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 楝 树
顾 冰
啬皮婆婆家大门口点起了鞭炮,随着喜庆的嘭啪声,红色的纸屑,像花雨一样,从空中飘散开来,落在啬皮婆婆的头发上,衣服上,她并不急着拍打,只是咯咯地笑着,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与往日的模样,完全判若二人。
今天,是啬皮婆婆家的大喜日子。她有一个老来子,叫贵生。贵生长得机灵,说起话来没个正经,因为家里穷,眼看三十多岁了,也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他,直到去年春上,村上来了一个女叫化子,安徽人,死了男人,独自带着一个女孩,无处栖身,啬皮婆婆看她可怜,这女人长相也不丑,就说,给我做儿媳妇吧!不知你有什么条件?女人说,啥条件,只要有个安身的地方,有口饭吃就行。于是,便入了啬皮婆婆家的门。
安徽女人肚子争气,不久,就怀上了。这天,随着一声婴儿的啼哭,啬皮婆婆有了个孙子,把她高兴得不知流了多少眼泪,连围裙也擦湿了一大块。为什么啬皮婆婆这么高兴呢?听我给你道来。啬皮婆婆有三个儿子,盼孙子,想孙子,但老大老二家生的都是清一色的赔钱货,现在,贵生媳妇给她添了个带把的,怎不叫她笑逐颜开。
在我老家乡下,啬皮,就是小气的意思,啬皮婆婆怎么个小气法,你们也许听过下面这个故事。有一户人家,吃饭没有菜,吃饭时,饭桌上方吊一条咸鱼,叫孩子吃一口饭,看一眼咸鱼。吃着吃着,哥哥说,爹,你看,弟弟吃一口饭,看二眼咸鱼。父亲说,甭管他,咸死他!这个故事,或许是个笑话,但啬皮婆婆这个故事,却绝对是真实的。啬皮婆婆七十多岁了,人老了,总要离开这个世界。前一阵,她生了重病,寻思不久于人世。一天,她把贵生兄弟仨,叫到床前,问大儿,我死后,你怎么办我的后事?大儿说,娘辛苦了一辈子,你走了,一定要买口上等的棺材厚葬。啬皮婆婆闭目不语。她又问二儿。二儿说,娘一生节俭,你走了,用张芦菲裹裹埋了。啬皮婆婆说,败家子,芦菲不要钱买?她最后问贵生。贵生知道娘的心思,故意戏谑她,说,要不,你死了,把你剁剁卖钱。啬皮婆婆这回总算满意了,不过,她又添上一句,村上那个镗锣不要卖给她,她好赊账,赖着不还。其实,贵生说的是俏皮话,但啬皮婆婆的话,却是认真的。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啬皮婆婆有了这个雅号,平常,不管谁这么叫她,她也不动气,有时,还不无自嘲地说,湿(啬)皮就湿皮,我的就是我的,人家的就是人家的,而不像有的人,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动也动不得。还说,借债容易讨债难,借债是朋友,要债是仇人。因而,谁要是向她借点东西,难!大家了解她的禀性,村上人一般不会向她开口。但也有特殊的。一次,镗锣在炒菜时,盐罐朝天了,不得已跑去啬皮婆婆家借盐,也怪镗锣嗓门大,人未进门,声音就进了屋。啬皮婆婆,跟你借点盐!啬皮婆婆也正在下厨,一听镗锣的声音,急忙将盐罐藏起来,慌乱中,不小心盐罐掉在了水缸里。过后,啬皮婆婆将半缸水,舀进锅里,烧掉了三梱柴,才又熬成了盐。以后,恼得她不行,谁要是向她借点啥,更是墙上挂帘子一一没门。她嘱咐贵生,死后把自己剁了卖钱,也别赊给镗锣,是不是因为这事记恨她,不得而知。
尽管啬皮婆婆如此小气,镗锣还是又登门了。这次登门,与柱大有关。我在前面《远去的乡愁》中提过,柱大参加过抗美援朝,因冻伤,锯了一条腿,回乡后,给生产队养牛。说来,他曾给过啬皮婆婆帮助。就是那次镗锣去啬皮婆婆家借盐,啬皮婆婆把盐罐掉入水缸,又烧了三捆柴煮盐,心疼得要死,嘴上不好明说,但心里总觉得窝索,哪能吃这暗亏,所以,琢磨无论如何要把损失补回来。这天,她看到镗锣家屋后一棵半死半话的苦楝树,忽然有了主意,趁镗锣不在家,把它砍回去,不顶过三捆柴!第二天,镗锣发现自家的苦楝树没了,一猜就猜到是啬皮婆婆干的,心想,你自己打翻了盐罐,再买点就是了,那点盐还值三梱柴?你呀!一个虱也掉不了,结果,既丢了虱,又贴了柴,而这都是你干的,怎能怪在我头上,还砍了我家的树,你也太阴损了!镗锣岂是善茬,她决计要跟啬皮婆婆算账。怎么算账?打!看来,一场恶斗是避免不了了。但就在事态一触即发之际,突然由急风暴雨,转为风平浪静。原因是,镗锣家被砍的苦楝树原地,又栽上了一棵粗大的苦楝树,一问,是柱大所为,他对镗锣说,送你了!因为植树时不小心,柱大的一只布鞋,还被树杈撕破了,柱大家里无女人,啬皮婆婆要给他补补,他推辞说不用。人心都是肉做的,镗锣虽然嘴巴像刀子,可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她觉得事情都是因自己而起的,生活在一个村上,就巴掌大点地方,抬头不见低头见,为了一丁点事,弄得七世冤家八世对头,也不值得,再说,柱大一个局外人,尚能如此大度,自己又何必锱铢必较呢?于是,爽快地说,算了!
我在前面的文章中还谈到,柱大为人正直,慷慨助人,与村上狗寡妇情投意合,镗锣给他俩作了媒。眼看要结琴瑟之好,谁知在成亲那天,却棒打鸳鸯,突然传来狗寡妇的前男人狗子去了台湾的消息,因而,这对苦命鸳鸯只得各自分飞,狗寡妇继续守寡,柱大继续打着光棍。
接理说,柱大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但那个年月,柱大一人也吃不饱,几个月前,他得了浮肿病,起初,还能去地里樵些荷花郎,回家做些健康糰子,勉强度日,后来,竟连一步也挪不动了,只得躺在床上等阎王来叫。这天,镗锣去给他送点山芋粥,已经几天没有进食的他,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说想吃块重阳糕,人世间的珍馐美味千千万,他唯独想吃重阳糕,也许,他觉得它是最好吃的,在告别人世的时候,吃上一口,才不枉到这世上走一遭。
时下,正青黄不接,家家已经断粮,上哪去弄重阳糕呢?镗锣看柱大那样子,知道那是回光返照,时日不多了。想到他这一生,无论是为家园,还是为乡亲,掏出自己的一切,复员回到村上,住在牛棚,终身未娶,无儿无女,临终,想吃块重阳糕,过分吗?还有,那次要不是他把自己家的苦楝树送给她,还不知道要闹出多大的祸来。大家都喝一条苦水河的水,就像苦楝树一样,已经够苦的了,何必斤斤计较,以牙还牙,为什么不能互相退让一点,关爱一点,让彼此的日子过得甜一点呢?想到这里,她是多么想满足他这最后的心愿。但是,这一块小小的重阳糕,却使她像白娘子上昆仑山上盗仙草一般难。蓦然,她眼前一亮,有了。
啬皮婆婆添了孙子,一家人欢喜得不得了,然而,没高兴几天,她就犯了愁。愁啥?她儿媳一滴奶水也没有,婴儿又是早产,瘦得皮包骨头,咬着妈妈的乳头,嘬不出奶来,饿得哭的声音像小猫叫。啬皮婆婆心疼得像被锥子扎一样。这孙子,可是顾家唯一的香火,再苦再难,也要让他长大成人,光宗耀祖。怎么办?啬皮婆婆东借西湊,弄到二十斤山芋,到街上换了五斤糯米粉,孩子吃了米糊,小脸渐渐有了些许血色,哭声也有了细微的力气。过了一阵,糯米粉吃得所剩无几,往后,想什么法子呢?啬皮婆婆没辙,全家人也一愁莫展。
镗锣知道全村,只有啬皮婆婆家有米粉,要是跟她借到一点就好了。这时,恰巧啬皮婆也来看柱大。柱大又陷入昏迷,嘴里含含混混地说着:我……要?X……,啬皮婆婆似乎明白他的意思,眼里噙着泪水,从怀里摸出一双新布鞋,穿在他的脚上,然后,一边抹着泪,一边离开了。
镗锣觉得啬皮婆婆虽然小气,但女人的心总是软的,面对一个即将咽气的人,最硬的心肠,也会融化了。她又想,因为借盐的事,与她结下了怨,这次跟她借米粉,不知会不会碰钉子,不管怎样,他决定硬着头皮,厚着脸皮,再踏进啬皮婆婆家的门槛,就是磕头恳求,也要向她借点米粉,给柱大做块重阳糕。
可是,镗锣非但没借到米粉,还招致一顿臭骂。啬皮婆婆一听说,要跟她借米粉,就像要夺走她的孙子,剜了她的心。情况确实也是如此。那点米粉,是她孙子的活命粮,她还正在为搞不到后续的米粉而绞尽脑汁呢,这点米粉要借走了,孩子吃什么,孩子没吃的,那可是性命交关的事!为了孙子,她是绝对不会借的。她指着镗锣的鼻子说,你给我听好了,我说镗锣,就你会做好人,我也想做好人啊!可是,好人怎么做,你是要让我断了香火!今天,你就是说破了天,我也不借,你要非借的话,还不如把我杀了,赊给你就赊给你,你要赖了就赖了。
没过多久,柱大走了,临终前,他也没有吃上重阳糕。
但人们发现,柱大的坟旁,栽上了一棵苦楝树,那是镗锣栽的。
几天后,柱大的坟上,不知什么人又摆上了几块重阳糕,至于是谁供的,谁也没看见。只知道离柱大墓的不远处,又新添了一丘新土,那是啬皮婆婆孙子的坟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