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是名司机,专门开夜车。
他送货,有时也会捎客赚点外快。
家里人恨不得我遁地回,姥爷快走了,我要回家见他最后一面。谁叫他疼我啊,明明之间还隔了两代,见面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但他还是把我当心肝疼。
接到家里电话的时候我正在为晚饭吃什么做打算。房东给了我一个号码,“他隔天晚上就要开夜车。”
他把人跟货装在一起,我实在受不了押犯人似地把我关在一个漫着熟食味儿的箱子里。
“我能坐副驾吗?”见面第一句我就向他申请。
“加点钱也行。”
老周很瘦,全靠佝偻的背才把这件宽大的灰绿色夹克撑出了衣服该有的形状。他看了我一眼,眼睛里聚着一池发黄的昏暗。我怀疑他开车的时候其实根本看不清路。
“你坐就是,不用加钱。”
我以为还会有其他人,他在收费站等了很久。车里的电子时钟显示快到十点,我有些发困。
“走啦!”老周发动油门。
“没人了。”
母亲说我没长心眼,女孩子家家的居然敢独自坐夜车。
“好歹我安全到家了嘛。”
我没赶上,姥爷在那天夜里就走了,没撑到再看看我这个最大的曾孙一眼。还以为他有多疼我,应该咬紧牙关再等等的。
到家的时候,屋里已经哭天抢地了。
“姥爷,您好走。”
“这么晚坐夜车,家里出啥急事了吧。”
“嗯。”
车子一开我踏实了。老周的车技很好,大货车在他手里很听话。那些鸡鸭鱼肉也算是死得其所,送到人家嘴里之前还能在老周的车里踏实睡上一觉。喝一碗孟婆汤。
人一踏实就犯困,我很快就睡着了。
“呜——”
我被火车的鸣笛声吵醒。梦里它很浑厚,包裹着我的整个头骨。我梦到自己失聪。
车子开进了一个隧道,顶上的火车还在“哐当哐当”磨磨唧唧。
时间到了凌晨3点。
“还能睡五个小时,够了。”我伸了个懒腰。
我以为自己不会有心思睡觉,睡着了一定会看到姥爷在我梦里蹦迪。他一见我就要拉着一起跳舞,我解释了好几遍自己只是学过一段时间啦啦操,不会跳舞。我跳操的录像还在,姥爷宠幸它的频率比花鼓戏还高。
“您开车多久了?”
老周的嗓子还没适应突然的发声,我很抱歉自己吵醒了它。“二十多年了。”
“二十年,算是很长时间了吧?”
老周笑了一下,“你想啊,人这一辈子能有5个二十年已经算是了不起了。大部分人只能有3到4个。我啊,已经快撑到3个了。”
姥爷有4个。
“一直都是跑夜车吗?”
“是啊。”
“这段路我闭着眼都能开。”车子开出了隧道。初冬的天,外面还是一片漆黑。
“那您可千万别闭。”我打趣。
老周被我逗笑,“你这个小姑娘还挺可爱。”
我摆出大人们说话的样子,“别说,我已经被人说‘可爱’二十多年了。”
驾驶室里传出一阵清醒的笑。我看着老周,想起姥爷拉着我的手跳舞的时候就像这样笑。
“师傅,您觉得人死是一件可怕的事吗?”
老周清了清嗓子,我顺手打开自己的水送到他面前。他有些惊讶,又利落地摆摆手。“我这是老烟嗓,喝水不管用。”
“姥爷您少抽点!”
“烟熏我鼻子了。”
“姥爷您要是不抽烟准能活过一百岁。”
姥爷翻了我一白眼,“活那么久干嘛?”
“我看您活得挺自在的。”
“那是因为身边有你啊。”
“你又不会一直陪着姥爷。”
……
“小姑娘,介意我抽几口吗?”
突然吹进一阵冷风,我打了个激灵。老周已经把烟叼在了嘴上,问我到底是想征求意见还是想让我帮他点火?
“不介意。”
抽一根烟的时间原来要这么长。老周抽烟的时候我没再说话,关吸那几口二手烟气就快把我整晕了。终于等到他抽完,我让他快把窗户关上。我手被吹凉了,身上没有一处敢碰那十根冰棍。
“你问我那个问题,是因为家里有人要走了吧。”
“嗯。我姥爷。”
老周没回我话。我看着车窗外被远光灯照亮的残余风景,觉得这里跟哪儿都像。这个世界,没有什么不一样。
“你去了就知道,没有什么不一样。”
姥爷听到我要去另外一座城市工作,离家很远,至少有一天的车程。他拿着一纸袋刚烤出来的红薯让我带在路上吃。接过它的时候,纸袋已经变脆了,一捏就碎。我让母亲重新换个袋子。
我抱了抱姥爷。他的背驼得很严重,我根本搂不住。
“人死了不可怕,活着才怕人。”老周冷不防地说了一句。
快五点了。
我跟他分享了很多和姥爷一起做过的事。老周听得哈哈直笑,说希望自己也能有个像我一样的后辈。
“你姥爷很幸福。”
“至少,幸福了二十年。”
“为什么是二十年?”
“我看你不过就二十出头吧。”
原来如此。父母都不喜欢姥爷,他们说姥爷亏待过爷爷,从小什么都紧着其他兄弟姊妹。
“周叔,你说为什么姥爷偏偏对我这么好呢?”
“因为你会陪他跳舞啊。”
我把和姥爷的故事全都说了一遍。我看了眼老周,突然想起了姥爷。
天蒙蒙亮了,我终于看清了外面。好像已经快到火车站了,下车之后,我还要转两趟公交。
“您说我还见到姥爷最后一面吗?”
老周难得回头看我一眼,“见得到的。”
天越来越亮,人陆续地冒出,街上渐渐热闹起来。
“到了,只能送你到这。”
“谢谢。”
我解着安全带,老周已经下去帮我取行李。
“我能抱您一下吗?”
“我这,好几天没洗澡了,烟味儿也大……”
我没等他说完,一把抱住了这个叫“老周”的夜车司机。果然,他闻起来和姥爷一模一样。
老周生涩地摸了几下我的头,“我这还是,第一次被人抱。”
“我还以为这些都是电视里瞎演的。”
“小姑娘,快回吧。姥爷在家等你呢。”
我松开老周,说要看着他上车我再走。他点了点头,利落地摆摆手跟我道别。
“再见,路上注意安全。”
“相信我,这条路我闭着眼都能开。”
姥爷出殡了。我坐在田埂上,“像这样干燥的阴天,最适合吃烤红薯了。”
“火焙米花也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