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作品为原创非首发,首发平台江山文学,ID江南铁鹰
1973年春节,我回家探亲,不长的假期很快到了尾声。只是心中还有个愿望,一个心愿已经压了很多年。也是前些日子,通过几个战友才知道,我一直在牵挂的战友小兰就在呼市,无论怎样我也要去看看她。
正月的呼市,便是不下雪的大晴天,也冷得叫人怕出门去。要是再遇上个下雪天,那就是一个寒冷彻骨了。我骑着自行车顶着凛冽的西北风,天上还飘着疏疏落落的雪花,在通往郊外的公路上艰难骑行了半个多小时才找到地方。
我下了车,把自行车支好,打量起眼前这所古怪的大院。四处空旷旷的,周围种植的钻天杨早已落光了叶子,只剩下光秃秃的主干,还有那些贴着树干朝天生长的枝条,像一把把刺向灰蒙蒙天空的利剑。这些钻天杨围着一个大大的院子,院墙很高灰白色的墙体上还装着电网。大院子门口挂着一块牌子“内蒙古精神病医院”,大铁门关闭得紧紧的,从外面望去这个地方就透着一股子古怪与神秘的气氛。我无法想象一个天真活泼的女孩子,在这个大怪物里面如何挨过以后的日子?
我上去重重地拍着铁门,“砰砰”,大铁门上开的小门打开了一条缝。
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头探出半个身子问:“你有什么事儿?”
“我来看个病人。”
小门打开了。我走进去,看见大门旁边有个接待室。再看大院里面,一条水泥路朝里通向一座灰白色的大楼。水泥路的两侧是一排矮冬青,上面缀满了雪花。远远望去,大楼外面还有一圈很高的铁丝网围着。贴着铁丝网站着一些穿着蓝白条子服的人。
“在这儿登个记。”老头招呼我。
我在登记本上写上了小兰的名字“崔秀兰”。
老头儿指着那座楼,说:“你顺着这条路,那座大楼的右面有个门,从那里进去就是住院部。正面大门是门诊。住院部有人会安排带你进去找人。”
我谢过门口的老头儿,顺着路走向那座大楼。
第一次走进这样的医院——精神病医院。光是这名字就会给人毛骨悚然的感觉了。我的脑子里完全无法想象,一个神智正常的人会怎样在这种环境里生存?不知道怎么的,我会在这个时候想起了鲁迅的那篇《狂人日记》?我想,那些站在铁丝网里面朝外面看的人,应该就是鲁迅笔下那种狂人吧?在他们的眼里,外面才是一群神志不清的人。
走进右边的门,才知道其实就是一条通道。一面是墙,另外一面是窗,一排朝着这条通道开的窗。窗里面也有一条走廊,只是开这边的窗口多了一张办公桌。通过那排窗户,我看见了那座大楼里的情况。不时看见三三两两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拿着夹子,或者端着个白色的托盘,从走廊通向不同的房间,又从房间里走出来。夹子上的应该是那些病人的病历,盘子里面当然就是病人用的各种药剂了。也会看见几个身强力壮的男护士,强行架着一个穿蓝白条子服的病人走进某间屋子去,或者是推着一个昏睡的病人出来。
窗口有人招呼,打断了我的观察。
“嗨,那位姑娘,你是来探视吧?来,过来登记。”
我走到窗口,看见里面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中年医生,从里面伸出头在招呼我。
“大夫,我来看崔秀兰。”
“你等着,我给你查查。”
她开始翻看手里的一大本名册,翻了好一阵,才找到了。
“这儿,有了。崔秀兰、女、22岁、青春型臆想症,入院时间1970年5月。姑娘,你看的是她吧?”
“谢谢您,就是她。”
“姑娘,你顺着走廊一直朝前走,走到头有个门儿,你在那里等着。会有人来开门领你过去,还有,这儿是精神病院,和其他医院不一样,你千万别到处乱走,会有危险。这可不是大娘吓唬你。”
“谢谢大娘。”
我一边朝着走廊那头走,一边想:你说的有点邪乎了吧?不就是几个神经不正常的病人吗?本姑娘在建设兵团也干了不少年,是出名的铁姑娘班班长,肩挑百斤,手提八十。我真不信精神病人能把我怎么样?
走到底,有扇玻璃门,玻璃门里面还有一道铁栅栏门。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走过来,腰里别着一大串钥匙,走起来“稀里哗啦”带响,他手里还拿着一支电警棍,一支大白口罩,遮住了脸,就露出两只眼。他走过来打开铁栅栏门,又打开了玻璃门,朝我招招手,我走进去后,他又依次把两道门重新锁好,然后示意我跟他走。
我边走边打量四周,发现自己还是走在一条长廊里面。只是这条长廊的两面都是玻璃,可以看到外面的情况,在玻璃外面相隔大约一米处是铁丝网。铁丝网外面是大院子。因为是冬天,只有那些为出道路的矮冬青是绿色的,和外面看见的那些冬青一样顶着积雪。从里面望出去,雪似乎没有要停的意思,越发大起来。鹅卵石铺出的小路上已经积起一层厚厚的白雪。几棵高大的雪松上也堆满了积雪,下面有几张靠椅,差不多已经铺满了雪。却就在那里有几个穿着蓝白条病号服的人。一个站在那里对着棵光秃秃的梧桐树,拼命击打,嘴里还在念念有词不知道说什么?一个女的站在长椅子上,仰着头张着嘴,双臂张开,在接那些纷纷扬扬的雪花。另外一个对着一片空地,似乎在歇斯底里叫喊。小路上三三两两走着同样穿戴的人,各个都是手舞足蹈的样子。我不由打另一个冷战,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从心底冒出来。
这条弯曲的玻璃廊通向后面另外一座大楼,那里应该是住院部。一路上,这个穿白大褂的男人一言不发。走廊里静静的,只有合着他脚步的那串钥匙,在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我突然在脑子里闪过电影里,去牢房提审人犯的看守……
漫长的玻璃走廊终于走到尽头,尽头处有同样的玻璃门和铁栅栏门。只是这次的铁栅栏,被安装在那座楼里面。那个人掏出钥匙开门、关门,然后我跟在后面走进去。还是走廊,两侧是一排房间的门,上半部分安装着玻璃,这道门的里面还是铁栅栏。我的脑海里又一次出现的是监狱的景象。就在这时候,一群穿着蓝白条病员服的人,在一群穿着白大褂的医护人员,半押半送下从外面走进来,被依次送进病房。接着,又打开了另外几间病房,把另外一批病人带到外面去活动。这种情况又一次在印证,精神病院和监狱没有什么区别。
穿着白大褂的男人,停在一间病房前,朝我示意。我走过去,从门上面的玻璃窗看进去,看见里面有四张床,每一张床上,都坐着一个目光呆滞的女人。靠门口的两张床上的女人看上去有三四十岁了,靠窗口的两个显然年轻很多。我认出了坐在右边床上的就是崔秀兰。尽管她看上去面容憔悴,双目呆滞,我还是可以依稀看得出,当年那个容貌姣好、天真纯真的北京小姑娘。
我很肯定地点点头,那个男人上前准备打开房门的时候,走廊里来了一个小护士,她望了我一眼,然后问那个男人:“老牧,谁的家属?”
那个男人原来姓牧。他一边开锁,一边说:“156号崔秀兰。”
小护士又看了我一眼,嘴里嘟囔着:“真不容易。终于有人来看崔秀兰了。”然后问我:“你们家真行,三年都没有人来看过她。你是她什么人?”
我忍不住反问:“她家里一次也没有人来看过吗?”
“你不是崔秀兰家里人?那是谁?”小护士错愕地反问。
“我是崔秀兰的兵团战友。”
小护士恍然大悟。她先走进去对另外三个女人说:“你们可以到外面去活动了。崔秀兰你留下,有人来看你了。”
我迈进病房去,一直走到了崔秀兰面前,伸手想去抱抱她,却被小护士阻止了。
“你别去抱她。”
我转过头用质疑的目光望着小护士。她明明白白地当着崔秀兰的面,就大声告诉我:“她不能接受任何有感情色彩的言行刺激。”
“那会怎么样?”我不禁问。
“你别看她现在很安静,一旦受了感情刺激,像老牧这样的三四个大男人也按不住她。”
小护士告诉我的话,让我更加惊讶了。我忍不住看了体格强壮的老牧,像他这样的三四个老爷们,按不住崔秀兰?崔秀兰可是个看上去,像个林妹妹弱不禁风的小姑娘。
我小心翼翼走进崔秀兰面前,问她:“小兰,你还认识我吗?我是孟芍女。是你的兵团战友。”
崔秀兰还是一副茫然、麻木的样子,望着我的目光里没有丝毫的波动,仿佛完全没有听到我说的话。看着崔秀兰现在这副神态和样子,我的心在滴血。我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小兰时的情景……
记得是1969年,我们团来了大批北京和天津知青的实际情况,对原来的连队建制重新划分、改编。我们九连分来了一批原来属于副业连的北京知青。因为崔秀兰在副业连食堂里工作过,到了九连之后,就还是安排她到了食堂。
那天我们几个女生到食堂去打饭,进了食堂就看见一群男生,围着打菜的窗口,嘻嘻哈哈在说笑、起哄。
“妹子盘真靓。”
“有点像林妹妹。”
“小崔,多给点菜。”
“小崔,别搭理他们这些臭流氓。”
我们连队的老大姐张芳,走过去把这些男生赶走了,然后隔着窗口朝里面。
“小兰,你也别放在心上。其实他们也没有恶意,就是这地方呆久了闲的。再说,你也真是漂亮,也怪不得这些男孩子了。”
我们几个女生也忍不住一起趴到窗口,果然看见一个身材苗条、长得很漂亮的姑娘。一张白皙的瓜子脸,一对似乎会说话,水汪汪灵动的大眼睛,一个高挺秀美的鼻子,还有一张娇小的嘴。简直是我见犹怜,连女人都会被打动的那种女孩子,一种极古典的美。
那是我们青春躁动的年代,大家都很年轻。我记得崔秀兰是53年出生的,那一年不过16岁,还是个少女。崔秀兰天真活泼,还特别喜欢唱歌,嗓子也好,一开口就像一只百灵鸟。自从崔秀兰来了以后,我们连队食堂就不需要每个班派人去帮厨了。那倒不是崔秀兰就特别能干,而是常常会有男生为了和小兰搭讪,听她唱歌,主动跑到食堂去帮厨。
其实,这也是很正常的一种男女青年之间的相互吸引,如果顺其自然,或者什么也不会发生?也或者崔秀兰真的会爱上其中哪个男生?假如事情真的这样发展下去,故事的情节必定截然不同了。然而,在那个时代不会有这样的假如发生,却是一定会有“可是”的。
可是,当时的兵团对知青狠抓思想教育,其中关于男女青年之间的谈恋爱问题,有着从上至下非常严格的规定:到兵团后五年之内不得谈恋爱。当九连的连队领导发现了这种情况之后,立刻要求各班排严加管理,禁止随意跑到食堂去帮厨。
这样一来,食堂帮厨的没有了,也安静了很多。食堂只得重新向连队申请,要求每天派人来帮厨。连队领导为了避免再发生什么事儿,每天派给食堂帮厨的都是女生。我就是这样和崔秀兰熟悉起来了。
给食堂帮厨最常做的活就是择菜和洗菜。百十口子人吃的菜,可不是一两个人择得干净的。食堂的厨师最怕收拾青菜、韭菜、芹菜一类的蔬菜,收拾起来太费事,像茄子、萝卜、土豆就比较受欢迎。
第一次去帮厨,偏偏赶上司务长叫人从连队的菜地里,拉来一大车青菜。班上派我还有两个姑娘去帮厨,小兰带着我们择菜。我们三个坐在一大堆青菜面前,一人手里拿着颗菜,慢慢择着,半天才择好一颗。
小兰可不是我们这个择法,她把一堆菜划拉到自己跟前,两只手飞快地从上面去掉黄叶、烂叶,然后朝那边一堆择好的一拨,菜在半空划过一道美丽的弧线,落在那边了。她就像在表演杂技,那动作洒脱极了,实在叫我们叹为观止。
她一边干活一边取笑我们:“我的姐姐们,你们这样择菜,晚饭也吃不上。”
我怀疑她这样能不能择干净?便说:“小兰,你这样能择干净吗?”
崔秀兰笑着说:“孟姐,你去检查啊。”
我真的仔细查看了一遍,果然非常干净。我们都很好奇,崔秀兰这一手怎么练出来的?
崔秀兰笑着说:“我在副业连练出来的,我教你们。”
在崔秀兰的指导下,我们速度果然快了起来,虽然不能像她那样,也马马虎虎过得去了。
崔秀兰带着我们一边择菜一边唱歌。那个年代也没有什么好歌,唱来唱去就是些“老三战”插曲,连《洪湖赤卫队》的插曲,还有《上甘岭》的插曲都不准唱了。不让唱《洪湖赤卫队》,据说是不能给贺龙歌功颂德;不让唱《上甘岭》,因为里面的词,有点靡靡之音的小资产阶级情调。
崔秀兰胆子很大,她就敢唱。她最喜欢唱两首歌,一首是《上甘岭》主题曲《我的祖国》。郭兰英唱的:
[if !supportLists]一条[endif]大河波浪宽,
风吹稻花香两岸。
我家就在岸上住,
听惯了艄公的号子,
看惯了船上的白帆。
这是美丽的祖国,
是我生长的地方。
在这片辽阔的土地上,
到处都有明媚的风光。
姑娘好像花儿一样,
小伙儿心胸多宽广。
为了开辟新天地,
唤醒了沉睡的高山,
让那河流改变了模样。
这是英雄的祖国,
是我生长的地方。
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
到处都有青春的力量。
好山好水好地方,
条条大路都宽敞。
朋友来了有好酒,
若是那豺狼来了,
迎接它的有猎枪。
这是强大的祖国,
是我生长的地方。
在这片温暖的土地上,
到处都有和平的阳光。
每次都是崔秀兰领唱,我们三个合唱。多好听的一支歌,每次唱起来,我们都会心潮澎湃、热血沸腾。我实在想不明白,里面究竟有什么小资产阶级情调?难道就因为“姑娘好像花儿一样,小伙儿心胸多宽广。”这样两句吗?
崔秀兰还喜欢唱《红梅赞》:
红岩上红梅开,
千里冰霜脚下踩。
三九严寒何所惧,
一片丹心向阳开。
红梅花儿开,
朵朵放光彩,
昂首怒放花万朵,
香飘云天外。
唤醒百花齐开放,
高歌欢庆新春来。
她的歌声就像内蒙古大草原的百灵鸟,真是动听极了。
我曾经私下问过小兰,她的歌为什么唱得这么好?小兰告诉我,她的爸爸和妈妈原来都是总政歌舞团的,爸爸是作曲家,妈妈是独唱演员。结果爸爸被打成了反动学术权威,妈妈成了黑标兵。小兰自幼受到家庭影响酷爱唱歌。我从心里替她惋惜,多好的一棵歌唱家苗子?居然弄到这里的食堂做小工!实实在在是暴殄天物。
食堂的小工常常需要做很多粗苯的体力劳动,除去择菜、洗菜,还要挑水、刷锅、洗碗,搞卫生。后面这些活不是叫帮厨干的,都是食堂小工分内的工作。九连的知青都经常看见崔秀兰挑着两只大水桶,从井台上往食堂挑水。崔秀兰是个苗条身材,虽然不算瘦小,也不像林妹妹那样,风一吹就会刮跑,可毕竟是个姑娘。一副过百斤的水桶,压在肩膀头上,扁担都弯了。她却是腰不晃、腿不抖,脚下步子稳稳的。大家路过食堂,经常听见小兰在里面一边干活、一边唱歌。崔秀兰的那种豁达、乐观和吃苦耐劳精神,经常为她赢得连队的表扬。
崔秀兰就是九连一朵最美丽的雪莲花。
食堂是属于连队的后勤排。后勤排除了管着食堂,还有牲口棚、菜地、猪圈、杂务班等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单位。管后勤的有个司务长,另外还有个后勤排长。连队的司务长是个挺奇怪的职务,算排级,却是要参加连领导会议的,因为他管钱。连队啥不要花钱买?所以司务长也不管后勤排其他事儿,管事儿的是排长。
九连后勤排长叫赵春生,是呼和浩特市二中一个高中生。小伙子长得人高马大,挺俊。他是排领导,免不得要找自己下面的战士谈谈心,做做思想工作。
那时候有很重要的一种政治思想工作,就是“学毛选”。不仅要自己自学,还提倡互帮互学,结对子。全团都在热火朝天开展“一帮一、一对红”的“学毛选”活动。
赵春生是连队培养重点,是全团第一届知青学毛选积极分子。他就和崔秀兰结成了对子,经常去帮助崔秀兰干些重体力活,有时候也会看见他们两个人在营房旁边的小树林里散步谈心。
他们具体谈些什么不知道,也许就是一些学毛选的心得体会?或者是关于人生、理想、扎根边疆的大道理?只是对于一个16、7岁,情窦初开的姑娘,又怎么能不把这样一个男孩子,当做自己梦中的白马王子?
偏偏那年冬天发生了一件事,就更加让崔秀兰芳心暗动了。
为了给食堂剩下点煤炭钱,排长赵春生向后勤排发出一个号召:每人收工带回一捆柴。
那时候食堂用大灶,都是两用的,可以烧煤炭,也可以烧柴火。内蒙古的冬天常常是冰天雪地,那地方又不是大小兴安岭,哪里去找这么多柴火?其实,也就是在那个年代里,标新立异、哗众取宠的方式而已。多数战士也就是头一天敷衍了事一下,随便在连队什么地方弄几根棍子,或者一抱秫秸杆交差了事,崔秀兰可不是这样。
那天下午,崔秀兰看看食堂没有什么活了,就带着一根绳儿,一把镰刀离开了营房,朝南边走去。她知道南边大约十五里外,有个小土山,山上是一片灌木林。
天阴沉沉的看上去要下雪了。
崔秀兰走出营房前,正好遇见了杂务班的老大姐张芳。
“小兰,你去哪儿啊?这天可是要下雪。”
崔秀兰甜甜一笑,“张大姐,我去南边那片树林子弄点柴火。”
心直口快的张芳皱着眉头阻止她:“你这孩子,赵春生的话是圣旨啊?拣根鸡毛当令箭。别去,听大姐的回去歇着吧。看样子下晚的雪不会小。”
崔秀兰却摇摇头,“没事儿,我跑快点,一会儿就回来了。”
崔秀兰不听张芳的劝阻,还是出了营区朝南走了。
黄昏前一场大雪终于下了,雪势很猛,还夹着西北风,看出去只有白茫茫一片。崔秀兰却还没有回来。
开晚饭的时候,食堂发现崔秀兰不在,才想起下午她离开营房的事儿。赵春生这下急了,到处询问崔秀兰的去向,才从张芳那里知道了,崔秀兰去了15里外的小土山拾柴火。
赵春生二话没有说,抓起一支手电筒顶着大风雪朝南而去。
有人向连队领导汇报了这件事,指导员马上又从一排派了几个男战士出去找人。
赵春生一路朝南走,一边走,一边喊着崔秀兰的名字。
一直迎出去十多里,终于在昏黄的手电筒光里,隐隐约约看见前面有个人影。
赵春生大声朝她喊:“是不是小兰?”
身上背着一大捆干树枝,顶着呼啸的西北风,打着脸上生疼的雪粒子,崔秀兰在艰难地朝回走,忽然看见前面有一丝光亮,耳边隐隐约约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崔秀兰喜出望外大声回答:“春生哥,我在这儿。”
一句话说完,精疲力尽的崔秀兰一头栽进雪地里。
赵春生冲过来,一把抱起了崔秀兰,搂在怀里大声呼叫:“小兰、小兰、醒醒。”
崔秀兰勉强整理一下眼睛,虚弱地说了句,“春生哥,把我拾的柴火带回去”人又昏过去。
赵春生又喊了几声,然后解开自己的大衣,把崔秀兰裹起来,朝营房跑。走了两步,想起崔秀兰刚才的话,又退去,把那捆柴火甩上肩头,抱着崔秀兰就走。刚好一排的几个战士也到了,赵春生把那捆柴火交给他们,自己抱着崔秀兰加快脚步朝营房去。
这件事让崔秀兰一夜之间成为了巾帼英雄。连队汇报给团部,崔秀兰的行为成了她在赵春生帮助下,活学活用毛选的具体表现。崔秀兰和赵春生成了全团“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一帮一、一对红”的标兵。
崔秀兰当夜被送到团部医院的时候,已经受了严重冻伤,局部达到了四度冻伤。身体很多部位出现水疱性冻伤,两只脚、双手和脸部出现组织发生坏死。总算是抢救还是及时,医生判断不会造成深层组织和骨骼坏死。
崔秀兰在医院醒过来的时候,护士告诉她,如果她没有及时被救,后果会非常严重,很可能双足、双手要终身残疾。崔秀兰心里很感激赵春生,是他在第一时间赶去援救自己,他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当护士告诉她,她已经是全团活学活用的标兵,是英雄模范的时候,崔秀兰却是无动于衷一般。她觉得这些都不重要,唯一重要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自己做了一件让心中爱人重视的事儿。护士还告诉她,因为她负伤了,现在是赵春生代表他们两个,在全兵团巡回介绍他们这活学活用的一对红,是怎样通过认真学习、刻苦改造,把学习到的体会,落实到自己行动上的。
光辉的花环在赵春生头上闪烁,他已经成为一名党员,而且更大的荣誉还在不断降临到他头上,赵春生的光辉形象还在每日飙升。小护士问她有没有想过入党?崔秀兰腼腆地摇摇头说,自己连个团员都不是。小护士很为她感到抱屈,要知道毕竟是崔秀兰为了给食堂节约煤炭,去拾柴火被冻伤了,怎么能把所有功劳记到了赵春生头上?
崔秀兰才不这样想,在她心里,因为拾柴火是春生哥的要求,她才会去拾柴火。她就是就是为了赵春生才去的。因为她在大风雪里拾柴火迷路了,赵春生不顾自己的危险,冒着大风雪救了自己。他当然就是大英雄,自己心甘情愿做他的陪衬。
小护士还有一件为崔秀兰特别感到遗憾的事儿,那就是崔秀兰的声带受了非常严重的伤害,以后别说是唱歌,恐怕就连正常发声说话都有困难了。
一个酷爱唱歌的女孩子,从此和唱歌无缘,真该是一件多么叫人伤心的事儿?草原的百灵鸟再也不能用她美丽的歌声,让人们为之倾倒了。
我们在连队听到这个不孝的消息都在为崔秀兰伤感,可住在医院里的崔秀兰就连最初听到这个消息,都并没有太多震撼。
她只是淡淡地说:“歌是可以放在心里唱的。”
大约三个月之后,崔秀兰终于伤愈归队了,团部派车将她送回九连。九连的指战员给了她英雄归来的荣誉,全连指战员正在营房主干道两侧夹道欢迎。
我站正在欢迎的队伍,看见走下吉普车的崔秀兰,却似乎对这一切都没有放在心上。她那双明亮的大眼睛充满一种殷切渴望,她的眼神在寻找一个人。
她还不知道,赵春生已经离开了九连,随着一级级组织给他的奖励,还有一顶顶桂冠戴上了头,赵春生的地位也发生了巨大变化,先是被提升为九连副指导员。还不等到九连走马上任,师政治部一纸命令,赵春生被越级提拔为师宣传科副科长。不到两个月军区兵团部,又下令将赵春生调升到了兵团部,成了兵团政治部的副主任。
我们大家都知道赵春生是再也不会回到九连来了。
团部也奖励和提升了崔秀兰。
先是九连团支部批准她成为团员,团部给她记了二等功,并且授予她“扎根边疆好青年”称号。连队把她从食堂调来出来,就接了赵春生的班,被任命为后勤排排长,还给她专门安排了一间宿舍。
当天晚上,我去宿舍看她。
看见我,小兰挺高兴。可我还是在她身上发现了一些细微的变化。小兰的眼神里多了几缕淡淡的忧郁,话更是少了许多。
我最初以为是因为她的声带关系,便热心地对她说:“小兰,你的声带应该会慢慢恢复的。对了,我在呼市认识一个蒙医,他说你这种情况他有办法给你治愈。”
“谢谢孟姐。”
小兰的声音低哑,完全失去了往日的风采。不过叫人幸运的是,崔秀兰的容颜和肢体,都没有留下什么明显的后遗症和疤痕。
崔秀兰突然问了我一个始料不及的问题。
“孟姐,你谈过恋爱吗?”
那是个说不清算是“封闭”,还是“封建”的年代?兵团有严格规定,我们这些到边疆不满五年的新兵,不得在兵团内外谈恋爱。尽管崔秀兰叫我一声“姐”,其实,也就比她大几个月,那年才满18岁。
崔秀兰这个问题,让我臊得粉脸通红,拼命摇头否认。
谁知道崔秀兰却还是沿着这个问题谈下去,又问了第二个问题。
“孟姐,你在咱们连有喜欢的男生吗?”
我真有点招架不住了。
自古有句古话:谁家女儿不思春?上百号年龄相仿的男男女女天天朝夕相处,你叫谁会不在心中泛起涟漪?
我是呼市来的当地知青,自从九连掺入了来自北京的知青。他们带来的那股子首都大都市的风采,早就深深地钻进了我的心里。其实我应该用的是“他”,而不是“他们”。这两年来,我的心里的确偷偷藏进了一个男生,可却和谁也不敢提及。
此刻,崔秀兰的单刀直入,将我问得哑口无言。
幸好,崔秀兰并不是真要来盘问我的心中秘密,她只是像是自言自语一样,在向我倾吐心声。
“孟姐,我不知道这算不算爱?我心里装着一个男生,心甘情愿为他做一切。”
我忍不住插嘴说:“小兰,你是不是喜欢上赵春生了?”
崔秀兰红着脸点点头。
那天夜里,崔秀兰一直在和我谈她对赵春生的感情……
其实,这几个月来,在我们九连,崔秀兰和赵春生的事儿,就是最大话题了。
大家伙从那天发生的事情到关于他们究竟算什么关系,特别是赵春生竟然会利用这件事,让自己成为了一尊神,实在是没有什么好评价。
最初大家对赵春生第一个去寻找崔秀兰,还是充满敬佩的。因为大家都知道,他们两个并没有什么特别关系。就算是崔秀兰是为了响应他的号召,才会拾柴火遇上了大风雪,可毕竟并没有逼着她去。谁也不会让赵春生承担什么责任。他是出于对战友生命的关心,对自己是排长的责任,主动出去寻找崔秀兰的。
在我们内蒙古冬天遇上这样的白毛雪,谁都有危险。赵春生不顾自己的危险,顶着白毛雪去找崔秀兰的行动,叫人还是佩服的不行。救回了崔秀兰,也是他立刻冒着大风雪和几个男战士在第一时间,把崔秀兰送进医院。所以,当九连上报了赵春生不顾自身安危救人的行为后,他和崔秀兰都被团部树为标兵立功受奖的时候,大家都挺佩服他。
人们的变化是从以后发生的。
赵春生的行为开始在各种层面被宣传拔高起来。为了满足不同层面的宣传需要,赵春生的形象也变得越来越高大起来了。当大家从不同渠道,知道了赵春生在不同场合所做的报告内容以后,他的形象在九连反而暗淡起来。
太多的虚假,让这些曾经和他朝夕相处的战友们,无法接受一个人造英雄。尤其叫大家气愤和无法容忍的是,不少报道为了突出赵春生的作用,竟然把过去的崔秀兰写成一个非常落后,表现极差的消极青年;用大量虚假事实去炮制了赵春生通过“一帮一,一对红”,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帮助崔秀兰转变的过程。
现在崔秀兰回来了,赵春生却利用了这件事已经提干,而且是坐了直升飞机,从一个后勤排长,被破格提拔为兵团政治部副主任。
现在还有一种风传,据说赵春生这样的提拔速度,是因为军区一位首长的千金看中了赵春生。只是这些事,叫我怎么去对她说?这个傻丫头居然还一厢情愿地爱上了他!
那天我留在了崔秀兰的宿舍,两姐妹钻进一个被窝,说了很多悄悄话。我虽然没有把关于赵春生的全部事情都如实告诉她,却还是或多或少有些暗示。我真不想她再为了赵春生伤神了。
回到九连的崔秀兰,渐渐变得沉默寡言,她很少说话,更是再也听不见她百灵鸟般的歌声。她虽然是后勤排长,却很少去管事,还是喜欢去食堂帮忙,择菜、洗菜、挑水。再就是一个人默默地站在营房外面,朝南眺望,朝南十五里就是当初赵春生找到她的地方……
赵春生真的再也没有回来过。
一年过去了,又是一年来了。大雁南去又北归,草原上花开花又落。
崔秀兰变得越来越不喜欢说话,越来越孤独,她很快就主动辞去了后勤排长,要求回到食堂去工作。连队同意了她的要求,让她重新会食堂做小工。只是九连的食堂再也听不见小兰动听的歌声和爽朗的欢笑了。
崔秀兰逐渐变得言行古怪,常常会莫名其妙的大笑、或者大哭。她毕竟曾经被树立为标兵,听了连队的汇报,团部很重视她的病情。
1970年春天,崔秀兰被送去医院做了全面检查,诊断出患了青春型臆想症精神分裂症。团部本想征求崔秀兰家里的意见,却发现她的父亲,已经在去年不堪忍受侮辱和虐待,在牛棚里上吊自杀了。她的母亲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精神分裂了,被送进了北京一家精神病医院。
团部不得不单方面做出决定,将崔秀兰送进了位于呼和浩特郊区的内蒙古精神病院。
故事到这里应该可以结束了,只是我们的生活并没有结束。
我从精神病院出来之后,想了很多。我想崔秀兰的病也许有些家族史的原因,可我敢断言假如给她一断美好爱情,小兰一定会活得很精彩。我也不由想起了赵春生,其实崔秀兰的悲剧,并没有他的直接原因,他甚至根本可能就不知道,这个北京姑娘爱上了自己。造成悲剧的应该是那个说不清“封闭”,还是“封建”的时代。
又是很多年以后,我已经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了。在一次老战友的聚会上,意外听到了两个人的消息。一个是关于赵春生的,他在前年去世了。他的妻子真是当年一位军区首长的女儿,赵春生做了首长的乘龙快婿。去世的时候,他已经做了爷爷,享年68岁。另外一个是关于崔秀兰的。有人在北京见到了她,听说她的嗓子已经康复了,精神病也治愈了,在北京办了一家私立音乐学校,这家学校的名字叫“春生”。
我按捺不住要见她一面的愿望,想方设法得到了确切的地址,专程赶去北京。
终于在“北京春生音乐学校”地方大门外,见到了站在门口等我的崔秀兰。她一头银丝,精神却非常好,一眼就把我认出来了。
“孟姐!”
“小兰!”
“咱们终于又见面了。”
“是啊,不容易。几十年了,咱们上次见面是……”
“上世纪了。73年春节过后吧?在呼和浩特的精神病院,你来看过我对吧?一转眼就是40年。我们都是老太婆了。”
崔秀兰的声音竟如同当年一样清脆悦耳。
“小兰,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
我这话问得实在幼稚。崔秀兰却不在意,笑着回答了我:“很好啊。我83年离开了精神病院,是我姑妈从美国回来,把我接到了美国。85年彻底康复了,还治好了声带。姑妈没有结过婚,她去世后我继承了她的遗产。95年回国开办了这家私立音乐学校。就是这样……”
我看了一眼学校的牌子,崔秀兰马上就明白了,淡淡地说:“我已经知道赵春生去世了。其实和他没有关系,我的春生在我心里。我的病也和他没有直接关系,我有家族史,母亲十年前已经在精神病院去世了。”
我很想问她家里还有什么人,却没有问出来。崔秀兰用另外一种方式告诉了我。她说,对她而言,过去的小兰已经死了,今天这座音乐学校,就是她的一切,学校的学生们就是她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