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
黎青屏
我家有一合石磨,是我爹一生的荣耀。我爹说我们三门峡盆地里头做石磨最好的石头是熊耳山石头,就是观音堂有空相寺那座熊耳山。我爹那辈人分不清观音堂与西李村,把熊耳山和空相寺都说成是观音堂的熊耳山和空相寺。我爹不无遗憾地说我们家的石磨还不是观音堂熊耳山石头,是我们张茅历山石头,张茅历山石头也是好石头,仅次于观音堂熊耳山石头。为什么不是观音堂熊耳山石头呢?路途遥远,依我们家的能力运不回来。
我们家用历山石头打凿石磨也不容易,历山石头虽然次于熊耳山石头,却是违禁品,不允许开采。历山向西发育出位店岭原,迤逦下行是磁钟坡,接着是上村原,也就是今天三门峡市和平路,黄河路,建设路所占据的地盘,再向下就是老陕州城。陕州州官,陕县县官都认为历山就是陕州城风水的源头,在历山上开采石头就是在太岁头上动土,破坏他们的风水。说也奇怪,只要有人在历山开采石头,陕州城里立马就知道了,派人骑着高头骡马,背着长枪上山阻挡。立即停止开山没事,如若不停止下来,抓人下山进城,打入牢房。
我们家请是山下位村抑或南头,韩家沟石匠打制石磨,两下里商定磨盘轮廓薄厚尺寸,支付的报酬不是大洋,也不是钞票,而是小麦几斗几升,开工若干天,我爹在张茅街会上与石匠谋面,由石匠带到山上石窝里验看磨坯轮廓薄厚,符合要求,先预付一部分,剩下部分,仍是由我爹在张茅街会上与石匠谋面,商定时间收货,一次付清。
接收石磨,我爷跟我爹都去了,吆的二牛抬杠铁脚车。石匠帮助我爷我爹把石磨装上二牛抬杠铁脚车,放稳妥,使绳索刹紧绑牢,发落出了石窝,下了山,又送出了他们村落。路宽了,好走了,不再送了。我爷我爹吆着二牛抬杠铁脚车走到南沟,南沟村里有我大姨家,我姨夫跟他的家门自己都来搭手帮忙,护送我爷我爹吆着二牛抬杠铁脚车走到西坡垴停下来了。西坡垴有我舅家,我姨夫的家门自己都返回南沟了,我姨夫留下继续陪护我爷我爹在我舅家吃饭,牛也吃些草料,喝些水。
我舅家姓王,按照我们三门峡盆地风俗,凡我妈娘家门上,不论姓啥都是我舅家,比如我舅家隔墙邻居高国英也是我表兄。我爷我爹吃过饭,缓过气,接着又要走路了,不光我姨夫护送,我舅家护送的人就多了,我表哥高国英,眼疾手快,嗓音甜润,大脑反应快,为人豪侠仗义,主动请缨,掌鞭吆车。果然他一拿上鞭,两头牛拉车就特别地卖力,特别听话,吆喝哪拉到哪。
我爷我爹拉磨的二牛抬杠铁脚车,走到白土坡村边,能出动的青壮年劳力都出动了,都来照护我爷我爹拉磨。韩家山与白土坡原本就是一个村,不管哪家有了事情都相互互动。 大家齐心协力,二牛抬杠铁脚车拉着石磨顺利从原顶上下到白土坡村底,又爬上韩家山村。我们家响过鞭炮,大家伙又齐心协力卸了车,安放到早已砌磊好的磨台上,甚至看着倒上衣糠试试能够使唤,才陆续离开。
石磨是我们家买的,就是我们家的财产。不过按照三门峡盆地的风俗,任何人家的石磨石碾都不能拒绝任何人使用。就像路一样,从谁家地盘经过,谁就负有修缮维护的责任义务,却不能阻挡任何人通过。就像水源一样,无论在谁的地盘上都不能阻挡任何人取水。
使用人家的石磨磨面留下磨底做回报。磨底就是磨到最后留在磨里的麸子。搭磨的时候,当自己的粮食糁子磨下来,立即扫掉上家留下的磨底,送交磨主人。这是我们的古俗,代代相传。
1973年,曾经认为磨主收磨底是剥削行为,不得收磨底。石磨在一定意义上等于是彻底充公了。
磨是我们一家置买,使用却是大家使用。是一种骄傲,一种幸福,一种荣耀。我爷我爹之所以路过西坡垴要到我舅家吃饭,休息,我姨夫及其家门自己,我舅家,村邻纷纷出动,帮忙照护,是实际需要,也是一种昭示,一种炫耀,一种分享...
况且,四邻八村都知道我爹订下的石磨轮廓最大最厚实。我爹还曾想请木匠做脚打罗,风水先生说韩家山脉气薄,经不起。所以没有做,用的还是手打罗。
为什么要做脚打罗?后崖,张茅,西崖,吉家河,下岭后,宋家店,山口,杠庙,坳渠,马家店这些沿河近水村落里都使用的是水磨,水磨比一般的旱磨轮廓都大都厚,磨面功效快。使用脚打罗,罗面也快。
我们家订做的石磨是四周围所有村落里轮廓最大最厚的石磨,就是按照水磨的规格做的。只是我们家住在山顶上,没法用水打磨。
水磨与旱磨都是石头做成,除了水磨比旱磨大,磨面快以外,水磨都是脚打罗,水磨固定上扇,转动下扇;旱磨固定下扇,转动上扇。水磨利用水的落差,打动竖直方向的水轮,水轮拨动水平方向的轴轮,轴轮与水磨的下扇连接在同一根轴上,轴轮转动,水磨的下扇与轴轮同时转动。旱磨则是牛拉或者人推上扇转动。
无论水磨旱磨都是靠上下两扇磨扇上的磨齿噬咬撮合磨碎粮食的。石磨是石头,原本没有磨齿,都是石匠打制做出来的,是些规则地分布在上下磨扇上平行的凹槽。石磨在使用的过程中,磨齿慢慢地磨损变钝,磨面的功效渐渐减慢。达到一定程度就要锻磨,请石匠来掀下上扇,反过来放到地下,把上下两扇那些变浅了的凹槽重新凿出来,或者改变原来分布的方向凿出新的凹槽。
石匠锻磨有绝招,上扇往下揭的时候要村人搭手帮忙,抬下来。锻好往上安放的时候,却是一个人。
一个人一扇磨怎么就能安装上呢?村邻们都感到不可思议,纷纷问石匠,石匠打些哈哈,到底都没有说出来。村邻们就无端地猜测石匠力气大,硬翻上去的。经常锻磨,用力顺了。可是讨论着讨论着就讨论到了我家的石磨,那磨扇太大,一个人硬翻是翻不上去的。于是大家就留心,在我们家上扇磨快锻完时,到磨坊里去看石匠是如何把上扇磨安装上去的。石匠显然看透了大家的心思,逍遥细摆磨起洋工来,在锻好的磨齿上修来修去。
村邻们说:“好了,不修了,安上吧。”
石匠说:“不行,再锻锻。”
一俟村邻们离开,石匠立马就把上扇安装好了。
村邻们到底没有解开石匠的迷。
刚锻过的石磨不能磨面,不管咋样清扫,都清扫不净锤钎撞击磨盘产生的石末,磨到面里头,吃起来硶人,打牙。咋办呢?把衣或糠放石磨上拉下来,喂猪。这样才能清扫干净。
同样都是石头做的,人都说石磨是青龙,碌碡是白虎。每到过年写对联贴对联,都要给石磨上贴一张写有“青龙见喜”之类的红纸条。
上了年纪的人都说正月十七晚上老鼠嫁女,把在石磨的磨眼上能听到动静。说归说,正月十七的晚上没有人去磨坊里听。
在三门峡人的眼里心里,石磨镇妖辟邪,名字里有磨字的人,十有八九儿时遭遇不幸,不是离爹早就是离妈早。怕早走的爹或妈丢舍不下年幼无知的娃,带走娃。把娃绑到石磨上,石磨是青龙,爹或妈的阴魂不能近前,就带不走娃。等到爹或妈安葬后再解开来,换掉娃原来的名字,新取的名字里往往含一个磨字,爹或妈的阴魂再回来叫娃,名字对不上号,就找不到。万一就是认出来了,娃名字里有磨字,磨又是能镇妖辟邪的。
我们家的石磨大而厚重,磨面快,深得村邻们欢迎。我们家购置石磨向村邻提供服务也落得个积德行善的好名声。
我爷有一套养牛经,除了牸牛外还有一头梨花青大犍牛,拉转我们家的石磨磨面很轻松。有的人家用我们家石磨磨面,他们养的牛小,拉起来就吃力,有的牛拉不动。只要我们家的梨花青闲着没活做,就借给他们拉我们家的石磨磨面。
1955年成立农业生产初级社,土地,牲畜,农具全部充公使用。不过六十年代以前集体的牲畜分散在社员各家各户喂养,都有牛拉磨。到1970年要求牲畜必须集中喂养。磨面需要到马坊排号领牛。牲畜集中喂养,缺草少料,日渐消瘦,很少繁殖,动辄上山放牧会有一头滚坡摔死。
牛少了又少,以至于磨面都没有拉磨的牛。我们推磨,推磨都在晚上推,不耽误白天干活挣工分。
1973年有人提出磨面给磨主人留磨底也是资本主义尾巴,割掉了,不留磨底了。磨齿钝了再也没人锻磨了。我们推过一圈又一圈,不多的粮食从石磨上磨下一遍又一遍,低高磨不完。漫漫无期的磨道圈里,两片眼皮打起架来,打着盹,磨完面回到家里挨住枕头,还没睡天就亮了。
1972年三门峡市(县级市)修建山口水库,电力线路架设到了山口。只要粮食不是太少,我们还是背到山口去磨面。
通上了电,山口放弃了水打磨,成立了加工厂。磨玉䵚黍有一风吹;磨小麦有滚轴磨,小钢磨;碾米有碾米机。
滚轴磨还是石磨,只是不用牲畜拉,更不用人推;也不用水打。用电动机带动,效力提高倍数特大。至今都不知道是谁的大胆设想,巧妙构思。两块圆盘的石头做成了三块,变形成中间一块圆柱体,两边两块相同的长方体,靠圆柱体的一面凿进成弧形的凹槽。圆柱体的轴心掏空,安装一根通轴,明矾焊接牢靠,通轴一头安装传动轮,两头固定在木架上,两块长方体也固定木架上,背侧安装旋钮,能与圆柱体抱合分离。电动机转动,工作轮带动通轴传动轮,圆柱体高速旋转。三块石磨体正上方是进料斗,麦粒从进料斗流泻下来,进入三块磨体缝隙,挤压磨碎。因为圆柱体能够绕自身轴高速旋转,所以叫滚轴磨。
滚轴磨工作期间,面粉过罗落入面箱里边,麦糁流进接料大锅里。需要人工铲起填入进料斗里。
滚轴磨的设计人没有申请专利保护,也没有注册著作权。设计原理在民间被广泛利用,无偿推广。当我们村安装起立式单缸三冲程柴油机带动三联泵提水时,照搬了滚轴磨的设计,改变了动力机工作轮。使用若干年后,架设输电线路,接入电网,也使用上了电动机传动。
滚轴磨的圆柱体表面以及两块长方体的凹槽上都凿刻着凹槽,凸起。也就是磨齿,磨齿钝了,也需要锻磨。
滚轴磨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广泛使用。1990年后兴起能够机械传送上料的自动钢磨,这种钢磨屡经改进,至今依然使用。自动钢磨的要害部件是涡轮状的雌雄两件。高速旋转中,粮食从两部件的缝隙中经过挤压粉碎,与石磨同样的工作原理。人们按照说明书上解释给旋转部件叫磨头,跟滚轴石磨一样,雌雄两部件的接触面上整齐均匀地分布着凹槽和凸起,叫磨丝。工作过程中,磨丝也会磨钝,那么就要拆下来,拿磨头到城里拉丝,其实拉丝就是锻磨。
进入21世纪,人们纷纷进城或远赴他乡打工,乡下许多村落里的磨坊都关闭了,一年里还不知道能不能到磨坊里去磨一次面。吃着从商店里买回来的米面,少有人去想粮食是怎样加工成米和面的。
我爹订做我们家那合石磨时,考虑到工作磨损和锻磨损伤,要求石匠必须有足够的厚度。哪里知道加工粮食的手段进步这么快,如今回想起来都叫人眼花缭乱了。
2019年3月20日于高铁郑州南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