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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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住进了胸外科病房,535床。

前一天晚上,南下的绿皮火车上,我们隔着卧铺车厢窄窄的走道,相向而卧。

夜色沉沉。火车撞击铁轨,发出有规律的“哐当、哐当”声。

中途到站,列车员会来叫醒旅客,下车、上车,每次都是好一番嘈杂。睡觉爱打呼噜的父亲,安静一路。他说第一次睡卧铺,不安生,怎么睡得着?

与在上海的弟弟交接好,我便回来办理请假事宜。

再到的时候是下午,十二月底清冷的夕阳余晖照进病房,映在白墙上。父亲正低垂着头坐在病床上发呆。

看我奔过去,34床的大叔快乐地朝父亲示意。永生大叔五十多岁,面色红润,自称这个病房的“钉子户”。我笑问他为什么不出院?正巧护士进来,他咧开嘴笑:“护士姑娘舍不得我啊!”

永生大叔每天晚上都要清洗肺部,引流管的一头挂着一个大塑料瓶,咕嘟咕嘟的水声隔着帘幕传过来。

夫妻两人就头凑在一起玩“消消乐”。

36床也住进了一位严谨的皱着眉头的阿叔。和我们打过招呼后,除了无声无息地进出就是呆坐。熟悉后,这位镇生阿叔问我们:“为什么妈妈没来照顾?”我说“已经过世了。”他连连抱歉,又说:“你们姐弟俩真坚强乐观!”因为生命中有太多的事情,我们无可奈何啊。那就知天认命。

父亲的手术时间定下了。

前一天晚上,病人签完字回病房,医生留家属谈话。床位医生估计得并不乐观。良久回病房,我把呼之欲出的泪水忍回去,面对父亲狐疑的目光,轻松地说:“术后的恢复大有讲究,医生千叮咛万嘱咐,否则怎么会那么长时间?你要……”交代完,又附在他耳边:“要是出了岔子,就像34床一样!”

第二天,临近中午,手术室才来接人。父亲躺到了轮床上,我们沉默跟着。好一会儿,电梯还不来。那种时刻,人会有生离死别的大悲痛。心底翻涌的泪水,慢慢地逼上来,眼睛渐渐模糊。

曾经,我的爱人和亲人们,是否也对着我强忍过大悲的泪水呢?

父亲紧闭双眼,面色灰败。

父亲被推走之后,我从最初就忍住的泪水纷纷洒落。很快,我们到一楼家属等候区等候,紧盯着显示屏上的信息。世上所有事物都消失了,只有显示屏上的字在眼中被无限放大。

看到父亲术后去向:病房时,我腾地一下站起来,腿上的玻璃杯“啪“地一声,成了无数碎片。众人纷纷回头。清理好,我对弟弟说:“好兆头!岁岁(碎碎)平安!”弟弟眼光复杂地看着我。

又等了一会,父亲才被推回病房。随着他每一次的呼吸,血水在引流管里不断地来来回回,哗啦作响。晚上,病友们都自觉地放低了声音。

第二天下午,父亲试着下床。精神渐渐好转。弟弟回家炖了乌鱼汤过来,父亲吃完了。

虽然父母子女连心,但人真的做不到“感同身受”。待到后来,我才知道父亲那时有多疼,胃里是多么地翻江倒海。他还能精神很好地说话,能吃得下饭,是多么地不想让我们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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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的伙食,早上吃馒头、白粥和榨菜。护工们自己做简单的饭食,自做自吃。我学着她们切了甘蓝、鸡毛菜和蘑菇,用开水烫过,在微波炉转五分钟,拌上盐和香油,作为父亲的开胃小菜。

34床永生大叔吃大饼和油炸馓子,吃了两口:“不吃了!”气鼓鼓地。阿姨旋即出去买早点了。看到一碗热腾腾的馄饨,他才转怒为喜,乐滋滋地吃了早饭。阿姨又到肉铺剁了两根排骨,躲开护士偷偷地炖在电饭锅里。他甩着额前飘逸的头发,高兴得眉眼舒展。阿姨就抿着嘴笑。

37床的病人一直没来,忽然换了名牌,住进一位戴眼镜的斯文男士。他的名字也与“生”纠缠不休:妙生。默默进出,然后端坐床侧的凳子上,看《宋美龄传》。

最先出院的竟是36床的镇生阿叔。原定手术在前一天晚上被取消,需采取其他的治疗方案。阿叔忧心忡忡地和我们道别,出院了。

父亲出院的时候,永生大叔也高兴地对我们宣布:“明天就能拔掉引流管了!”看他孩子气的笑容,就觉得病房里温暖无限。

上海也飘起了零星小雪,地面覆了一层薄薄的白。

出院后的第一晚,我和父亲促膝长谈,到很晚。说了很多过去的事情,和老了的人。

父亲生病之后,我越来越多地想到生死问题。

其实,在父亲被推去手术之后,我经过手术室门口,想过,万一……也好!他就不用再面对可能更糟糕的人生,不用承受离别之痛。而作为子女的我们,自恃懂得的医学知识多,读过的书多,应该能更好地化解无益的悲伤。

但是不能做到啊。世间所有的子女大抵都和我一样。这永远是一个无解的命题。

看过著名外科医生阿图.葛文德的《最好的告别》,觉得最好的告别是什么,就是在了解的基础上坦然面对衰老和病痛,平静地与深爱的这个世界告别。这是对自己的超度,更是对亲人们最好的抚慰。

若是某一天自己走到了生命的终点,最难过的恐怕不是死亡,而是怎么面对亲朋好友的悲伤。可以怀念,但不要悲伤,该有多好。

所以,当离别到来,请尽量平静地去接受它。

读杨绛先生的《我们仨》,封底上有两句话, “相守相助,相聚相失”,我想所有的家庭都是这样,无法强求,珍惜父母子女间的缘分,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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