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是朝阳,暮老是夕阳。于爱而言,一世也只如一天。朝阳下曾经许诺,夕阳之下,又有多少寒寞?
(一)
如今在乡中,夏日里,人都好往大路上乘凉。道路两边尽是高大的杨树,虽不是遮天蔽日,也算得上凉风习习。乘凉的,聊天的,打牌的,下棋的,或是三五成群,或是偕老引幼,或是铺凉席,或是坐板凳,或是就地上坦坐。
乡人们没有更多的享受,农闲又且天热,树荫地下纳凉,是极好的乐趣。
(二)
于中光景不同,总有一处教人瞩目。
(三)
那便是一老头,蹬一辆大三轮,上头载着一个婆娘。
老头精瘦黝黑,上穿一个破的小白背心,下穿一个灰布裆裤。头上有时会戴着旧时才用的蚕帽。三轮车上坐着的婆娘,该是个疯癫的人。头发污蓬蓬的,花白凌乱,面目狰狞,口角时而流涎。上身不论冬夏,都裹着大棉袄。下身只是穿着各种裤子,一层套着一层。听人说,有十三条之多。以至于撑得两腿都似浮肿一般虚胖。身上所到之处,也是散发着无尽的恶臭污腥。嘴里头则只是“呜呜哇哇”“嗯嗯哎哎”几个声调。
(四)
她穿裤子如此之多,该是疯癫的实证了。
那么,谁说清她裤子数目呢?
是医生。
闻说是几年前,腿上被蛇钻裤子里头咬了,家人恐是中毒,便急急的送入诊所,医生要查看清洗伤口。那便是要脱她裤子。
于她而言,万万不可。没奈何,叫了几个壮实人按了,一层一层脱了,总共是十三层。
等到伤口消炎包扎好,她不顾伤情,一层一层的又穿上去。
只是那按她的壮实人说道:“这按着她等于是掉茅坑里了。”个个惹得一身恶臭。
(五)
在往前数几年,他丈夫是不管她的。
她只是一个人,手里头提着一把裤子,趋者鞋,拖着步子,呲呲啦啦的,如同没头苍蝇一般,街里头乱走。但凡是经过有人的地方,要呢是见她来了,人群都捂着嘴避开,要么是大声喝斥,甚至辱骂。若是遇着了半大孩子,不但骂她,吐口水,便是打她,拿石子扔他的也有。看着她“呜哇”想哭,又怨又怕,却都高兴的不得了。若是到了年头,能买上花炮,见了她,边往她身上仍花炮,看了她受吓或是跌倒,便是最好的乐趣。
(六)
她叫“哑巴”,原名叫什么,无人知道,“哑巴”不过是乡人给的一个诨名而已。既是实情,又是戏谑。
(七)
她不是本地人,乡人说,是从四川过来的。
确切的说,是卖过来的。
(八)
我想,人贩子对这些先天身上有不足的人更容易下手。
(九)
与她同时卖过来的有三个。都是卖给了光棍。
料想她们精神不正常,又不会说话,价格也是低的。
(十)
这三个,分别是“哑巴”“半语儿”和纪梅。
(十一)
哑巴便是这个。
她就是个哑巴,不会说话,不会劳动,不会自理。
说到底是个疯子。
(十二)
乡人说,她早年该是个勤快能经营的人,虽说是哑巴,却不是疯子。
(十三)
她生了三个孩子,两个女儿,一个儿子。三个孩子个个养活成人,也不见有疯癫之像。虽说仍是贫穷,却不是能欺辱的。
(十四)
“半语儿”和她是邻居。一块卖过来的。据说当年乡中光棍三人,兑钱买了这三个婆娘。恐怕也是当时太穷,正经人家的也不会嫁给他们,打了半辈子光棍,才讨了一个女人。
“半语儿”也是个诨号。大意是比哑巴要好点,能说电话,确切的说,是说点简单的单音节字。也是模模糊糊的,听不十分清楚。不过精神状态比哑巴好,意识也还算清醒。虽然在乡人眼中,和哑巴一样疯傻无异,但仍是有点好处。
诸如先前家中喂羊,她边去路边、田间、沟里头割草,拿个铲子,跨个篮子。不一会割满一筐,放到家里头,再去割草。一下午便能割一堆,犹如不知疲倦一般。她忙活起来,是认真的,是享受的,也是能释放心理的。
即使不能说话,即使思维不清,即使为人所笑。但是,一个能劳动的人,就是该尊敬的人。人的一生,也是劳动的一生。体力的,脑力的都算。
我们最不该痴笑的人,就是劳动着的人。
(十五)
她最常的打扮则是这样的:头上带着一定破帽子,头发虽然花白,应该也没梳过,却总是辫着两条辫子,垂在胸前。脸也是干净的,身上的衣服穿的虽然脏破,却也是合乎时宜。
她早年也该是个俏丽爱打扮的人。
而不合乎正常人的则是,她手中总是持有各种不同的棍棒,有时是一个树干,有时是一个竹竿,有时是一个断棒。各种样式,从不离手。
这也是孩子最忌惮,不该轻易拿她取笑。万一稍不留神被着了一棒子,该算谁的?这理谁也说不清?
虽然人们眼里她也是个疯子,乡人们对她却并不反感。一来她从不做什么着实越格之事,二来也不招惹人们,三来并没有哑巴那么不堪,四来有些经营之举。
可能如是不同,人们虽把她一概归为傻子,却从没受到傻子般对待。
虽然有时也街上乱逛,却知道回家的路,知道按时吃饭,甚至还能分清好坏。
(十六)
这些都是哑巴不具备的。哑巴乱逛,只要离了家门,便再也不知道回家的路。有时候几天不回家,家人们只能到处陪小心的去找。却也是离不了这个村,总能在地头街尾能找到。
她也不知道吃饭,有时一离家几天,哪里能有饭吃,谁又能给她饭吃。却又能过几天,我想,无非是垃圾里捡吃的了。
所说是好坏,也该是分不清了。由你喝骂,她都不懂,只能分清痛痒了。
(十七)
而“半语儿”则不是。
“半语儿”不光能分清好坏,还能听懂好坏话。
在乡人眼中,她若不傻,她的正义感和同情心是值得认可的。
那时的孩子不比如今娇养。街里头大小孩子,打架都是常事。一言不合,当时干架。衣服一甩,光着膀子就上了。
哑巴虽然也见过打架。却见不得大的打小的,多的打少的。
若是见了,便要拉架。她当然只是“呜呜啦啦”,用手指指画画,像是批评教训。没人听了,便举棍吓唬。多半孩子们就松手了。
若是有时胆大的孩子主动去寻衅,也只是老远向她丢石块。并且一边大声恶骂。“半语儿”是能听懂的。便也“嗷嗷”喊叫,像是还嘴。有时急了,便拿棍追赶,孩子就都逃了。
(十八)
虽说,她手里一刻不离棒,却并没见真打过谁。
(十九)
她早年应该也是有脾气的人。
(二十)
乡人们口中有一个盛传的关于“哑巴”和“半语儿”的段子。
便是我小时候,堂兄也是做传奇一般的给我谈讲。
(二十一)
“哑巴”和“半语儿”都嫁给了张家,一对堂兄弟,分别是庚申和张牟。
其实,那时候乡人取名还是多以这种纪年法为主的。如我外公,也是如此。
他们是邻居,庚申和张牟都是农民。
庚申给人的印象也很坏,主要是爱骂人。嘴很赖,人呢,也很能干。种地,做工,打杂活都行。很早就为家里翻了新房,还没借账。那时也算是了不起的。也为儿子说了亲事,结了婚,如今夫妇二人定居外地,几乎不回来。
两个闺女也都打发出去了。
张牟呢,最大的印象,就是他有一个坏死的眼。
淡绿色的眼珠,瞎了,却圆滚滚的。着实吓人。他看人几乎都是斜着看的。
以前闻说,那只眼早就瞎了,还是当初参加抗美援朝时打瞎的,后来就按上了一只狗眼。
直到近来,我才从奶奶口中得知。那只眼既不是狗眼,更不是打仗才瞎的。而是他早年害病,得了严重的发烧,烧瞎的。张牟和“半语儿”一子一女,虽说儿子也常年在外,却不时往家里送钱,女儿打发(乡语,嫁的意思)到了邻村,也常来探望。张牟较庚申算实诚的,忙活半世,为人也较为会“做好儿”,在人中名声不坏也不好。
(二十二)
因为两家是邻居,早年乡中也都有鸡毛蒜皮就大动干戈的习惯。
那时的“哑巴”和“半语儿”除了残疾都是正常的。
乡人传说了两个说法。第一呢,两家是因为宅子才吵架的,谁多占了谁三尺两寸的,当然了,乡人对此都比较看重,也比较谨慎,一分一毫也都不能轻让,为此吵架动手的不少,并且因此成为宿敌,邻居之间,也能老死不相往来。
第二呢,为了一个菜园,谁的菜园不记得了。总之是一家的菜园,少菜了,说是另一家偷的。另一家说是栽赃的。两家个个赌咒发誓,烧纸磕头的,谁说谎就不得好死。架势闹的很大。
虽然说不清起因了。故事却都知晓。
两家由此矛盾激发。男的和男的打,女的和女的帮腔造势,“乌拉乌拉”指着“对骂”。
更“出彩”的是,两家大闹一场后,个个心里不舒服,憋劲赌气。不是拼个死活,不是骂个滔天,而是憋着都不吃饭。都想以此让自己占理,证明清白。
我堂兄说的是夸张的,一赌气十来天憋(乡语,做较劲的意思)着不吃饭。
当然,人要是不吃饭,就不行了。可能也就是两三天不吃饭。那是的乡人都是脾气厉害的,说一不二。挑战的方法也都很偏僻。当然了总有人会先败下来。然后哪一家就占了上风。
这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
事情虽然十多年了,却依然作为乡中的经典段子流传。
说起来就是,那时儿他们吵架,两家人憋着不吃饭,那是妥嘞(乡语,为了的意思)啥呢?傻啊。这是乡人们的盖棺定论。
一个“傻”字,足矣。
(二十三)
“半语儿”后来的精神举动就越来越不正常了。
早先还能坐墙角里听人说笑,如刘姥姥般给人“打哈哈”。有时候乡中有红白事都会请乐队表演。“半语儿”还能伴着音乐扭舞。
而后来就不如是了,待在外面,一天不回家。除是张牟把他拉回去。若是不拉,也如哑巴般几天不回去。
就是回去了,也不回屋,更不会上床睡觉。只是蹲在楼梯里蜷缩休息。任凭张牟恐吓哀求,生拉硬拽,都不回屋。
若是夏天还可,冬天就出事了。
有一年冬天,夜里突降下大雪。下雪很轻无声,不比下雨一样哗啦。张牟不知道,次日起来,再看“半语儿”,已经冻昏死了。鞋也不知道蹬哪里了,光着脚。
后来,听坊间说,脚趾头都冻掉了,脚也冻烂了。
从此,就再也不见“半语儿”出来了。
直到前年,张牟食道癌病死。“半语儿”被女儿接走了。他们的院子也就空了。
当年为了几分院墙,打的头破血流,现在人去楼空,也该是多了几分落寞。
世上光景就是如此,不论如何,都抵不过时间的洗涤。都说是过眼云烟,也不过是往事纷繁。时光易逝,能留下的只有那几分记忆,深入骨髓,不可泯灭。
(二十四)
哑巴其实也是苦命的。
(二十五)
她早年不疯不傻,把三个孩子拉扯大,那得是多大的心力啊。
如果一直如是,乡人自然也会多一份钦敬。
可是世不随人愿,总有一些意想不到。
(二十六)
乡中有一个光棍流氓汉,骂他做“毛丑儿”。好吃懒做,四处游荡,手脚不干净,偷摸拐骗,满嘴胡言。是乡中最厌恶的人。
其实,他早年虽是光棍,却也不是恶人。
他早年在外给人家帮工,那家主人是个寡妇。对“毛丑儿”不错,有心看上毛丑,毛丑也是直心肠,听了好话,就把多年积蓄都给了她。结果,那女的翻脸不认人。诬说毛丑侵害她,叫人往痛处打了毛丑一顿。让他滚回家,再敢在这地界,见一次打一次。临走前,又打了一顿,扔给他几百块钱,让他滚走,买药看伤,不许再来。
后来,毛丑就变得如此了。
(二十七)
这件事,乡人说得是很模糊的。
时间可能很早,也可能乡人避讳。
不知多少年月,不知什么地方。在各种情况下,她和毛丑遭遇。
(二十八)
后来,毛丑就强暴了她。
(二十九)
哑巴以前只是个哑巴。
一经此事,受了刺激,成了傻子。
当时的孩子还小,丈夫又不在家,她又不会说话。
说“死无对证”,一点不假。
庚申虽不是善人,也不能听风是雨。找不来半点证据,只能忍了去。
哑巴忍不了,傻了。
成了如今的疯子。
(三十)
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要穿那么多裤子了。
一层又一层,是害怕?是遮羞?是本能?
没人知道。
我们可以知道的是,她是个贞烈的人。
有些阴影,不可磨灭,但有些心肠,却不会悔改。
有时候自己心中的天会突然塌了。
她疯了。
她是一个可怜的人。
(三十一)
我不是说报应,却是事实。
后来的毛丑,又轻薄一个老妇。
老妇的两个儿子都是开车卖皮子的。那时候开车在外闯荡,都是惹不得的。
毛丑不知道,一次,居然公然闯到老妇家,“表白爱意”。
这就捅破了天。老妇通知了两个儿子。
只在当晚。就捉来了毛丑。扭送到十字路口。大声喧闹,吆喝来乡人围看。
然后数落毛丑恶心人的言行。公布完“罪状。”就是拳打脚踢,棍棒皮带,一通猛打。打的满面是血,让跪倒地上,磕头喊爹。毛丑照做求饶。打舒坦后,又把他送到了派出所。
出来后的毛丑,老实多了。
几乎没有恶行了。
(三十二)
这些事于哑巴来说,已经晚了。
(三十三)
还有一个和哑巴,“半语儿”一块卖过来的。有名字,音译过来就叫“纪梅”。
(三十四)
纪梅也不是不能说话,只能说一点简单的。人不傻,思维很清楚,一切正常。人也很好,爱干净,会打扮。
在乡中名声不错,人们不嫌弃,没有歧视和辱骂,对他做一般人来看。
(三十五)
纪梅嫁给了根傅。根傅人很魁梧,既是老了,也还挺壮,人高马大的。
但是纪梅却很弱小,比平常女性矮半头,很清瘦,脸上骨头都是凹的。显得身子极其单薄。
根傅做生意,在外经营。纪梅就在家操劳。种地,做杂货,做帮工。整点小钱,补贴家用。
她和根傅没有孩子。
生活过得平常平静平凡。
(三十六)
后来有了一个孩子。
(三十七)
孩子不是她的。
是她大哥大嫂家的。
她大哥早年在外闯荡,搭上了外地的媳妇。家里的妻子和孩子就不要了,再也没回来。
她媳妇也不想在这过了,带着孩子,还是个男孩,不好再改嫁。
就把孩子扔这,偷跑不管了。
(三十八)
这孩子叫“壳儿”。
后来就被根傅和纪梅收养了。
虽说辈分上是叔叔和婶婶。实则是爸爸和妈妈。
(三十九)
纪梅一生没有什么亮点,很普通,朴实,平凡。
她操劳着家里,养活着孩子,支持着根傅做生意。生活上平凡,感情上平淡。
后来“壳儿”大了,辍学很早。在外打了几年工,回家后就该张罗亲事。
(四十)
壳儿后来娶了别村的姑娘,那姑娘对纪梅很看不顺眼。虽说平时有壳儿和根傅帮衬着,但若是他们不在,她就要百般找事,难为纪梅。纪梅知道孩子结婚不容易,只能不吭不哈的由着她。甚至还会对纪梅动手,有一次就弄折了她的手。
后来,壳儿和她还是离婚了,有一个女儿,被那姑娘带走了。
纪梅平时里总是央求人给壳儿说媒。
我想,她对壳是有点愧疚的。那姑娘本就看不上这个家,更看不上这个婆婆。
(四十一)
直到现在,壳儿仍是光棍。
后来,根傅也患重病,小生意也经营不了了。
后来,根傅病死。壳儿孝顺,操办了一场。
后来,纪梅就死了。
(四十二)
很多人都不理解纪梅的死。
(四十三)
壳儿有两天不见纪梅踪影。
纪梅不傻,也不是不认路,也不会出远门。
壳儿想着,只能是出事或者被拐走了。
壳儿到处找人帮忙寻找。
(四十四)
直到后来,问到地里头,有人干活,说前天看到纪梅在地里头井口边坐。
(四十五)
壳儿一惊,心也半凉。赶快过去看。
(四十六)
纪梅果然跳井了。
(四十七)
壳又操办了一场。
(四十八)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
这三个女人,没有凑成一台戏,只是本色的演出了自己的一生。
各有各的生活,各有各的遭遇,各有各的苦衷。
(四十九)
生活就是如此。生活不同,命运不尽相同。本就是不幸的人,却又遭遇无尽是非。上天总或悲悯,生活却如是真实。
(五十)
当初三人同来。
如今却只有庚申带着哑巴,在街上转悠乘凉。
你用青春给我,我用垂老相报。
曾经的光景,做云烟散,如今不离不弃,夕阳下同行陪伴。
白头时相依,才是最幸福的。
(五十一)
就是这三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