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早上六点,透过窗户,已经可以看见东边有明晃晃的太阳正在升起,想来又是热浪滚滚的一天。
空调设置了夜间模式,在半夜已经停了。被热醒,这会儿,脖子上有汗珠在往下流,身上穿的棉T恤,已经粘在身上,躺在床上不得舒坦,让人烦躁。
无心再睡,于是起身,去冲澡。
回来身上仍然不干爽,打开空调,在凉下来的那一刻,世界变得美好了。
我坐在床上,打开手机,微信有新信息。是俞涛。问我今天有没有空,他来找我。信息是昨晚十一点多发的。
我楞了一会,没有立即回。
俞涛是老朋友,很多年的老朋友。见面不多,但是我们很合得来。是不用过多言语交流,一个眼神便能够相互理解的朋友。因此,在我心里,即使不常见面,也始终有他的位置。
我们大学同一个学校,他是我室友的朋友。他念中文,我念理科。他终日和我那室友厮混。室友是纨绔子弟,家里父亲是北京的官员,有权也有钱,但是却才情不浅,写得一手好字,水墨画也画得个性十足,整日对所学专业毫无心思,喝酒交友却是他的爱好,喜欢呼朋唤友夜夜笙歌的生活。俞涛便是他众多朋友中的一个。
我经常看见他们在一起。打球,吃饭,陪女孩逛街,来宿舍喝酒,打牌,打游戏。干各种我不以为然的事情。那时候的我内心有些许孤傲,因为是靠父母辛苦攒钱来上大学的人,生活自然清简,对他们日日升平的生活心中不满,表面礼貌往来,心里却与他们保持距离,认为他们那是萎靡的生活,会误了前程。
俞涛是他们之中气质和善的一个。这种气质自然的散发出来,不用任何表达。一米八的个子,清廋白皙,经常穿白色衬衣,留短发,穿帆布球鞋。有清澈的眼神,修长的手指,高耸的喉结,敏感的神情。会附和别人的笑话快活的大笑,自己不多说话,更多的听别人讲。偶尔说几句话都能切中事情的要害,即使是笑话。
只是我不知道俞涛为什么会和我眼中不肖的他们混在一起,显得不上进。因此即使他经常来我们宿舍,我们也没有什么交集。
一次在图书馆,刚坐下,发现邻座的人是他。寒暄几句,便开始各自看书,没有交谈。中途他有事离开,书摊在那里,包留在座椅上,让我帮忙看一下。我出于好奇,翻了一下他看的书,西方艺术史,我对艺术有兴趣,但看书还没到这么专业的程度,看不懂。书下面压着一个笔记本,上面有笔记。笔记是私人的东西,我知道不该看,但他不在,好奇心驱使,我看了一眼他写的东西,这一看,击中了我。字体是草书,苍劲有力,又不乏娟秀之感,是随意写下的东西,但每一笔每一划都让人觉得恰到好处,是有功底的人。我红着脸看了上面的内容,是一首诗,我细细的读了下来。读完更让我激动不已,心里久久不得平静。诗和字一样有力量有情绪,表达丝丝入扣,每一种细密心思都自带光芒,散发着与众不同的气息,像一幅画,更像一首歌。我平时记日记,也写写自己的小情绪,但他的表达远远在我之上,完整性,饱和度,节奏感,都不能让人小觑。那一刻,他的形象在我面前立刻丰满起来,我甚至有渺小的感觉。
笔记本翻过去一小半,平摊着,我没好意思往前翻,只看了这一页。趁他没回来,急忙恢复原貌,心虚得很。
他回来,继续看书,没有异样。
我悄悄侧脸看他,竟然发现他的面目第一次变得如此清晰,清秀静谧,书卷气十足,又带着几分青年的蓬勃。窗外阳光照进来,笼罩着他的轮廓,散发着柔和的光,原来他是如此特别的青年,而我在认识他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发现。他专注看书的神情让我对他刮目相看。
我有莫名的兴奋,无法言说。
傍晚时分,趁他伸懒腰打呵欠时机,我开口跟他搭话。“看了一下午书,到饭点了!”
“是啊!时间真快!”他一边伸懒腰一边说。
“不如我们去喝个小酒,我请客!”我笑说。
“你请我喝酒?!”他脸上略过一丝皎洁的笑,停顿半晌,悠悠的说,“那就你请客!”说完轻松的一笑。
我因为邀约成功,心里畅然。于是,我们迅即收拾东西。遇到好的东西,心里会喜欢。遇到好的人,心里的激动亦不能言说。
我们没有在学校旁边肮脏的小酒馆吃饭,由我提议去到市区一间干净的火锅店去涮火锅。他欣然同意。
黄昏的公车上,我们并排坐在车子的后排,光影忽闪,打在我们的脸上。那种时光,在我,是关于青春最美好的回忆。每一个细节都是青春光芒的闪耀。我耐不住告诉他我偷看了他的诗。他侧过头看我,坏坏的一笑:“崇拜我了吧!”我睁大眼睛,不住点头,对他的反应有知心的惊讶,并不觉得他在炫耀。“两个字,惊艳!”我表达的是当时确切的心情。“小把戏!不足为外人道!”他略显羞涩的说到。“我说的都是心里话!你的诗让我脸红心跳,命中我的要害!”他不好意思的笑了,然后头偏向我心里在思索着什么,想说什么,但却没有说出口,只是看着我好看的笑了笑,然后偏过头去,便沉默不语。
我抑制住心里的激动,和他沉默的坐着,但彼此却仿佛又无限的交流着,那种宽广的心绪在别人身上,在以后,我再也难以找到。中途,他拿出随身听,打开,分了我一半耳机,听的什么当时我不知道,过后他告诉我,那是巴赫。以至于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对巴赫的印象都是轻快而愉悦的。对古典音乐的喜爱也是因为这个美丽的黄昏。
吃饭时,我们一边喝酒一边聊。确切的说是,他说我听。没有想到他这么能侃,而且确实渊博。从寝室的糗事到社会良知,从娱乐新闻到时事政治,从时间简史到艺术理论,从梁静茹到蒂朵到小草莓乐队,从张爱玲到安妮宝贝,从周星驰到欧洲文艺片。这些从他口中说出来,就像课堂上老师的讲课,既认真,又轻松,既有调侃,又不失尊重,既能说出自己的认识,又不让人觉得他是在显摆,而是在聊天,分寸拿捏的刚刚好,毫无违和感。作为听众,我从听他讲话加深了对他的认识,真是个随性敏锐坦率又通情理的人,绝对是可交之人。饭吃的很尽兴,因为啤酒免费,所以我们酒也喝的很多。
这一晚上,我们唯独没有聊到的是他的诗。我有几次想张口聊一聊他的诗,都被他敏锐的发觉,出言把我的话挡了回去。我只好作罢。
之后的时间里,他继续着往日的生活。有变化的是我,我对他们那个群体有了新的认识,不是再从心里鄙视,而是慢慢的看懂接受了另一种对待人生的态度,是洒脱与随性而不是对人生的不负责任。偶尔,他会来找我借几盒磁带听,我会找我喜欢的送给他,他并不客气,也不归还。有时,他会主动借给我几本他认为适合我的书,我也欣然接受,并且都被他猜中,每本都喜欢。除此之外,我再无过多的参与他的生活,他亦不干扰我,我们就这样散淡而满怀理解的度过了大学的几年时光。
大学毕业,举行完毕业典礼那天,他过来找我,送我了一本笔记本,质地古朴,我因有事搁进桌里没看。到了晚上,我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他的诗,整整一本,他用苍劲的草书抄写下来的诗,每一首都注明了创作时间地点天气甚至是心情。我当时眼眶一热,有一种冲动想立刻去找他,感谢他的知己之心,那是终生难忘的来自于他的感动,再也难寻。
毕业之后,他留在了北京。我们保持不紧不松联系,在繁杂的人世间始终有互通有无。他出了诗集,但因为不是主流文学,卖得不好。跟别人组过乐队,走朋克民谣风,但始终没有红起来。也到正规杂志社工作过,但因为跟领导不和,一气之下辞职不干。当过诗歌网站编辑,尝试过写小说,甚至开过一段时间网店,都持续时间不长,原因各不相同。和相恋五年的女友结婚,但因为收入不稳定,我心里估计日子也不会好过。前两年,被上海一家文学网站看中,邀请他来做文字创意总监,听起来总算入了主流社会生活,只是不知道现在生活如何,许久没有他的消息了。
看到他的信息,我心里一阵高兴,一时间,生出颇多感慨。
“随时有空,欢迎骚扰!”我回他。
没等我放下手机,他便回了我:“地址给我,我去你家!”
从毕业到现在,十多年了,我们都是电话联系,从来没有见过面。我心里有些小激动,发给他我的地址,约好晚上见面。
时间是早上六点四十。我换好衣服,塞上耳机,去菜市场买菜。
一路阳光明媚,照进了心里,世界生机盎然。
因为是周五,晚上他到的时候还不到六点,时间尚早,出乎我的意料。打开门看见他,我小吃了一惊,和大学时候几乎没有什么变化,清瘦白皙,书卷气,白衬衣,蓝裤子,唯独的变化是头发留了偏分。我一时无话可说,急忙让他进来。他也无话,只是客气到,“来早了吧!”嘴角有微微的笑。我连忙回应,“哪里!我一直等着呢!”
室内空调开着,我特意将温度打得很低,他坐定后显然舒坦了许多。我端上准备好的茶水,他轻轻地嘬了一口,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我回以会意的微笑。
“很好!没变化!”他放下茶杯,似乎是赞赏似的说。
“你也没变化啊!”我依旧笑,“依旧是诗人气质!”我这句话并不完全是开玩笑。
他摇摇头,“不比当年了!”口气中的感慨,俨然中年人的模样。
我们简短的交流了彼此的近况,之后,我招呼他自己随便,书架上有书可以看,有碟可以听歌。我去做饭。
随后,我便听到了巴赫的平均律,我许久没听的音乐。厨房里充满夕阳的光辉,仿佛我们大学的那个傍晚,我的心里一阵湿热。
晚饭当然有回忆,也有调侃,更有叹息。他的话依旧比我多,我边吃边听,话题比起年轻时显然多了生活留下的印记,我们都心知肚明。孩子妻子工作,时不时从嘴边蹦出来,有着不明显的焦虑。我心里暗自揣度,他此次来看我绝对不是来叙旧的,一定是有什么难事需要帮忙。于是,我试着询问他的难处,他又很敏感的挡下了我的话,我几次都没好开口。话题保持轻松,仿佛我们就是久别重逢的小聚,别无其他。
饭吃到九点多钟,他依旧没有张口的意思,我深知其为人,有主见,有性格,有难处但是也有自己的坚持。我打消了自以为是的念头,免得尴尬。
夜晚有风,我送他去搭地铁。迎风拂面,街道灯火通明。我们并排前行,不再说话。我侧过脸去,看看他,图书馆那张朝气蓬勃的面孔已不在,取代的是一脸柔韧的沧桑。我一时心塞,忍不住脱口而出:“如果你需要钱方面的帮助,你尽管说,我可以帮忙。钱始终是身外之物,比不上我们多年的情谊,不要让钱耽误了你的人生。”
他继续往前走,没有半点停下来的意思。在地铁口,他终于停下脚步,悠悠地说道:“我来找你就是来见证我的人生的,人生的每一步可能都要比想象中艰涩,但是,我的路始终是清晰的。感谢你的酒,前路还长,有酒有你相见欢。”说完,转身进入地铁。
站在地铁口,忽然觉得,仿佛我还年少。时光不断前进,但无论如何,我都携带者年少的时光在人生的旅途中前行,途中有酒,有诗,有无限澎湃的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