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澜人城邦·亚兴城 学宫分院
文/怀山若水
你们骗我
夜色漆黑,月亮躲进浓云里,没了踪影。这让站在廊下的玄荧忽然想起了出现“人肉汤”的那个晚上。
她至今都想不明白,自己当时是哪来的勇气,竟会头一个伸出手,把无瞳厨师拖进了关他的屋子里。事后所有的师兄都笑她不像个女人,她也为此颇感自豪。
真不知道今晚又会发生什么,要是凌之涛欺负师尊,我该怎么办?他可不是厨师老郑,难对付得很。玄荧手托下巴胡思乱想着,忽然感到此刻要是哥哥能在身边就好了。
哥哥呀,你在探究堡还好吗?我给你寄去的信,你可曾收到?还有那条狐狸毛的围巾,我可是赶了五天五夜才做好的。阿罕为此还挨了师尊的骂,因为他为了帮我弄狐狸毛,竟然害得城外风山和露山上的好多狐宝宝都没了家,呵呵……
唉,哥哥,都一个多月了,你怎么也不给我回信呢?师尊说你那里天天下雪,到了雪月更会大雪封路。我是真想去看看呀,可我又不敢跟师尊提,因为……因为这些日子他很忙,也很烦。我……我有点担心,哥哥。我担心师尊有事,担心你不回来,担心我们又会像以前一样四处流浪,被人欺负……
“哐当”一声响,身后的房门开了,烛火的微光透出来,带来了凌之涛瘦长的身影。
玄荧转身,毫不相让地跟他对视了一眼,发现对方的尖削下巴抬得比任何时候都高。
“师尊需要静养,这是你自己说的,你为什么要出尔反尔?”玄荧挡住路。
“闪开,没教养的东西。”凌之涛喝斥,话比刀剑更伤人。
“你敢再说一遍!”玄荧感到自己的身子在发抖。
“你师尊已经不是首席了,没人会再让着你,闪开!”凌之涛大声命令,身后的屋子里传来师尊急促的咳嗽声。
“欺负一个女孩子很威风吗?”院子里忽然响起另一个声音。
玄荧猛地回头一瞧,啊,是拉比罕!
“红毛小子,我正找你呢,私离学宫分院,你可知罪?”凌之涛冲着台阶下的红发少年大声喝问。
拉比罕跨上台阶,把玄荧挡在身后,刀疤脸上满是戾气,“罪不罪的我不懂,我只知道你欺负玄荧,就不可以!”
“红毛鬼,你以为现在还是你师尊当家吗?”
“不是最好,那样我就不用再顾及他老人家的难处,随时都可以打人了!”阿拉罕在胸前握起拳头,关节处接连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怕了,玄荧在凌之涛的眼神中捕捉到一丝迟疑。
“一群教化不了的异族人,懒得跟你们废话!”凌之涛闪过身,匆匆消失在漆黑的门廊阴影里。
“谢谢你,阿罕,”玄荧激动地拉住流沙人少年的手,“这几天你都去哪儿了,害得大家担心!”
“我……我去了尼丝的墓,就在指澜之桥南面的海滩边。”拉比罕犹豫了一下,轻声说道。
玄荧一愣,随即恍然大悟,“就是闹人肉汤那晚,我们在桥上看见的那个女奴?她可是个陪葬的奴隶呀,怎么会有墓呢,难道是你给她挖的?”
拉比罕愣了半天,这才点头,“嗯,她……她被烧得连一把灰都没留下,我……我只能把她送给我的一只木陀螺埋在那里。”
真没想到,平时打人不眨眼的阿罕竟然还会有这么温柔细致的一面,看来他是真喜欢上那个尼丝了,唉,可惜……玄荧想到这儿,止不住连声叹息,“改天我陪你一起去看看她吧,希望她能在海神的世界里得到新生。”
“不……哦,我的意思是说,什么海神之光,都是骗人的。她只会给人带来死亡,从不会赋予人新生的希望!”拉比罕涨红了脸,丝毫没有顾及眼前的小师妹就是个信奉海神的纳澜人。
玄荧理解阿罕此时的感受,所以并没有介意。相反,她对他的遭遇深表同情。
“师尊他……怎么样了?听姓凌的意思,好像出什么事了?”拉比罕出了一会儿神,忽然问道。
一听到对方提起师尊,玄荧心里就一阵难过,“师尊已经醒了。他们……他们罢免了师尊首席宗师的职位,具体怎么回事我也不清楚。阿罕,我……我好担心!”
“别担心,有我呢。”拉比罕轻轻握住玄荧的肩头,“走,我们进去看看师尊。”
屋子里充斥着首乌藤的酸气,一如玄荧此时的心境。
师尊躺在床上,面容枯槁,鬓角发间似乎又钻出来不少银丝。
“阿罕回来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司马世锦吃力地扭过头,喃喃地念着,几天时间,他仿佛一下子老了好多。
“师尊,您……好些了没?”拉比罕单膝跪倒在床头,轻轻握住了师尊的手。
“我没事,”世锦对着拉比罕勉强笑了笑,随即问玄荧,“刚才凌师尊没为难你们吧?”
“没……没有。”玄荧忙着摇头,忽然觉得自己的视线有些模糊。
“他敢!有我在,谁都别想欺负玄荧妹子!”拉比罕挥了挥拳头。
“愣小子啊,你这臭脾气也该好好改改了,否则以后会吃大亏的。”师尊一如既往地告诫着,只是语气却不再严厉。
“师尊,凌……凌师尊刚才都跟您说什么了?”玄荧偷偷抹了一下眼角,问。
“也没什么,就是告诉我,他为我准备了明早回王都的马车。”
“什么,你们要离开?”拉比罕瞪圆了杏仁眼,脸上满是诧异。
“不,玄荧不走。”师尊回答。
“为什么?”玄荧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心里一急,眼泪便不争气地夺眶而出。
“不为什么,”世锦叹道,“师尊是个百旗人,而你是个纳澜人。我回我的故乡去,你自然也就该留在自己的土地上。”
“我不要!我不要离开您!”玄荧从心底里发出呼喊,“什么自己的土地,它连个像样的名字都没给过我。我只要跟您在一起,有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家,这是她一个十六岁的小女孩希求了十六年的地方。
听哥哥玄烛讲,她刚学会走路的时候,捕鱼的父亲就和一个陌生叔叔打了一架,随后母亲就不见了。之后的几年光阴,他们兄妹一直都在父亲酒后的谩骂和责打中度过,直到某一天,海神艾淇将一场更为糟糕的灾难降临到他们头上。
玄荧至今还记得,那一天傍晚,落霞绯红,满眼湛蓝,她光着小脚丫跑遍了村前村后的每一处海滩。她一边拾贝,一边等着出海捕鱼的父亲满载而归。虽然父亲并不疼她,甚至还常打她,但比起母亲那张虚无缥缈的脸,身边的父亲好歹算是给了她和哥哥实实在在的温饱。因此,每当此时,她总爱和着潮汐的节拍,吹响哥哥送她的小螺号,让那低沉委婉的声音给归航的父亲送去平安,这是她唯一的心愿。
可是那天,她没有等到父亲的小船,却等来了一场海啸。浓厚的乌云从天边涌上来,吞噬了落日余晖,把整个海天变成了一只青黑色的狰狞怪兽。狂风掀起比人还高的巨浪,雷电劈中了美丽的红树林。刹那间,耳边除了大海的咆哮,就是人们的哭喊,原本赖以栖身的家园竟成了浮尸满目的“死亡之海”。
从此,她便没有了家。
多少回梦里依稀,除了当年哥哥拼死相救的情形,那个记忆中的家园便只剩下几根浮木和一群群为了争抢尸体而大打出手的海鸥。
屋子里没有说话声,只有低低的抽泣与叹息。
许久,跪在床边的拉比罕猛地窜起来,“不行,我找姓凌的算账去,肯定都是他在搞鬼!”
“阿罕,你给我站住!”司马世锦喝住他,着急和焦虑令他再次咳了起来。
“师尊,我去揍他一顿,解解气也好。”拉比罕愤愤地说道,“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当初要不是他,玄烛哥哥也不至于被派到那个天寒地冻的鬼地方去,弄得至今生死不明!”
“什么,阿罕,你说什么?”玄荧只觉耳边响过一声惊雷,整个人都像被闪电击中了一般,止不住颤抖起来。
屋子里的空气瞬间凝固,床帏里传出司马世锦更为剧烈的咳嗽。
“我……我……”拉比罕张嘴结舌,棕色的脸皮涨得发紫。
“什么生死不明?我哥哥怎么了?拉比罕,你给我把话说清楚!”玄荧一把扯住对方的胳膊,近乎歇斯底里地摇晃起来。
“唉……玄荧啊,你……过来,还是让师尊……告诉你吧。”司马世锦喘息着招呼养女。
难道师尊也知道?玄荧惊疑不定,放开拉比罕,朝床边靠去。
“你不要怪阿罕,是师尊让他瞒着你的。玄烛……在探究堡失踪了,他们……还在找。”
“怎么会呢?您不是说那里有很多学士,很安全吗?”玄荧一个趔趄,扑倒在床边上。
“那儿……下了场大雪,和他一起失踪的还有另一位学士、一位医师和一位探究卫。”
“那……那是多久前的事情了?”玄荧想知道,却又怕知道。她攥紧了床单的边沿,眼睛死死盯住师尊的脸。
“快……两个月了吧。”师尊的声音虽然很轻,却像一把钢刀在她心间剜过。
“你……你们……骗我!”一瞬间,玄荧感到眼前仿佛起了一个漩涡,所有的一切都跟着转了起来。漩涡越转越大,也越转越快,眨眼的功夫,便连同她一起卷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