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忽梦少年事

我前些天去了趟陆家嘴,那里有整个城市的地标性建筑,那里有流动不息的江水,那里的写字楼鳞次栉比,那里的人们形态各异。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去过那里了。

上一次去那里是高考结束之后,再上一次是14岁的初二,再过去是我懵懂的孩提时代。

小时候我经常和我父亲去那里,我记得那里有一个很大的消费商厦。四楼和五楼之间用一个斜坡连起来,灯光洒在地上,闪烁出浓烈的斑点。

我父亲拉着我的手,要带我乘自动扶梯。我自己跑到斜坡上,来来去去几个回合,我父亲站在一旁看着我,我没有告诉他,我喜欢的是这种飞驰的感觉。

那时候我们都去广场的五楼,有一家手工冰淇淋店。我母亲是个典型的中国妇女,唠叨,多事,附带难以根治的洁癖,还有一丢丢强迫症。我和我父亲每年冬天都会到那儿去买个手工做的冰淇淋,隆冬12月,我们两个相差三十多年的人,在空调的热气下面,吃着打扮得异常精致的冰淇淋。没有母亲的罗嗦和要求,冬天似乎过得很快。

现在回想起来,那也许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叛逆。第一次不跟着别人的步伐走,第一次体会到“自己的感觉”这种神奇的化学反应。这段漫长悠远的记忆,被埋在十多年前,埋在冬天厚重的羽绒服里面。我和我母亲有相似的兴趣爱好,可我和我父亲却能聊的下去,或许在遥远的十几年前,他在我心里埋下了一颗名叫自由的种子。

此去经年。

可后来,那家店就关了。我进了中学,我们家远离陆家嘴,我父母忙得无暇带我乘快一个小时的地铁去体验那份自由的感觉。

再后来啊,我上中学经历了几次莫名其妙的腹痛,母亲非常郑重地告诉我,她说我生来体寒。“女儿,你以后少吃些冰的。”我从此以后倒真的不太碰生冷之物。

但是自由的种子在我心里并没有消失,它若无其事地攀缘生长,我开始狂热地追求那种神奇的化学反应。

我抗拒和我的祖父一起乘车回家,我喜欢和我的朋友们一起。

说老实话,祖父绝对是个好人,尤其是听到家里的姐姐说起他年轻时的教育方式,我想对我他给了最大限度的宽容。他不会对我动手,尽管他总和我讲,棍棒教育是他认为最好的教育。他会为我得到的成绩而骄傲,虽然他总说自己没什么大文化也活到了70岁。我对他无私的付出感恩戴德,甚至我想好我拿到第一笔工资时该给我的家人买什么礼物。但是这并不代表,我有强大的内心一遍遍地附和我压根不认同的价值观,我更不喜欢他每次在公交车上正经地让座给我,那一年我已经14岁。

那会儿车上的人们总会用奇怪的眼光盯着我们,一个女人略带夸张地说,这么大了还要家里人陪着上学。还有一个中年大叔笑着说,你有个很疼你的长辈。

后来我读了大学,和朋友说起这件事时,依然是不甘心的。我想,这大概就是我们的父母,是他们一辈一辈传下来的习惯。从我们出生那天开始,他们就在甘之如饴地付出。只是这样的付出是单向的,他们付出的时候,很少考虑对方的接受能力,也很少考虑对方的接收意愿。只不过,人生最值得叹息的事情,就是我们曾经都是小孩子,对那些不甘的,执拗的,不断滋长的情绪感同身受,可我们被社会化地太快,常常会忘记我们曾经是小孩子。于是我们,也会变成他们。

那颗小小的“自由”的种子,终于在我心中找到了可以生根发芽的土壤。我心里很快乐。

现在回想起来,我14岁那年,竟然开始思考,思考着我是否不应该如此古井无波,如我的父辈那样,懵懵懂懂,什么都不懂地过了这一生。我想,我应该要寻求一种自由的生活,我应该要做自己人生的主宰。

14岁,真是个好年岁。

那一年,我开始追求我心里的梦想。

那一年,我和我多年的密友共游浙江绍兴。

那一年,我自己几乎可以感觉到死神气息的临近。

我的记忆非常深刻。那一年,是初二的暑假。参观完鲁迅从前的故居,好友蹦蹦跳跳地到路边的小卖部买了一杯冷饮。从今天的角度看,更像是冰沙。冰沙的颜色像秋天的橘子,里面透着些许白色的波纹。她塞给我一个勺子,“你快吃啊,这多好吃啊。”

我们俩就像夏天里出来偷吃奶酪的两只小老鼠,一边大快朵颐,一边讲我们自己的故事。她突然问我,知不知道鲁迅先生的原配夫人。

我说我知道,我悲观地讲:“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原配夫人,因为没有下一任。朱女士有生之年,没有离婚,也没有休妻。”

好友看了我一眼:“既然娶了她,为什么不好好对待她呢?”

我往嘴里塞了一大块冰,用力地嚼碎,含含糊糊地开口:“我觉得也不能这么说呀。至少她不喜欢,就没碰她。终生凄苦,寂寞哀伤。可是至少也好过那些一边说着寻找灵魂伴侣,一边和现任妻子翻云覆雨生孩子的人要强得多。”

好友被我讲的话吓住了,她不服气地反驳;“既然不喜欢她,为什么不让她自由地生活,干脆放她回自己的故乡。”

我努努嘴,“你说的对,那我没话讲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和她说,这姑娘一向是大而化之惯了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她,当时那个时代被夫家遗弃所需要承担的道德枷锁;我更不知道该怎么说,一个女人在乱世中生存需要负担的精神压力。

我那时候默默在心里想,或许这真是注定的。我们的生活,就是一场选择。姹紫嫣红,无需惊喜。满地鸡毛,何必忧虑。

没想到,我真的一语成谶。

回到上海之后,我和我的好友又约了一次。就在那个我小时候去过的广场。同去的朋友们找了家KTV唱歌,我们俩在歌厅旁边的参观点了杯咖啡坐下。于是我们又开始聊天,聊她遥远的故乡和奇特的习俗,聊我心底从来没有和别人讲过的梦想。聊我们那时候都解不出的数学题,也聊根本没人知道的诗书情怀。

隔壁唱歌的朋友出来招呼我们一起离开,我甚至回想不起那天我们喝了多少杯咖啡,但是一定很多。

我后来再没喝过这么多咖啡,我后来再没遇上如此合拍的人。

那时候我们以为即将到来的毕业就是生离,到时候我们还怀抱着人定胜天的希望。我们说好要闲时共聚,开怀畅饮。我们说好要一起去遥远的西北旅行,说好人生中的每一步,或许没有对方的身影,却让彼此知道“安好”的讯息。

可是我们不曾想过,那一面,或许是死别。

上苍仁慈,我不必清明时节去拔除坟茔上连天的杂草,但我常在心里缅怀鲜衣怒马的曾经。

她常对我说起养生之道,我说:我现在还不到二十五,学什么养生之道?二十五岁应该是......我的话未完,但我想她一定明白。我从小就崇拜卫青霍去病的豪情,也对谢道韫李清照绝世才情如痴如醉。二十五岁正是笔耕不辍,矢志不渝的年华。

或许我的耳朵听多了磁带,或许那就是我心里的声音。

我听见了一声叹息——至深至浅,恰到好处。

但有时候想想,又觉得冥冥之中亦是幸福。若是她真是当年的模样,知道我既没有继续曾经的理想,去研究秦汉史,弄清我少年时就想知道的霍去病的死亡真相,也没有学会李清照的漱玉词,谢道韫的林下风。大概她也会很失望吧。

我想,那声叹息大概会更重。

我站在陆家嘴漂亮的十字路口,咖啡店里混杂着不同的语言和不同的肤色。天空飘着微微的细雨,像女孩子寂寞的睫毛。

我再也没了和人一起共饮的冲动,心里的那些话想破口而出。可我身边没有人,从前是生性不善交际,后来学会了一点,却找不到志同道合的伙伴。

我只好找了家安静的小店,随便吃一碗面,服务员显然比我还慵懒,没有拉着我换骨碟或是狂热推荐特色菜,亦是深得我心。我去看了场电影《奇幻森林》,然后顺着狭长的走廊,穿过天桥,地铁站下平静如昔。

我已经长到了这么大,不需要父亲牵着我才能去买冰淇淋,不再需要向我们的父辈讨要一星半点的自由,不需要呼朋引伴的时候。

过去我家亲戚的孩子,总想着长大,长大了回忆童年的时光该是多好的事情啊。后来逐渐觉得孩子的梦单纯地让人发笑,人生越走下去,就会越艰难。或许有天能站在顶峰,可功成的欢愉能有片刻的心理安慰便算不错,达到顶峰的路途,亲朋皆去的悲凉,风刀霜剑,不会因此而奇迹般痊愈。

难怪陶渊明这样豁达率性的人,也不得不感叹“人生实难,死如之何”。

但我们还得走下去。

夜深忽梦少年事的背后,可不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后面那句话是“梦啼妆泪红阑干”

注:写在即将虚岁20的当口,其实有挺多话想说的,但是不知道怎么说。总之,要按照自己的意愿去生活,至少要试着争取写什么。有些人的人生可能是纵然其质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可也些人是“闻道玉门犹被遮,应将性命逐轻车”,还有些人是“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的,祝大家都幸福。<感恩>

2016-5-26 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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