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天还没亮, 温岭就醒来了。眼睛茫然睁开,意识渐渐回到身上,像有虫子在蚕食心脏,那种啃噬般的疼痛,催逼她的意识回来。总是这样,在某些意识懈怠的瞬间,那一切的一切一下子又冲进脑子,失望,绝望,心痛……
洗漱完毕,早课的钟声响了。天未亮,弘化寺里灯光很暗,寒风吹过幽暗的回廊,温岭裹紧斗篷,静静往经堂走。她喜欢清晨这种幽冷清寂。这种冷寂可以浇灭她心中那团炙热,不再感到它熊熊燃烧的灼人痛楚。
经堂里黑压压站满了穿着酱色衣服的僧人,鸦雀无声,只有僧衣的窸窣声。一声叹息似的罄鸣过后,主颂法师悠长、顿挫的颂唱在经堂回荡。大家开始跟着颂念,她也加入那抑扬顿挫的嗡鸣,感觉声音像被潮水卷走,淹没在汪洋大海之中,渐渐地,人变得轻扬,虚飘,像风,失却了质地与重量。诵念越来越急促,一望无际的森林里的蝉鸣般绵延不绝。脆锐的木鱼敲击声仿佛惶急的鼓点,要将意识深处的东西砸出来,砸出来,使人变空,变薄,变得透明。
每当此时,温岭都会有一种莫名的惶恐,仿佛许多她赖以存在的东西正企图从她身上抽离而去,这些东西使她活得沉重,却又构成她生命的质地。诵经结束后,有时会感到自己薄如蝉翼,只是不久身心又恢复沉重,仿佛海绵重新吸足了水。
一
锦书,锦书不要……血,温热的血,从某一方向喷射而来,腥味,人倒下的闷声,地上熟悉的脸庞。江生!女孩儿绝望地叫声淹没在刀剑的交战中,乒乒,乓乓,将将,像是为这悲惨的结局喝彩,嘲笑着女孩儿的愚蠢,无限的惨叫声,一个接着一个的倒地闷声,每个熟悉的面孔,似乎昨日都还在笑着一起奋斗,女孩儿在这无尽的黑暗中游走,她奋力想跟上前面那个青色的身影,却怎么都追不上,怎么都找不着方向……
温岭浑身一颤,睁开沾着泪珠的双眸,是梦啊……温岭轻轻叹了口气,坐起来,随即摇了摇头又自嘲般笑笑,温岭啊温岭,你不过是个棋子罢了。为此葬送了这么多热血的无辜生命,今日你的下场,是活该,在这深山中的寺庙过这一生,为你犯下的罪悔过,是你应该去做的事情。温岭用寝衣宽大的衣袖拭去眼角的泪,吸了吸鼻子。风从旁边没关紧的竹窗子钻进来,吹得温岭背脊一凉,这时她才发现背上已被冷汗浸湿。刚入冬,风还不是那样寒冷,只是风力很大。路旁的大树被风刮得左摇右摆,不时发出呜呜的声音……
重新躺下来的温岭心里已经平静了很多,逐渐又进入浅眠。毕竟这也不是第一次梦见那个场景,只是每次梦回那个杀戮场,温岭心中都会有新的感悟,约莫是跟静慈师在一起待久了,心态也有所改变,若不是当年静慈师在悬崖边上救下心灰意冷的她,给她活下去的希望,她怕是现在尸体都找不着了。那个单纯的,敢爱敢恨的小姑娘温岭,再也回不来了。
天蒙蒙亮,温岭起来准备做早课,来弘化寺这么久了,温岭早就习惯了寺中的生活。比起以前的仆人缭绕,人人对自己卑躬屈膝,人心却深不见底的深宫,这里的生活明显让人更舒适。
早课之后天色已一片空濛,温岭回寮房打了一会儿坐,就到早餐时间了。早餐是馒头,温岭以前不喜欢吃寡淡无味的馒头,到弘化寺之后,她才发现,馒头细细慢慢嚼着,有一种无与伦比的味道。简单、馨香,就像淡淡的回忆。也许是因为寺里的饮食单纯,去除了一切调料,人找回了最原始的味觉。
从斋堂出来,碰见静慈师挑着一担水往外走,温岭跟了上去。走出寺门,下完一段长长的台阶,往右拐再走一段路,出现一片开阔的菜地,菜地前面有一口水池。静慈师负责给菜地施肥浇水,温岭很喜欢和静慈师一起劳动。平时都是静慈师去挑水,今天珍珠执意去挑,静慈师只好同意。当温岭踉踉跄跄挑回一担水时,看到静慈师正双手捧着一条小肉虫往树林子里面送。温岭放下水桶也来捉虫子,天气渐凉,虫子越来越少了,满园的青菜一片油绿。温岭在菜地里逡巡,阳光静暖,鸟鸣深翠。静慈师像以往一样每泼一瓢水念一句“阿弥陀佛”。起初温岭觉得好笑,静慈师告诉温岭,这样可以让心收摄在当下所做的事情上,不散乱。温岭也尝试着这样做,发现这看似容易的事情,做起来很难,她常常口里念着,心却难定,想这想那,天马行空。静慈师笑她功夫还浅,放下得还不够。
放下?温岭低头笑笑,带着丝微的嘲讽,又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洒脱,这个女人穿着普通尼姑的缁衣,脸上未施粉黛,甚至略显苍白,低头轻笑的样子,仍不失女子的风情,仿若初萌芽的莲花般清雅清灵脱俗中隐含媚态横生,柔风若骨处又见刚绝清冷。温岭坐在台阶上,仰头微眯着眼,阳光照在她清丽的脸上,越发显得她线条柔和,如新月清晕,花树堆雪。那个下午……仿佛阳光也是这么的暖呢……
二
“江生!幼念!这边!”人群中大喊大叫的少女仪容韶秀,有着说不出的清绝脱俗,她手提薄纱绮罗裙。身姿曼妙,墨黑的长发如瀑布般顺滑,似绸缎般轻柔。松松地绾起青丝,斜叉珠联璧合,垂银星弦月以衬之,眸如空灵,唇若樱瓣,纯稚无邪。
“温岭啊,为什么偏偏要到街上呢?你要什么阁里没有?”说话的男子穿着一身黑衣,背着一把剑,剑长二尺有余,剑身线条刚硬,剑柄上的春燕浮雕栩栩如生。男子立体的五官透出满满英气,此时正皱着眉,语气充满担心又不乏宠溺。
“哥呀,这你就不懂了吧!温岭呢,就是要出来逛逛,感受一下市井气息。”俏皮的鹅黄纱衫,双眉弯弯,一头青丝柔顺亮滑,随意的挽成两个髻,几缕发丝垂在耳边,眼神清亮,对着那个男子眨了眨眼睛。
“好啦好啦,江生,我就逛一小会。”温岭踮着脚,拍了拍江生厚实的肩膀。“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天天在阁里我要闷死了…”她小声抱怨着,轻扯着江生的衣袖摇着。江生无奈的摇摇头,眼神依旧不变的宠溺。跟在两个小小的身影后面,警惕地提防着周围。
“咻!”飞来一个飞镖,划下了男子的一缕头发,江生望向旁边的木板,纸条?忙叫住前面两个小东西,江生取下纸条,精致质地柔软的牛皮纸,“想得天下,必得天机温岭。”江生把纸条揉成一团,捏在手心,手微微颤抖着。“怎么了?”温岭看着江生紧锁的眉头和复杂的眼神,关切地问。江生摸摸她的头,默然。“走吧小东西,天机阁怕是马上有贵客拜访了。”幼念和温岭看着江生严肃的表情也没再多问。
三
深秋的下午,暖阳照着人很舒服,天机阁里温岭躺在院子中的摇椅上,石桌上正用慢火煮着茶,浓悠悠的茶味弥漫在空气里,风吹着银杏树叶沙沙作响,时不时会落下一片,轻飘飘的,似那些人们四处飘摇的人生,天机阁……爹,您将这个地方交给我,是为了让我经过别人的事来历练自己吗?今日的贵客……怕不是某个皇室吧……终究逃不过呢……温岭闭上眼睛,感受着从树叶间隙透过来的光影,微风掠过,发丝飞起,有些零散地落在这个不施粉黛却颇有风情的脸上,取下来的面纱也随着风向飘着。
她没有发现的是圆拱门前站着一个白衣少年,一袭月白色的衣裳,带着树叶的暗纹,腰带上是繁复的枝条暗纹,在阳光下隐隐闪着光。眼里透露出的欣赏之意收不住,或许也没想收住。
“在下还未曾想到天机阁的阁主是位小姑娘呢。”少年终究还是打破这片宁静。温岭忙起身将落下的面纱带上。抬头望向这个声音的源头。那是什么感觉,从来没有过,似是春风拂面,轻轻掠过心房,拨动着心弦,仅仅一眼,就明白自己没救了,收住眼里的震惊和难堪,温岭坐正,没有计较刚才他的“无礼”,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坐在石桌旁。提起紫砂茶壶为他和自己沏上了一杯茶,茶香四溢。
“不知公子为何事而来?”小心掀开面纱一角品了品茶,温岭才开始问。抬头便对上少年含着水的眼睛。少女的心思仿佛被这眼睛瞧个底,温岭忙躲开。
“据说天机阁能解答世上任何难题,今日我便来问问阁主,怎样我才可以让我这个父皇心甘情愿地把皇位传给我?”少年朗声问,眼神清透得看不到一丝野心的影子,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想要皇位呢?温岭随即笑笑,这世上,约摸着没有人能逃离权力的魔咒吧。
“公子既听说过天机阁,当然也会知道我们天机阁的规矩。不如陪小女子下一盘棋,若你赢了,小女子便无偿为公子解答这个问题。”温岭拱拱手,差人送上棋盘。
落子声和树叶的沙沙声交织在一起,暖阳,茶香,微风,佳人,这个棋局持续了很久,两人都是棋逢对手,战况胶着。突然他凝重的神色有了变化,他右手拿着黑子,微眯的眼睛里透出笑意,一子落下,他嘴角上扬,玩味的看着温岭。温岭皱着眉,一盘死棋……也暗藏着无限杀机,温岭举着手里的白棋摇摆不定,时而拿棋子敲敲脑门,依然想不出破局而出的方式,她愁眉不展,却偶然瞥到了棋盘上的雕花,灵光一闪,顿然大悟,一子落下,笑颜逐开。
“这局我破了。”温岭看着对面的少年的眼光逐渐从得意变为震惊再变为欣赏,噗嗤一笑。
“阁主好手法!此局在下心悦诚服,愿赌服输,那便有缘再会了。”少年起身,向温岭作了个揖,准备转身走。
“且慢!苏公子似乎扭曲了小女子的意思。”将他的疑惑尽收眼底,温岭继续说着,“小女子只是说公子赢了这盘棋便无偿帮公子解答,可没有说不帮公子解答哦。”温岭眉眼带笑,面纱隐隐约约的印出她的轮廓。漆黑的眸子如一泓溪水般清澈,目光温婉柔和,有一种说不出的清纯。
少年愣了一会,笑着回道:“天机阁阁主果真名不虚传,这么快就知道了我的身份吗?”温岭轻笑,“公子的身份,真的是很容易确认呢,当今皇室棋艺达到如此造化的,怕也只有苏锦书景亲王了吧。”
“在下不才,不知道阁主想要什么样的报酬?”苏锦书走近,回到石桌旁,端起刚没有品完的茶喝了一口,下棋下的时间已经久到茶凉了。
“很简单,王爷只要每天过来陪我下棋就好。毕竟很难遇到像王爷般的对手。”温岭将苏锦书的茶杯重新满上茶水,隔着薄薄的面纱对他笑着,平静温和的黑眸溢出无波无澜的淡然,却如深海般难测。
“成交。”苏锦书坚定的目光让她再次相信她的选择没错。当今皇朝的局势可能局里人看不明白,温岭心里却是明白的很。眼前这个皇子虽势力弱但胜在心思单纯却不失缜密,再说,谁让温岭喜欢上了这小伙呢?
四
“温岭?温岭?”静慈师的声音把温岭从回忆中拉出来,温岭睁开眼眸,看见静慈师和蔼的脸,“别呆坐着,该回去了。”静慈师挑着空水桶往寺里走,温岭也不磨蹭,赶紧跟上。晚斋过后,温岭坐在寮房打坐,思绪的堤坝开始松懈,往事如潮涌般袭来。心中的那团炙热熊熊燃烧,产生灼人的痛处。
亲王府。此处的大门无论来了多少次都觉得宏伟大气,却没有天机阁般仙气纯粹。一场又一场的棋局,两人的感情升温很快,而有了天机阁阁主的相助,皇上越来越青睐苏锦书,也越来越信任苏锦书,苏锦书对她也就越来越看重,但温岭知道,有什么东西变了。
“温岭,关于河渡之战,你怎么看?”温岭皱了皱眉,不满的咂咂嘴,“锦书,下棋的时候能否不谈公事?”温岭拿着一枚棋子,迟迟不肯落下去。“温岭,这次,能否借你的天机阁一用?”温岭一惊,棋子从食指和中指之间滑落,直直掉在棋盘上,打散了原本好好的棋局。“这次作战是我方军队最不擅长的水战,万一河渡被攻破,就等于划开了一个口子,皇城不保啊!”苏锦书没有在意已经乱掉的棋局,急切的目光看着温岭,温岭低着头,两只手不安地捏着衣服的一角。
“锦书,天机阁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借的。”温岭沉默了许久,缓缓抬起头,眼睛里闪着晶莹的泪光,充盈着眼眶,嘴唇微微颤抖着,声音也好像随着嘴唇在颤抖着,吐出来的字轻飘飘的。苏锦书像是明白了什么一样,这么久的相伴,他明白温岭对他绝不是单纯的棋友关系,他的眼神从急切变为玩味,剑眉微锁,嘴角却是上扬的。
“明日,我景亲王,就去向父皇请婚!”温岭的泪水突然像没了束缚,仿佛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往下掉,她默然点头,也料到自己不会是那个正妃的位置,真是可笑呢,放下天机阁所有事务来陪一人夺天下,最后换来的是如此的境地。温岭起身,纯白的衣裙随着她的动作落下,空灵的大眼睛如星辰闪烁,睫毛柔软地扑闪着。“那今日温岭便告辞了,回去准备作战的事情。若没有差错,约摸着皇上明天赐婚的时候,天机阁的水兵和需要调配的兵便可以出发去河渡城了。”温岭微弯着腰,对苏锦书作揖,语气清冷,没有波澜。苏锦书没有看她,只是点了点头。
天机阁。温岭看着底下准备调去河渡城的众兄弟,眼泛泪光。
“各位!此行凶险,愿回来的时候我温岭能看到完完整整的你们!”温岭举着酒杯,一饮而尽。
“好!”众人回道,气势磅礴。温岭转向江生,这个男子,第一次对温岭露出了那种除了宠溺以外的眼神,他摸了摸温岭的头,他的手长满了练剑磨出来的茧,厚重而有力的大手。“我留下。”看他的眼神,似是有千言万语要说,却只吐出来三个字。温岭看着他,默然,不说话,许久才点头同意。“那幼念也留下吧。”温岭说道,漆黑的眼眸让人看不见底。“不行,温岭姐,作战怎么能少了我这个大军师呢!”不知什么时候从旁边蹦出来一个绿色纱裙的小姑娘,乌黑的秀发绾着流云髻,髻间插着几朵珠花,额前垂着一颗白色珍珠。江生转向江幼念,拍了拍她的肩膀。温岭看着他们,这个往日里这么温馨的画面在此刻看来是让人泪目的药丸。江幼念眉眼带笑,眼光坚定。温岭心中,有很多想嘱托给她,却化成一句,“路上小心。”
五
前来赐婚的太监如期而至,宣读着明黄色的圣旨。而往前行的队伍也在连夜赶车。
温岭就这样,嫁给了他。
“王爷,此次,天机阁要亡了吧。” “没错,这几年的打拼没有白费。”熟悉的声音,锦书?江生?怎么会?温岭在房门外,惊异于他们的交谈和交谈的内容。脑袋飞速运转着。温岭扔掉手中本想送去给苏锦书的参汤,尽全力向府外奔跑,不管不顾头上的珠花掉了。温岭在府外租借了一辆马车,夜不停蹄。
河渡。一片狼藉,街上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偶尔有一两个尸体横在路上,血迹也已经干了,空气中都是血腥味,温岭两眼茫然,头上能扔掉的装饰都扔掉了,把华服褪去,她还是那个少女一般。越走近边境,尸体就越来越多,血腥味和有些尸体腐烂的恶臭味混合在一起,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
“幼念!”远处一个倒下的暗红色的裙装吸引了她的注意,不顾脚下,温岭奔跑着,冲到那个暗红身影的跟前。“温岭姐?我在做梦吗?”江幼念虚弱的声音狠狠地揪着温岭的心。“不,幼念,是温岭。”眼泪不争气的往下掉。“温岭姐,天机阁,没了。是陷阱……”幼念的手忽的像断了线的木偶,直直落下……
六
果然,还是放不下呢……总是能清楚地回忆起……
“那些因我的错选而死的兄弟们……愿你们不要怪温岭……”温岭低声地说着,声音止不住的颤抖……旁边打坐的静慈师看过来,用她的大手,摸了摸她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