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陈述已经醒来很久，透过窗帘看着外面的天。各种灯光映射下的凌晨的天空，有着黄昏的微光，略带些橙黄。似乎太阳就在附近潜伏，随时会喷礡而出。
今天是吴敏三十九岁生日。两人结婚十六年，从没为对方过过生日，更别说送生日礼物。
但这次陈述想给吴敏送个礼物。他侧头看了看吴敏，她还在熟睡。连眉毛也掉光了的光秃秃的头，在窗外幽光的映照下，散发着惨淡的光晕。
吴敏紧闭着双眼，安静地躺着。瘦削的脸像雕像一般纹丝不动，连呼吸声也听不到。
陈述腾地坐起来，盯着她的胸腹看，那里在微微起伏，他轻轻吁了口气。
最近他总在半夜醒来看吴敏，她睡得太安静，他就担心她从此睡过去再不醒来了。
医生说她不是心脏病，不用特别担心这个问题。肺癌病人发病有一个过程，猝死机率不高。除非并发感染，才有可能引起心脏骤停。
但吴敏的虚弱，让他害怕一睁眼，她就不在了。
已经做了第四次化疗。吴敏人已经没任何力气，上厕所都瘫软成一团靠在陈述身上，轻飘飘的。偶尔觉得她只有出气没有进气。
从前总被嫌弃碍事的头发，浓得像用粗笔画的眉毛都掉光了。黑黄的皮肤让整个人看上去像个干了的黄皮小南瓜。
吴敏得这个病，陈述总结出原因，肯定是这十几年摆夜宵摊熏出来的。
2.
当年两个人结婚后，一齐出去打工，两年下来没存下太多钱。吴敏娘家的叔叔，在深圳一工业区摆夜宵摊，一年就回家盖起了楼房。
大年初二，吴敏去给叔叔拜年，说起打工赚钱很难。婶婶就让她跟着叔叔去看看夜宵摊能不能行。
吴敏回来与陈述一商量，觉得打一辈子工，不如干个小买卖。而且看叔叔也挣着钱了，不可能自己会比他差太多。
两人过了年就跟着叔叔来了深圳。晚上给叔叔出摊，打下手。
那些工厂的年轻人非常多，一到下班时间，简直忙不过来。
他们三五成群找相熟的夜宵摊坐下，点几个小菜，来几瓶啤酒。一坐坐到凌晨两三点，嘻嘻哈哈，天南地北扯。
有人是不愿意回那徒有四壁的出租房，有人是喜欢吹牛，有人是想猎艳，还有人是追女孩。总之就是夜宵生意非常火爆。
观察了一周，吴敏与陈述就租好房子，置办好夜宵摊用的桌椅炉灶，准备开张。
吴敏叔叔帮他们找管区片警送了礼，又办了手续。夫妻二人找了个吉日就开干了。
刚开始也没什么人，每天看别人摊上人头拥挤，自己摊上小虾三两只。
过了一个月，钱没赚着，还赔了本。陈述唉声叹气:可能我们不适合干这个。
吴敏不信邪，她长得就是个不信邪的模样。一米六的个子，足有一百四十斤。走路都能把地皮踩塌的角色。
她说:人家吃的就是个味道，只要我们口味好，没道理没人来！
当天晚上，她就把主厨的陈述赶下灶台。把头发高高绾在头顶，她本来说要剪掉，因为陈述开玩笑说你本来就壮，再剪个男人头，就真成男人了，她就留了下来。
她穿上特意去酒店用品店买的白厨师服，往炉子前一站，左手颠锅，右手抄勺，派头十足。
炉子里红黄的火苗从锅与炉的缝隙里飘出来。飞到空中的菜，回落到锅里滋滋冒烟。
吴敏收紧双唇，眉毛拧成一块，全部力气都用到双手上。飞舞着锅铲，翻炒颠腾一气呵成。动作利索，架势十足。
女人主厨的摊位非常少，因为炒菜工作很累，烟熏火烤，还得下大力。一般男人干一晚上都得散架，谁愿意自己老婆受这个罪。
但吴敏坚持认为她炒的菜比陈述炒的好吃。出嫁前，她就是家里的伙夫。嫁人后的一日三餐，也都是她，陈述没做过几顿饭。
开摊时陈述说他来炒菜，吴敏没反对。别人家都是男人炒菜，她不想丢陈述的脸。再说，她以为那帮年轻人吃不出个什么好坏来，无非就是图热闹。
一个月的亏损，她心痛不已。决定调整方针，自己亲自出马。
也是怪了，吴敏炒菜开始，人慢慢多了。有些人直言比男老板炒得好吃。还有的说特像他妈妈做的味道。
就这样，夫妻二人就在这里把夜宵摊干了起来。
3.
十四年间，吴敏边摆摊炒菜还边生了儿子。挺着大肚子炒菜的样子，陈述现在想起还流眼泪。
摊子摆了两年多，钱存下了一些，生意也稳定了。两人就合计生孩子。
可能真是劳动人民体质好，说怀就怀上了。别人家的孕妇好吃好喝供着。吴敏却是天天与陈述同进同出，汗流浃背地站在炉子前翻炒。
怀孕七个多月时，陈述把自己妈叫来当服务员切菜，强制吴敏回家休息。
结果那个月收入少了三分之一，吴敏坐不住了。撑着大肚子硬是回到炉子边。一手撑着后腰，一手炒菜。就是这样炒法，客人们也买账，说比陈述炒得好。
这下，无论陈述怎么赶，她也不回去休息了。有时撑不住，累得直不起腰来。她就在一边坐一会，汗水顺着熏得发黑的脸，直流到前胸。整件衣服只有下摆是干的，其他地方全湿了。
直到生产前三天，才在陈述的罢工抗议下回家待产。
月子坐了二十天，她就把摇篮推到摊位上帮忙来了。那时她身体真是壮得跟牛似的。
现在想想，她的肺癌八成就是那些炒菜的烟熏出来的。早知道会得病，说什么也不让她炒这么多年。
这些年，他们全部心思都在赚钱上。家里房子重新盖了，县城也买了房，为儿子将来娶媳妇备下的。银行里还有一笔不小的存款。正准备松口气，不想她却一病不起。
4.
医生摇着头跟她说尽人事时，他死活不信。他老婆是铁人一样的，怎会倒下？
当她咳出一口口血来时，他不得不信了。摊子交给妹妹帮忙打理，他专心陪吴敏住进了医院。医生说尽人事，那就要尽到底。哪怕她多活一天，他也要尽力而为。
他在医院里常常想起十几年来，吴敏为这个家的付出，就泣不成声。他多希望可以与她白头偕老！他无法想像没有了吴敏，自己要怎么办？
两个人在鸡毛蒜皮的生活里，已融入了对方的骨髓。一个人的离去，要经历怎样挫骨削皮的痛，才能剥离出来？
陈述不愿去想，他只想多一天多一小时陪陪她。让她多高兴一会都好。
所以，从不过生日的人，今天也要为她浪漫一回。
他已经想了几天，要买个什么她喜欢的东西。可他没想起来，这才发现，吴敏从来没有说过喜欢什么。她总是买最便宜的衣服鞋袜，总是用最简单的生活用品。
唯一的金耳环，还是三十岁那年岳母买的。她还一直嫌贵，说不明白铁一样的东西，颜色换一换卖这么贵。
她对所有除衣服以外的装饰品都嗤之以鼻。陈述在脑子里搜索了很久，也没找到她喜欢的东西。
眼看今天就生日了，礼物还没想好。陈述焦虑得睡不着，他坐起来看了看吴敏。三十九岁的脸上，全是皱纹与斑点。因为病了，脸比从前更黑。从前虎虎生风的她，此刻像失了生气一般躺在这里。
昨天医生又说病情完全控制不住，要他做好思想准备。他听了直想骂人:做你妈的思想准备！我老婆还活生生呢？
5.
陈述伸手摸了摸吴敏的头，很光。掉下的头发，陈述都用一个塑料袋装着。听说可以做假发，等吴敏化疗完，就给她做一顶戴上。那就还是从前的样子，她也会开心些。
想到头发，陈述突然想起前年，吴敏拍着他的肩膀，指着一个吃夜宵的女孩头上的钗子说:陈述，我小时候就特别喜欢这种东西。电视里的公主都插这个在头发上，走路一摇一摇，可好看了！
当时陈述还笑她:我给你买一个，让你也当回公主好不好？
吴敏笑着说:我这身板就是戴十个，也是个丫头命。
陈述记得那是个银色的发钗，钗头上有几朵蓝色小花，下面吊着水滴状的一颗水晶。
陈述曾暗暗想过要买给她，但后来一忙，竟给忘了个干净。
直到今天她青丝落尽，才又想起来。再买这个不是徒添烦恼吗？
陈述后悔不已，当时就该买给她，让她也插上摇一摇。
6.
窗外已开始大亮，橙黄的天空换上了微白的颜色。小鸟的唧唧声，噪杂地传进病房。
今天儿子应该会来，他是个非常懂得的孩子。尤其是吴敏病后，他都懂事得让陈述心痛。只要有空，他就会跑来医院陪他们。十二岁的男孩子，已经快一米七了。他记得他妈妈生日，上次陈述还特意提醒了他。
陈述起来洗漱好，呆呆地想着生日礼物的事，实在想不出买什么。
他决定先去买个蛋糕，再看看有什么别的东西可买。跟护士打了个招呼，给吴敏掖了掖被子，心想今天一定让你也看我浪漫一回。
蛋糕店随处可见，他很快就买好了。经过花店，他决定再买束花。十几年，他连野菊花都没有送过一朵。今天要一次过补偿给她。
捧着花，提着蛋糕，走在街上回头率百分之九十，尤其主人还是个土里土气的中年男人。
陈述照着街边玻璃窗看看自己，确实不太搭。松垮的衣服，还油渍斑斑，头发也蓬乱着。在红玫瑰的衬托下更是寒酸。
唉……这时候谁还有心思收拾？
他定睛看了看玻璃窗里的自己，正准备离开。突然被窗里一抹蓝色吸引。
走近一看，没错！就是这支钗，吴敏说的就是这支钗。
陈述有点激动，想不到无心插柳给碰上了。本来怕买了堵心，现在看来也许是天意让他买来送给她。
那就买下，等她病好了就能用啊！这可能是个兆头，说不定吴敏很快会好呢！
陈述握着钗子提着蛋糕捧着玫瑰，奔跑着朝医院跑去。他要让吴敏知道，他买到她喜欢的钗子了，这一定是天意，是暗示！她的病会好，头发会再长出来。
他冲到病房，发现吴敏不在床上。他心想这么灵？昨天还说让我做思想准备，今天就能下床了？
他连忙跑到厕所看，同房的病人叫住他，说吴敏抢救去了，刚推过去。
陈述心一下沉到地底:抢救！来不及细想，他冲去抢救室那边。儿子坐在门口的凳子上，盯着门上方“抢救中”的灯牌发呆。脸上有超出年龄的沉稳。
他叫了儿子一声，儿子缓缓回过头看他。怔了一会，站起来就抱住陈述开始哭:爸爸，妈妈还会好吗？
陈述抱着儿子安慰:会好的！会好的！
他也不知道是安慰自己还是儿子，此刻，他也想有谁可以抱住他说:陈述，没事的，吴敏一会就出来了。
7.
吴敏是戴着呼吸机被推出来的，医生还是把他扯到一边，摇摇头说:你这两天密切注意一下，估计……难醒了。
陈述觉得喉头发紧，眼睛模糊地看着地面，耳边嗡嗡作响。什么也没听清，所有声音都像几十米外传来的，遥远而飘忽。
他撇下医生，茫然地回到病房。儿子站在吴敏旁边趴着看她，嘴里轻轻叫着妈妈。
吴敏除了腹部有轻微起伏，别处都没有动静。陈述靠床坐下，定定地看着吴敏。
他脑子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了，只想与她多呆一会。医生说她醒不了了，那她还能躺多久？他还能看她几眼？
儿子乖巧地挨着陈述坐着，父子俩就这样默默看着吴敏。
吴敏真的没再醒来，在睡梦中走了。陈述把半辈子没流过的眼泪，全哭了出来。
封棺时，陈述把那个钗子与那袋头发放了进去。
这是他第一次给她买生日礼物，而她却连看都没看一眼。但他相信，她一定会收到。
钗子在棺材里发着蓝莹莹的光，仿佛它也知道自己的使命。它承载着一个男人一辈子的情思与浪漫，更是他夫妻二人阴阳两界的使者，带着未了的爱，去到另一个世界再续前缘。
往期精彩:
《落魄猫生》《疯女龙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