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吴慧一边给客户打着电话一边走进地下通道，冷不丁被墙边的一个小女孩抱住了腿。她用手扒拉开那个孩子，继续往前走。没想到小女孩还挺执着，竟然追上去又从后面抱住了她。刚好她的电话打完了。

她回过头来，嫌弃地看了一眼，刚要呵斥她，却瞥见孩子头顶乱蓬蓬的头发下面，似乎有点红。

她愣住了，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扒开头发。她的指尖碰到了孩子缠在一起，像枯草一样的头发，露出了灰色的头皮，不知是头屑还是污垢，像沙粒一样飞了起来。头顶正中，一颗醒目的鲜红的蚕豆痣挑衅似地瞪着她。她失神地盯着那颗红痣，一动不动，任凭大腿被紧紧地抱着。

“阿姨行行好吧，阿姨行行好吧。”

稚嫩的祈求的声音一声声灌进吴慧的耳朵，她伸出胳膊，侧弯腰，把孩子拉了起来。蹲下身仔细地看着孩子的脸。脏兮兮的小脸很皴，黑一块白一块的，几道还没完全愈合的血口子不知是抓痕还是划痕，眼角挂着几粒黄不拉几的眼屎。只有那双乌黑的大眼睛还有几分人才，阴郁的眼神里藏着几分机灵。这眼睛越看越熟悉，简直跟向楠一模一样。

“你几岁了呀？”吴慧从包里掏出十元钱，犹豫了一下，换成五十的，塞到那只黑乎乎的小手里。

“谢谢阿姨！”小姑娘并不回答，只是挣脱开吴慧的手，冲着吴慧鞠了一躬，快速跑到墙角去了。吴慧看着她小小的背影，一阵莫名的心疼。

五年了，吴慧每天晚上都会梦到那个孩子，头顶有颗红痣，右脚的小趾短了一截。在梦里，小女孩总是站在雨中冲着她大哭不止，眼泪混合着雨水，一串串地流，流在孩子的脸上、衣服上、地上，也流在吴慧的心里。吴慧的枕头常年都是湿乎乎的。

02

永远忘不了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吴慧一个人躺在冰冷的产床上，在医生的呵斥声中，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折腾了整整一晚上，生下了一个女婴。医生检查过之后，把孩子抱过来让她看一眼。并且告诉她，2870克，女孩，右小脚趾先天残疾。

吴慧脑子嗡地一声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等她醒来的时候，发现天已经大亮，自己已经回到病房，两张病床的过道里，放着两张小床。她用力坐起来想看看自己的孩子，头却沉得不行。她刚挪到床边，小床里的孩子一齐哇哇大哭起来。临床的病友翻身下床，飞快地抱起其中一个孩子喂起奶来。嘴里还不停地哄着，“哦哦！宝宝不哭啊！宝宝不哭哦！”

吴慧也想赶紧抱起自己的孩子，可是她实在没有力气，自己也还没有奶。她着急地摇晃着小床，一个劲地说不哭啊不哭啊！

“拉一下铃，让护士给你喂奶粉吧，孩子肯定是饿了。”那位妈妈安抚好自己的孩子，提醒吴慧。

护士进来推走了孩子，不一会儿就给送回来了。

“来，让妈妈抱一下，拍拍嗝。”护士把孩子递到吴慧怀里。吴慧看到孩子的头顶有一颗鲜红的痣，这颗痣不是很圆，一侧还有点凹陷，像一颗蚕豆的样子。

吴慧又仔细看了一下孩子的脚趾，看起来似乎短了一截。医生来查房的时候，吴慧忧心忡忡地问：“请问这个小脚趾将来会不会影响走路？”

“放心好了，绝对不会影响走路，这个没事的。”

虽然医生说没事，吴慧还是有些顾虑。她的丈夫是军人，常年不在家。婆婆在农村，一时半会也不能来，所以吴慧是一个人生的孩子。婆婆一心盼着她生个男孩，还去娘娘庙里烧香，找人掐算。她记得婆婆讲过，他们家是四代单传，可不能到她这断了呀。可她不但生了女孩，还生了个有点残疾的女孩，这将来怎么和婆婆交代？她想到婆婆失望的眼神，心里更加不是滋味。

就在那天半夜，连日暴雨冲毁了河堤，发了洪水。医院里来了救援部队，帮助病人转移。他们的病房进来两位年轻的军人，每人抱起一个孩子，吩咐两位妈妈跟紧他们。

起先吴慧和同病房的病友并排跟着两位抱孩子的战士。到了人多的地方，就变成了四个人排成一纵队，两前两后地跟着走。找到接应的车队，战士先让两位妈妈上车，再把孩子递上去，他们又返回病房转移其他病人。

孩子都穿着一样的衣服，戴着一样的小粉帽，外面包着的小被子也一模一样。车上很拥挤，两位妈妈说，先这样抱着，到地方再分辨谁是谁家的孩子，如果错了再换回来。

一路颠簸，车上的人都昏昏欲睡。突然，车子停下不动了。一问才知道，前方路段发生泥石流，无法通行了。又过了一会，有管理人员叫车上的人都下去，换乘小船。慌乱中，吴慧和病友上了不同的船，又被转移到了两家不同的医院。

折腾了大半天，吴慧一进到病房就累得几乎昏过去，她喝了一杯热牛奶，感觉有了点力气，想给孩子换个尿不湿。一打开小包被，扯下尿不湿，一支水柱直射到吴慧的脸上，她忙不迭地用手去擦。等反应过来，才发现抱错了。她抱来的竟然不是自己的孩子，而是临床病友的男孩。

吴慧傻眼了，什么时候搞错的呢？明明一直跟着抱着自己孩子的战士的，难道是上车的时候？真后悔在车上没看一下。但是当时车上那么挤，孩子一直在睡，又怕孩子着凉，就大意了。

吴慧傻愣愣地站着，任凭孩子大哭不止。孩子那双有力的小腿踢腾个不停，那个令吴慧羡慕嫉妒恨的小鸡鸡在她眼前不停地晃动着。

“你这个妈妈怎么当的？孩子这么哭也不喂奶？孩子肯定是饿了，快喂喂他吧。”一个小护士听到孩子哭，进来提醒到。

吴慧的心脏突然颤抖了一下，脑子里迸发出一个邪恶的念头。她抱起孩子，笨手笨脚地喂起奶来。孩子叼住了她的乳头，愣了一瞬间，小小的眼睛翻了她几眼，然后用力吸吮了起来。这是吴慧第一次给孩子喂奶，钻心的疼一阵阵袭来，她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

孩子吃饱了，心满意足地睡着了，嘴角边还露出一抹笑。

03

难道这是天意？难道这是老天眷顾我？可是这孩子的眼睛这么小，不像向楠呀？吴慧犹豫了，她竟然异想天开，希望这两个孩子都是自己的。她又好害怕，她怕抱走自己女儿的病友随时找到这来跟她交换。

很快到了夜间，这家医院里来了很多从灾区转移过来的病人，楼道里都住满了人。吴慧听着外面嘈杂的声音，看着身边熟睡的孩子，鬼使神差般收拾好东西，抱起孩子，溜出了医院。

去哪？一个刚生完孩子的女人，身体还很虚弱，这里又举目无亲，她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身上一阵阵发冷，心里却一阵紧似一阵地发热。窃喜、担忧、自责、无助，一齐涌来，此时的她，百感交集。

“长途汽车站”这几个大红字映入眼帘的时候，吴慧像是找到了救世主，灌了铅般沉重的腿瞬间有了力气。她飞奔过去，冲进售票大厅。电子屏上滚动着售票信息，她仰着头搜寻着。终于看到了那行让她惊喜的小字，那是婆婆家的城市，现在去婆婆家是再好不过了。

她毫不犹豫地购买了车票，半小时后，踏上了开往婆家的大巴车。一路颠簸，总算到站了。向楠只带她来过一次，现在早忘记路怎么走了，她只能一边走一边打听，临近傍晚才踏进婆家的大门。

婆婆看到她，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我算着你这几天应该快生了，正打算过去呢，怎么你就自己回来了？还给我带回来一个大胖孙子？你是我们家的功臣呀！是我不好，没有早点过去照顾你。行，以后你就好好上班，孩子我替你带。”

看着婆婆欢呼雀跃的样子，吴慧也在心里庆幸，幸亏自己做出了正确的决定。可是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总能想起自己的女儿，那颗鲜红的痣像一根钉子，深深地刺痛着吴慧的心。

婆婆把孩子照顾得很好，虎头虎脑，聪明可爱，嘴巴还甜得腻人，一天到晚说个没完，把全家人哄得都很开心。

“我孙子哪都好，就是眼睛有点小，可能是随了我吧?"婆婆乐呵呵地看着自己的孙子。

每当这时，吴慧都会心虚地说：“妈，他是胖的，才显得眼小，要是苗条点，眼睛就大了。”

“不用你说，我孙子，眼大眼小我都喜欢，都是我们家的后。”

五年以来，吴慧一直提心吊胆的，她既担心当年的病友找上门来讨回孩子，又希望能见到自己的女儿，不知她过得好不好，长成啥样了。那个病友会不会把她当做自己的孩子？会不会虐待她？会不会给她买衣服买玩具？女孩子应该是喜欢洋娃娃和毛绒玩具吧？不像这个秃小子，整天喜欢枪啊炮的。每当想到这，她就会心如刀绞，甚至还会偷偷地抹眼泪。那个孩子毕竟是自己十月怀胎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04

不可能，怎么能这么巧？大千世界茫茫人海，遇到想要遇到的人，就如同大海捞针，白日做梦。可是，可是那双眼睛，那颗红痣，一直在吴慧的眼前晃。不行，我得回去！

吴慧早已离开了地下通道，快到公司了。她又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猛然后转，沿着来路往回跑。她一路疾驰，飞快地跃向地下通道的台阶，眼睛却在搜寻着刚刚那个乞讨的小女孩。

没留神脚下，她一下踩空了，从距离地面三级台阶上摔下。一屁股跌坐在那里，右脚重重地崴了一下。

那个小女孩正在过道里拦着一位中年大叔乞讨，那位大叔很没素质，竟然推搡小女孩。

“滚一边去，寄生虫！”小女孩被推得后退了好几步，后背撞到墙上，委屈地苦着脸看着大叔扬长而去。

这时，通道里来了一个比小女孩大两三岁的小男孩，走到小女孩面前，向她伸着手。小女孩紧张地捂紧了口袋，转身就跑。小男孩一把把她抓住，拿开她捂在口袋上的手，把自己的手伸进去掏出一张五十元的钞票，在她眼前晃动着。

“收获不小嘛！还想独吞？想得美！”说完吹着口哨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女孩追了上去，抓住他的胳膊，一边哭一边说：“东哥还给我吧，昨天我就挨了打，今天好不容易要到这个，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去去去！这才刚早晨，还有一整天时间呢，后面你再要到的都归你，滚开！”

他用力一甩胳膊，小女孩被甩了一个屁股蹲儿，坐在地上踢腾着两脚哇哇大哭起来。袖子上的黑蹭到脸上，眼泪也蹭到了袖口上。她的鞋被蹭掉了，露出又黑又瘦的没穿袜子的小脚丫。

吴慧忍着痛，站起身来，一瘸一拐地走到小女孩身边，蹲下来，仔细看着那双小脚。她看到了短了一截的右脚小脚趾，她的眼泪就像开了闸，奔涌而出。

她紧紧地抱着小女孩，抚摸着她的头，她的手，她的小脚丫。

过了好一会，吴慧才反应过来，现在应该做什么。她不露声色地用短信报了警，便衣警察火速赶来，在小女孩的带领下，很快端掉了犯罪团伙，解救了许多像小女孩一样的孩子，包括那个抢钱的东哥。

05

发洪水转移那天，临床病友发现孩子抱错了，第一时间打听到吴慧所在的医院，连夜赶来交换，可是吴慧已经带着孩子离开了。原来住院的医院因为洪水，病人信息毁损。而新转入医院因为病人太多，还未来得及登记。那位病友经受不住打击，精神崩溃，跳楼了。

病友的丈夫虽然报了警，但由于缺少线索，查找了很久，始终一无所获。婆家不愿意抚养小女孩，把她送到病友的妈妈家。

老人年事已高，再加上痛失爱女，又没有经济来源。虽然她对小女孩很好，却越来越力不从心。

一天下午，四岁的小女孩一个人在门口玩，被犯罪团伙掳走，变成了小乞丐。抚养孩子的老人在寻找孩子的时候，遭遇车祸，撒手人寰。

06

吴慧带着小女孩回到婆婆家，一进门就给婆婆跪下了。

婆婆一见小女孩，惊得瞪大了眼睛，嘴巴张得大大的。这孩子跟向楠长得一模一样，简直一个模板刻出来的。她不解地看着吴慧。

“妈，我错了，我是个罪人。五年了，这个秘密在我心里像块大石头，一直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吴慧泣不成声，追悔莫及。

婆婆听吴慧说完，唏嘘不已。她把吴慧、两个孩子都搂进怀里，泪流满面地说：“妈明天陪你去自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