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来,想写写她。但拿起笔,心下却茫然。虽然我们认识三十多年,却好像并不曾真正地去了解过她。这终成了我的遗憾。
她生于1916年,27岁那年盲了双眼,有光的世界关戛然而闭,她从此在黑暗中摸索度过了65个春秋。她留给我们的印象,常常是沉静的,默然坐在床头,若有所思,又好像老僧入定的模样。
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已经60岁了。我想不出来她年轻的时候好不好看,但从脸型和五官看,应该是秀气的。眼窝深陷,里面藏着曾经明亮然而如今灰浊的眼珠,像两颗熄灭了的星星。
关于她的眼瞎,小时候我每次问她,她都玩笑式地作答,版本各不同。有说是被日本鬼子用刺刀挑瞎的,有说是因为参加抗日的丈夫牺牲而哭瞎的,有说是住的那堂屋里之前住过一个瞎眼的老婆婆,阴魂不散找上了她作伴的。大了以后再问她,比较确切的是说日本鬼子离开后,她们从逃难的山上回来时,被村口的一股灰尘扬得迷了眼,搓揉最终不治的。
第一个版本是我最早听说的,也是我最深信不疑的一个,小时候我曾无数次脑补过这一幕。后来去南京大屠杀纪念馆,看到那些惨烈的照片,条件反射似的,我马上想到了她。后来,我也信了最后一个版本,怀疑是鬼子撤退时留下了某种病毒或细菌,否则灰尘入了眼,怎么就不治而盲了呢?她眼盲时,亲历此事的只有当时未知人事的极幼的一个女儿,所以真正的缘由无从考证。但我坚信与当时的日军不无关系。
她曾和我说过她们当年逃日本人时,在山上怕婴儿的啼哭露了行踪,拼命捂住婴儿的嘴,不小心闷死了孩子。也说过她亲眼见到鬼子把孩子砸向石板,脑浆迸裂。那时候她还没有瞎,所见都是真实的。至于她自己,除开第三个版本,其他说法都和侵略相关。所以,我始终不能原谅日本。说我是狭隘的民族情结也好,是不能向前看的守旧派也好,我固执地保留我对这个民族的坏印象。
她的一生嫁了三个丈夫。第一个丈夫是东阳的小伙子。年青的她勤劳肯干,力大无比,在东阳的一户富人家里帮佣。据说她干活不吝力气,一个顶仨,深得东家的喜爱,就给她介绍了这一门亲事。可惜小伙子得病早逝,她留下一个女儿,回到了义乌。第二个丈夫是个战士,是义乌当时著名的抗日武装第八大队成员之一,烈士陵园的碑上刻有他的名字。他在送情报的途中不幸被鬼子抓获牺牲,给她留下烈属的称号和一辈子的光荣。他也为她留下了一个女儿。再后来,她就眼瞎了,经人撮合嫁给了村里的一个鳏夫。那是她的第三个丈夫。据说丈夫当惯了光棍,不疼她,也不疼孩子,饥荒的年代,他熬不住饿,将瘟了被埋了的死猪挖出来吃,因此中毒而亡。但这第三个丈夫又给她留下了两个女儿。
此后,她不再嫁,瞎着眼,守着三个年幼的女儿艰难过日,而东阳的大女儿一直留在了当地。
我无意揣测她的青春和情爱。那年头,没文化,不识字,饭也难吃饱,谈感情是件奢侈的事情,伴侣更大的意义好像就是搭帮过日子。但我仍然愿意相信在她曾经少女的心里,也有过比较喜欢谁。我一直没有问过,她也不太谈,这成为我的遗憾。我想要了解人们,特别是我无法想象的年代的人们,而现在,这一切只能是无解了。
她一人带大了后面的三个女儿,她的眼瞎,当时的年代,其中的艰辛不言而喻。吃糠,野菜团子,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种种苦,我无法想象,也无从描述,每次像听天书一般地听着。现今,我若将这些转述给我的孩子,估计他是更无法想象的。锦衣玉食的他们,离那个年代越来越远了。我并无意忆苦思甜,但常感慨,历史和苦难就这样一代一代地被遗忘,人类的进化,社会的的变迁,在后来人眼里,也许会越来越渺小。他们只活在当下。所以,我喜欢学历史,也希望我的孩子能够喜欢学历史。不仅是一门功课,更告诉了我们来处和痕迹。
所幸,托第二任丈夫的福,除了大女儿留在了东阳务农之外,另外的三个女儿都在政府的照顾下,出来招了工,当了工人,甚至有聪明伶俐的小女儿当了干部。这些,让她欣慰,也让她老年的生活有了积极的保障。除了大的女儿后来身患肌肉萎缩,自顾不暇外,另外两个女儿都是对她极好的。
在三个女儿中,二女儿的孝顺是出了名的。除开住在一起的日子,二女儿不是在自己家里,就是在她家里,或者,奔波在这个家到那个家的路上。很多时候,在她家里的时间超过了在自己家里的时间,二女儿常常是做完了那家的饭,再匆匆地赶回自己家做饭,应付等饭吃的丈夫和一双儿女。住在一起时,二女儿也总把好东西都买给她吃,什么蛋卷啦,鸡蛋糕啦,统统都放在她的床头。她总是慷慨地分我吃,我却偶尔会在她上厕所的时候去偷偷地拿上一块,又重新把袋子系回原样。现在回想起来,有时候是因为馋,有时候却是因为嫉妒。
平心而论,从小到大,我一直蛮自信的,很少嫉妒谁,年岁渐长愈加平和,更少嫉妒。但小时候,对她,我确实是心存嫉妒过的,嫉妒妈妈把时间和心思更多地给了她。小学里,语文老师要求我们做好词好句摘抄,我摘抄过一句话: 女人的嫉妒大多与容貌、衣着和财产等有关,男人的嫉妒则与才能、智慧和力量有关。我摘抄着,心里却不以为这样的名言正确,在我的注解里,嫉妒只与爱有关。
她荣幸地成为我为数不多的嫉妒对象,足以说明二女儿对她的无微不至。从这个角度看,她的晚年是幸福的。
虽然妈妈让我多帮她,嘱我要做好她的小眼睛,小柺杖,但她从来不曾吩咐我做过什么。每次喊我,必有好事。不是把她的专享零食分我一点,便是给我一点零钱供我挥霍。记得暑假里,闷热的下午,她总能猜到我的无聊,唤我到她身边,掏出一叠票票,从中很准确地拣出一张毛钱,让我去买棒冰吃,而她自己是不要的。那时候白糖棒冰两分,绿豆的三分,牛奶的五分,而八分钱可以买到冰砖。我就拿着她给的钱,买一块巨大的赤豆冰砖,很得意地吃着招摇过街。那时候就觉得,她真的是善解人意,这点比妈妈好。妈妈每次总要问上好几遍,你想不想吃棒冰,待你扭扭捏捏承认想才行。她不一样,从来不问,给得干脆,好像已经愉快地替你做了决定。不过,每次看她拿出钱来,总心存侥幸,盼着她拿错票子,借机可得个一元巨款,但她好像眼睛还是亮晶晶的,从来也不会错。
她眼虽瞎,但人很聪明,心里很亮,好像什么都看得到。后来跟我们学了官话,说起来也是一板一眼的。她什么活都能干,八十多岁还能自己揉面擀面切面条。我带男朋友第一次上门看她,她就是自己切面条来招待我们的,把我请来的客人给惊艳到了。当然,面最终是我烧的,她喜欢我做的浇头。她练过香功,在那个香功盛行的年代,她光听录音机,无师自通地就能把一招一式做得像模像样,而且坚持了很多年。她还给我喝过做好香功以后得来的能量水,努力让我相信里面蕴含着很大的很好的能量。的确,人是要有一点信念支撑的,否则如何度过这漫漫的人生。她在黑暗中摸索了大半生,少娱乐,少喜好,最大的成就和欢喜就是亲人。
小时候住在一起时,我和她是同一头睡的。夏天睡前,我们轮流扇扇子,说好每人扇一百下的,到最后却总变成她一个人在打扇子了。大了以后我们分两头睡。冬天,她总是把我冰冰的脚放她怀里暖,或把我妈给她的热水袋放在我的脚边,并把我卷着的秋裤一下一下地扯平。在她的善良和慈爱面前,我的那点可怜的嫉妒就跑出九百里之外了。
上大学的时候,有一次和同学去爬秦岭的太白山,晚上睡的是通铺,男生一头,女生一头,我半天睡不着,很别扭地躺那里,突然很清晰地感觉到那头的男生轻轻地把我的秋裤扯平,一下一下,轻轻的,像她一样。在那样的感觉中我一觉睡到了天亮,我始终不知道那个男生是谁,若知道,我想我会对他心存一份特别的好感。她在92岁那年去世,在医院里,我看到我的丈夫温柔地为停止呼吸的她换上袜子,那一瞬间,他于我,除了是爱人,更成为了亲人。
她除了她的大女儿,从来不曾真正地看到过我们。我们对于她来说,可能只是一个称呼,一个符号,一种叫法,而永远无法和一个个鲜活的面孔生动地联接起来。她能做的只有听,听我们的声音,话语,和藏在其中的个性,喜怒哀乐。我们以前同居一床,她也会躺在我身边,悉悉索索地把我的脸一通好摸,然后得出一个结论,妹,生得好,下巴勾勾有福气。她从来没有评价过自己是有福气还是没福气,我一直不好问,但总觉得遗憾,要是有一天,她能好好看看我们,看看现在的新社会,繁华的街道,应有尽有的商品,多姿多彩的生活,该多好,肯定会让她目不暇接,兴高采烈的。她心怀善念,人畜无害,应该得到这些啊。
我没有和她做过深入的谈话,我们聊的都是家常,家常聊完了有时候就会无话可聊。我们和家人在一起,貌似了解,貌似关心,但可悲的是大多数时候其实我们并不能走进彼此的心。我无法知道在这65年中,她的内心对这样黑暗的生活是感激还是厌弃,是否习惯了视觉的关闭,而在这习惯中甚至不再想起以前的颜色。在日复一日的漫坐和空寂中她在想些什么,是否有过类似哲人般的深究和困惑。
她的性子很好,我没有见过她有坏脾气,也没有听过她说谁的坏话,更没有听过她对境遇的抱怨和对自己的不甘。唯有临终前她的脾气变得有些坏,骂她从来舍不得骂的女儿,骂得凶,骂得难听,变得不像平时的她。我却能够理解,要在黑暗中始终保持内心的光明有多么辛苦。
我想, 她会不会把她对生命的热爱,顽强,坚持和乐观都给了我们看,而把黑暗,无奈和挣扎只留给了自己反复咀嚼,在每一个老僧入定般的沉默中,声讨命运对她的不公。当然,我愿这只是我的杞人忧天,她这一辈子其实很平静,很知足。这多好啊。
她姓陈,单名一个福字。
陈福是我的外婆。
谨以这一些家长里短,纪念她。愿她往生能拥有一个光亮的世界,福如东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