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时风月一闲身
2011年9月,刚开学不到一个月。
那天早上我还没醒,父亲给我打电话,要我赶紧回家一趟,语气滞涩。在我近二十年的记忆里,父亲从没有在我上学的时候临时唤我回家。这通电话的背后,肯定出现了什么事情。
那时候,我在河南上大学。
花了六个小时,一路颠簸狂奔回家。在回去的路上,我已经在脑海里推想了所有可能出现的状况,其中包括最最不堪的事情。
老屋前的土坡上已经支起了土灶,烧起了锅炉;进门,父亲歪坐在一张篾席上,本家的几个哥哥和长辈在旁抹泪劝说着。不知道谁喊了声,周围的人才知道我已经进了门。父亲站起来,哆嗦着把着我胳膊,发黄的脸上老泪纵横。我突然发现,父亲原来比我矮了整整一大截。
有生以来,第一次拥抱自己的父亲。父亲一下子哭出了声来,像个孩子一样抱着我,哭喊着:“你妈走了。没人管我了。”
母亲去世了,这比我推想的,要好些。也仅仅好些。父亲突然间老了。三天葬期里,我和家里的长辈操持着里外,父亲则像个木偶一样任人摆布,双目失神,面色死灰。
封土掩尽,坟茔已成。父亲跪在地上,拍着潮湿的封土,低声呢喃:“你走了,以后谁还会管我呀。”
第三天夜里,我和父亲摩膝相对,彻夜无眠。父亲一直在念叨母亲的过往。母亲脾气暴,家族里还有心脏病史,经常身上疼,一疼就找各种理由发脾气。父亲一直都在那里不言语,静静地看着母亲,手边备着药,任凭母亲倾泻怒火。以前,我一直觉着父亲窝囊,觉着父亲会满腹怨恨,虽然从没看见过父亲对母亲动过气。这天夜里,父亲说一阵哭一阵,但已经没有泪在流出来了。
天快亮的时候,邻居四哥过来劝慰父亲。四哥是个酒猫,村里有酒席的地方就有他。来的时候,他难得的没喝酒,却拎着瓶酒过来的。白炽灯晃得眼难受,父亲歪在床沿上,四哥坐在对面,要我找来三个杯子。酒满杯,四哥对父亲说:“三叔,三嫂一辈子不容易。她肯定不想你坏了,你坏了,聪聪(我的乳名)以后咋办?”四哥把酒杯硬塞到父亲手里,给了我一杯。他挨个跟我们碰杯,最后看着酒杯说:“三叔,喝点吧,喝了心里好受。人啊,也就是这么回事。”
喝过酒,父亲终于慢慢睡着了。灯光下,他的灰黑色的头发竟然变成全白的了。送四哥出门的时候,他回过头看着屋里的灯光,对我说:“大兄弟,你是男人了。”
2015年9月最后见到赵学石的时候,他已经在床上躺了半个月了。车祸导致他盆骨粉碎性骨折,右腿截肢,肋骨裂了三根,肺部出血。那时候,我们已经七年多没见了。
他是我初中同学,赵学石是他的化名。见过他的人,很难想象一个一米七多、膀大腰圆、肤色黝黑的男人,竟然有颗比女生还细腻敏感的心。但这就是赵学石。
因为敏感和身体上儿时留下的可怖伤疤,让赵学石在初中时代很不招人喜欢,大家都尽可能的躲着他,因此加剧了他的敏感和自卑。
那时候,正是情愫萌动的年纪。赵学石暗恋上了班里的一个面目清秀的高挑姑娘。虽然赵学石没说,但全班谁都能看得出来,他喜欢这个姑娘。喜欢一个人,即使闭紧了嘴,眼睛也会出卖你。也是因为敏感也是因为脸面,再或者因为其他,原本还能说上两句话的两个人,就此再也无话,相遇尴尬。
直到姑娘因为家庭变故,转学他乡信讯全无,赵学石整整喜欢了她三年。虽然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但在病床上谈起时,他还是脸红过耳,局促不堪。
中考不理想,赵学石辍学了。在农村,十几岁的年纪,辍学了不是胡混,就是外出打工。原本可以安稳度过下半辈子的赵学石,做了一件浪漫的事情:他去了姑娘所在的城市。
这件事,只是感动了赵学石一个人而已。午后的阳光透过窗子打下来,赵学石的脸上泛着光,眼神晶亮,说起这个决定,仍无悔意。
在那个城市,赵学石举目无亲,却凭着自以为是干尽了蠢事。姑娘因意外怀孕被甩的时候,他去出的钱、料理的后事;姑娘因癌症住院的时候,他鞍前马后筹钱买药,甚至还发起了捐款,贡献了自己仅有的一点积蓄。
他嘴角带着笑,看着窗外,像是安慰什么一样说:“日子难过天天过,总会有办法的。”那样笑着的赵学石,真的很令我陌生。虽然嘴上逞强,不过日子却一点也不怜悯他,捐了积蓄的赵学石没钱了,他要拼命干活了。他连吃饭都成问题了。
从那以后,赵学石在姑娘父母眼前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赵学石再拿着钱去医院的时候,姑娘已经出院了,结婚了。每天送各种快递的赵学石并不清楚什么癌症是可以治愈的,在他眼里这病是大病,要花很多钱,这姑娘是他喜欢的姑娘,她需要钱;他也不明白,姑娘怎么就突然好了,怎么就突然嫁给了给她治病的大夫。
他到死都相信是自己的付出感动了神,让姑娘癌症不见了。赵学石的姑娘到底还是结婚了,他无论如何也待不下去了。他回到了老家。
那时候,他的父母都已经不在了。赵学石外出的这几年,双亲相继去世,家里就只剩下他了。姑娘住院的那一年,他母亲去世了,他把家里的房子卖了,钱捐了出去给姑娘治病。所有人都瞒着姑娘,包括那姑娘的父母;姑娘结婚后,赵学石去了一趟姑娘家,回来后,面如死灰。“做你喜欢做的事,如果不能做你喜欢做的事,就做应该做的事。”赵学石看着我,用这句结束了对往事的回忆。
赵学石最终因肺部感染,抢救无效,死了。离我去看他,仅仅过了19天。那天临走前,我问他:“后悔吗?”
他沉默了很久,最后闭上眼,躺在雪白的病床上说:“下辈子,我一定好好的。”说完,他的眼角,挂起一颗晶莹的泪珠。
今年的2月底,北京的天还微冷。我送点点离开北京的时候,已经入夜了。北京西站里里外外全是汹涌不止的人潮,我和她在检票口前相拥。仰起头,看着昏黄的路灯,我用尽量平稳的语气说:“回头,我还带你去旋转餐厅去吃自助,一定吃回本。”
她问:“什么时候?”
我的声音已经开始走样了:“等你带着孩子来北京玩的时候。”说完,低沉压抑的哭声响起,夜风吹过,泪散成河。
2014年的夏天,我大三结束了。去坐火车的路上,我摇到了三个人。两女一男,我加了那个显示性别为男的人。话不过三句,我就知道我加的是个妹子,还是个年纪比我小的妹子。从学校到汽车站,不到四十分钟,我们从文字聊天变成了打电话。
然后,整个暑假,屋里屋外经常能听到电话里她的笑声。因为我回家就成了煮夫,打电话就只能开外放,每次我妈都笑而不语,一边摘菜一边静静地看着我,像只老谋深算的狐狸。暑假快要结束的时候,我妈进门看到我还在打电话,张嘴就问:“啥时候领回家啊?”一时间,四下寂静。
一年后,我把点点领回家,见了我爸妈。
新学期开始没多久,我就发现点点的小眼睛老是会瞟我。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可那时我已经大四了,她才大二。我不想害人,她还是个单纯的小女孩,所以我刻意疏远了她。
有天晚上,父亲给我打电话,通话超过五分钟之后,我知道父亲肯定又喝酒喝急了。结果,头一次父亲坦率的承认了,我很惊讶,接着那边是短暂的沉默。在我以为父亲睡着了的时候,耳边传来父亲低沉的声音:“你四哥今天没了。”
四哥是在他儿子的婚礼上倒下的。他三女一子,他儿子跟我同岁。常年的酗酒,已经严重损耗了他的生命和身体;又加上最小的儿子终于成家立业,喜宴上很少有忌讳,一高兴喝大了。四哥倒下了,就再也没起来,那时他才45岁上下。父亲作为长辈帮忙料理了一下丧事,晚间回来的时候由此及彼,不免落泪。
挂了电话,我躲在阳台上抽烟。雨后的空气清新凛冽,让人舒爽。我虽然不是第一次眼见身边人死亡,不过这话从父亲嘴里讲出来,总是比自己感受到的不一样。烟雾缭绕间,我看着对面宿舍楼下来往的学生,脑袋空空;烟尽,我给点点打了电话,约她第二天见面。
翌日下午,操场的看台上,我搂着这个女生,心里对自己说:“如果你有多少力气,就用多少力气爱护她吧,不然日后有了长短,你不得后悔死。”
自此后
孑然远行
用全身气力
不犹豫不后悔
沏壶茶,扫风和月,静待归人
无论在哪里
晚
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