。
如果当时我也是聚会中的一员,听你这么说,我会觉得不用注意你。
所以你看,意识层面,你因为大家无视你而生气。
潜意识层面,你却让大家不要注意你。
他人,恰恰是对我们潜意识的内容做出回应。
你的潜意识的内容,需要你看到。
你的潜意识与意识很不一致,也需要你看到。
他人对我们潜意识的部分做出回应,为什么?为什么不是意识。
因为他人其实是对我们整个人格做出回应。
我们的人格,意识只占很小的一部分,很大一部分是潜意识。
换句话说,是我们人格的场在吸引他人对我们做什么。
吸引他人怎样对待我们,又取决于曾经我们受到过怎样的对待。
老金有点吃惊,他认真地、忧心忡忡地说,“是这样吗?举个例子吧。”
好。
假如一个孩子,在早年的时候经常被忽视,而且此后相当长的时间里也是被如此对待的话,那么后来他不管走到哪里、去到多么不同的环境里,过不了多长时间,周围的人也开始忽略他,好像他是透明人。
这是早年的经历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
这些早年的经历让他相信,自己是不受欢迎的、无法赢得他人关注。
这份存在他心底很深的信念继续影响他,让他变得更加悄无声息。
这样的他,在他人眼中就是不要注意他,于是他成功地“勾引”了大家按照以前的模式对待他。
这个例子反过来也成立。
如果一个小孩,从小被他的养育者看见,很能觉察他的需要,满足他。
那他会发自内心地相信自己是重要的。
这份笃定同样也会吸引他人注意到他。
他走到哪里都会受重视。
所以,心理学行业里流行着这样一句话,“母亲,命运的制造者。”
当然,这里的母亲,不单单指生母,也指养育者。
“这样!”
老金看着手中渗出的细细密密的汗,哑着嗓子,缓缓开口。
“以前我认为,成为什么样的人由我自己说了算,现在才知道连这都由别人说了算,太不公平了。
我活了大半辈子,可以说,没活明白。
今天才知道,以前的种种是什么原因。”
老金的唇,呈现出复杂的线条。
蜿蜒,似在诉说委屈与愤愤不平。
一抹自我嘲讽,落进瞳仁,容色是如水的凉。
他看着窗台上盛开的霞草,不再说话。
咨询师此刻也沉默不语。
他看着老金,知道此刻老金需要和自己的情绪待一会。
此时允许是最大的抱持。
咨询关系本身是一个容器。
所有的情绪,好受的不好受的,都可以在这里流淌、氤氲、翻滚、沸腾。
情绪浑浊了没关系,总会再次澄明,那时转化就发生了。
转化,发生在浑浊的时候,那是情绪在碰撞、涤荡。
情绪是不能克服的,更没有负面情绪一说。
那些让自己不舒服的感受,认识它的意义,和它谈谈是有效的方式。
不舒服的感受里藏着自己未被满足的需要。
咨询师想起自己刚接触心理学时,一位老师的话,“情绪不是用来克服的,是用来转化的。”
这句话如沙枣花的香气丝丝缕缕钻入心里。
从那时候开始,咨询师觉得心理学是一门十分具有人文关怀的学科。
他甚至认为,能讲出“克服”这个词的同行都不专业。
这成了他衡量同行是否可以与之合作的标准之一。
当老金的目光再次回到咨询师身上时,他喃喃地说,“知道这个让我轻松不少。明白以前的遭遇造成了如今很多状况,我不再盲目地怪自己了。”
嗯。
“不怪自己很好。总是责怪自己太难受了。
那,以前的问题能解决吗。”
“能。
了解就是解决的第一步。
一个人越是能够充分地了解早年是如何限定他的,越不会被早年的经历所限定。
和你说这个,就是为了让你了解早年是如何限定你的。
你便可以找到解决的方法。”
嗯。
关于我刚才说想要承认自己是自卑的这一点,当我承认的时候,我感觉自己有力量了。
对自己真实,这种感觉很好。
我能不能这样理解,当你不再否认它,开始承认它的时候,就开始面对它了。
这比否认它、掩盖无视它,要有力量得多。
对。
当面对它时你打算怎么做。
我想转化它,把自卑变成动力。
好了不起。
我想,我受过的苦,不会白受,只要我愿意把它变得有意义。
网上不是有句话么,你所受过的苦,会照亮你的路。
我不能让生活没有苦恼,但是我可以让自己更具韧性。
(未完,待续)
作者的话:
看剧时,一集老金抱头坐在子君沙发上哭,哭得特别无助。
当时想,“他内心里的小男孩到底受了什么委屈不肯长大。要怎样的理解给到他,他才能长大。”
抱着这一想法,尝试写这篇小说,将近两年时间,写写停停,希望你喜欢。
焰蝶,觉得这意象非常美。
浴火重生、破茧蜕变、翩跹起舞,正合一个人的成长历程,就取来做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